第712节

    “陛下过誉了。”王君廓低着头,眼神中夹杂着异色,“霍国公坐镇皇城,执掌宫禁,臣不过襄助而已。”
    一旁的苏制小心翼翼的问:“陛下,此刻是去两仪殿还是……”
    李渊沉吟片刻,忍不住偏头看了眼东侧遥遥可见的东宫,才开口道:“去两仪殿,一个时辰后,召太子、宰辅觐见。”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两仪殿
    两仪殿内,李渊端坐上首位,听着门下省侍中陈叔达讲述河北道洛州总管程名振的奏折。
    突厥成功偷袭飞狐径,是河东战局急转直下的关键,代州自然是有责任的,但河北那边也是有责任的,河北此刻还没有设行军总管府,诸军是由洛州总管程名振统辖。
    在突厥攻破飞狐径之后,程名振显然也知道会发生什么,立即出兵攻打飞狐径,试图救援代州……可惜飞狐径太难攻了,唐军始终无法攻破。
    随后程名振试图走蒲阴陉,这也是太行八径之一,而且就在飞狐径的边上,中间还有一段路程与飞狐径衔接。
    但是相比起来,蒲阴陉地势更加险要,由隘门山峡入,取道岩石间,右壁峭插千霄,左则绝涧数百丈,下有怒湍,唐军更是难以取得突破。
    所以程名振的选择与之前李世民、李善的判断一致,最终选择了井径关,太行八径其他的几个关隘都在河北道的南侧,都靠近黄河了,即使入河东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而井径关不同,就在太原府东侧太行山中,与恒州、赵州接壤,程名振遣派赵州总管齐善行、定州总管双士洛率兵经井径关入河东,已然进驻阳泉县,并试图向西联络寿阳。
    寿阳县距离并州军防御最稳固的榆次县只有不到百里的路程,可以说程名振的选择将会大幅度减轻河东战场并州军的压力。
    李渊略为松了口气,密召二郎回京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身为大唐皇帝,也生怕河东有失,如今河北兵力来援并州,突利可汗总是要考虑后路的,不太可能继续猛攻南下。
    这样一来,即使二郎回京,河东战局也应该不至于糜烂不堪。
    想到这儿,李渊侧头瞥了眼,太子李建成依旧保持着最近几个月的状态,微微垂头,双目无神,似乎在出神。
    李渊略为放心了点,他如今是投鼠忌器,最怕的就是在二郎回京之前,东宫会有异动,虽然殿中监苏制一再保证,但谁知道会不会出纰漏呢?
    太子坐镇东宫十载,势力范围绝不仅仅局限在东宫,而是遍布太极宫,这也是李渊有意无意默许的。
    整个太极宫前后以甘露门、甘露殿为划分点,但以往太子、齐王甚至是秦王都能随意出入,进入甘露门之后的后宫,谁知道太子在后宫有没有人手呢?
    “二郎应该已经过河了吧?”李渊突然问了句。
    “秦王殿下初三启程,今日是十月初六。”杨恭仁算了算,“大军粮草、军械均需要一一从风陵渡口运送渡过黄河,秦王殿下已遣派骑兵北上支援晋州,自携中军缓行,按时日推算,应已然渡河,当在绛州或蒲州。”
    李渊点点头,“盘踞灵州的突厥可有异动?”
    陈叔达有些奇怪,昨日张仲坚才送来一份奏报,今天陛下怎么又问起了。
    “今日门下省未收灵州、原州奏报。”陈叔达犹豫了会儿,“不过昨日奏报中,广陵郡公提及,突厥已然分兵,可能会同时选择渡口渡过黄河,鸣沙大营只怕难挡。”
    “鸣沙大营至少还有数万将士,都布可汗绝不敢携主力渡河。”李渊缓缓道:“否则有被灵州军、陇右道大军前后夹攻之危。”
    窦轨迟疑道:“陛下,淮安王……”
    这是朝中最担心的地方,淮安王李神通的历史战绩太逊色了,即使突厥只有两三万骑兵南下,只怕李神通也很难扛得住。
    李渊沉默着没开口,在心里盘算了下,这时候也没办法了,只能启用怀仁了。
    二郎回京,快刀斩乱麻处置了东宫后,立即出京往陇州方向,召集兵力,至少不能让突厥攻破大震关,侵入关内道。
    虽然从岐州、泾州调集兵力,而且泾州刺史钱九陇都已经随军征伐河东,但宁州、陇州还是有兵力的,实在不行从原州调兵。
    至于将领,二郎回京,至少身边几位如秦琼、程咬金的大将应该是随侍身边,而且长安也还有尉迟恭、王君廓、苏定方、曲鸿这样的将领。
    至于河东那边,只能让怀仁去了,只要能保住河东局势不崩盘就行了,有双士洛、齐善行西进,并州军与代州军余部应该不至于被击溃。
    不过,朔州的刘世让、李世绩就很难了,基本上成为弃子了。
    李渊在心里想,还好在仁智宫的时候,自己就嘱咐怀仁与二郎亲近,不然怀仁去河东,只怕都未必能指挥得动那些天策府大将。
    想到这儿,李渊看向一旁的殿中监苏制,“午后你亲去传召魏嗣王李怀仁觐见。”
    “是。”苏制有些意外,自己还想假传圣旨呢,好嘛,这次真不是假传圣旨了。
    李建成更是意外,眼角余光扫了扫下面的裴世矩,预定是在黄昏前,不过父亲却是在午后召见。
    裴世矩不动声色,心里猜到了李渊的思路,不过他觉得李渊只是在无用功……来袭的大军兵力会超过李渊的预计,李神通可能连第一波攻势都抵挡不住。
    再加上今日就会受到密信的燕郡王罗艺,陇右道必然在短时间内大半沦陷,仅仅靠李孟尝,难有作为。
    “梁州总管何人?”
    杨恭仁曾经兼任吏部尚书,还记得清楚,“长平郡公张亮。”
    “张亮……”李渊记得这个人,瓦岗出身,后来为天策府属官,“中书拟诏,命张亮即刻领兵三千,北上入京兆,拱卫长安。”
    陈叔达、杨恭仁、萧瑀和窦轨都并不意外,如今京兆府内空虚,陇右道或会遭突厥猛攻,这时候抽调兵力北上是理所应当的。
    但裴寂却隐隐察觉到了些异样,他很清楚这位相交数十年的大唐皇帝,如果没有发生什么变动,不会这么大动干戈……说起来简单,但梁州乃是汉时汉中,调集兵力北上不是件小事。
    除却战事之外,李渊又与几位宰辅讨论了几件其他的政事,才转头回了甘露殿。
    甘露门外,王君廓依旧着甲持刀而立,李渊略为有些意外,笑着赞了几句。
    而承天门大街上的门下省内,裴世矩已经遣派人手去了通化坊,盯着平阳公主府。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羞辱
    甘露殿。
    李渊久久的坐在一张胡凳上,视线无意识的盯着对面的墙壁,像是凝固住的一尊雕像,只不过背脊有些驼,身形略有些萎缩。
    好久之后,李渊低低叹息,“老了,老了。”
    的确,李渊今年已经是花甲之年了,正好六十岁,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不折不扣的老人,甚至都能算是高寿了。
    十年前的李渊能纵马骑猎,能夜御十女,但岁月不饶人,再加上仁寿宫、仁智宫连续两年的事变,李渊不仅受伤而且情绪也遭到了巨大的冲击,这让他已经显得有些老态龙钟。
    李渊的思绪无意识的乱飞,时而突然想到了被放逐蜀地的四子李元吉,时而突然想到了即将觐见的李善,时而突然想到正在承天门外的柴绍……
    其实李渊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只是不愿意去想东宫的那位长子,自己当年赞誉他什么?
    仁厚有德,沉稳精干,有泰伯之贤……
    从昨天知道内情后到现在,始终有一个疑问在李渊心里盘桓,这让他既希望得到验证,同时也不希望知道答案。
    太子与张婕妤私通究竟多久了?
    李渊犹记得,武德四年洛阳虎牢之战后,张婕妤曾经为其父求良田,自己还赐下了手诏,但二郎却将那些良田赐给了淮安王李神通,为此自己勃然大怒,呵斥二郎……诏令不如尔教邪?
    现在想想,只怕其中另有隐情,是张婕妤父亲索要的良田被二郎夺走赐给了李神通,还是张婕妤的父亲非要索要已经被二郎赐给李神通的那些良田呢?
    山东良田那么多,二郎也不是个吝啬之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那只能说明,张婕妤是非要与秦王生隙,之后才有理由在自己面前搬弄是非。
    这同时证明了,至少武德四年,张婕妤应该与太子有所瓜葛了。
    张婕妤是武德元年入宫的,李渊不由自主的还是想到了这儿,那武德二年她生下的九郎周王李元方,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还是孙子呢?
    同时联想起了如今还幽闭在禁苑的薛婕妤,刻骨的恨意侵入了李渊的骨髓……亏自己原先还准备日后让二郎发誓,必不手刃胞兄!
    想到这儿,李渊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外间的宫人慌慌张张的进来,“陛下,可要传太医署?”
    “咳咳,不用了。”李渊挥挥手,“苏制呢?”
    “一刻钟前出宫,听闻是奉陛下命。”
    “噢噢,对了,他去传召怀仁觐见。”李渊呆了呆才想起来了,挥手将宫人打发出去。
    其实李渊没有必要这时候传召李善觐见,即使要重新启用为河东道行军元帅,也不急于一时……更何况现在也没办法向李善解释为什么突然要换将,为什么要将秦王召回长安。
    但李渊还是选择传召李善,这并不是他理性做出的决定,而是不自觉的选择……天台山上,翠微殿内,李善两次在最后时刻的力挽狂澜让这位大唐皇帝无意识中对其有着期盼。
    虽然李渊可能本人还没有意识到,但潜意识中,他希望李善能距离自己近一些。
    内情是肯定不能说的,但或许可以让怀仁做些准备……李渊在心里盘算,按照路程计算,今日段偃师应该已经赶到军中了,让怀仁动身去京兆东部甚至去华洲,与秦王一同回长安?
    或者可以让怀仁径直去咸阳县,节制尉迟恭麾下的三千精锐?
    李渊心里犹豫不决,在侧殿内来回踱步,虽然今日是个艳阳天,但侧殿内并没有窗户,显得幽暗不明,只有角落处点燃了两根大烛,在摇曳的烛光映射下,李渊的脸庞显得时隐时现。
    良久之后,李渊有些不耐烦了,怀仁怎么还没来?
    “来人!”
    李渊侧头看见有一道人影出现在侧殿口上,喝道:“什么时辰了?”
    片刻后,那道人影用冷冰冰的口吻回道:“申时七刻。”
    李渊浑身剧震,不是因为所谓的申时七刻,而是因为这熟悉的声音。
    在李渊难以置信的视线内,那道人影缓缓向前迈了两步,让昏暗的烛光照在了他的脸庞上,正是穿着一身便服的东宫太子李建成。
    “你……”
    “父亲。”李建成再次向前迈了三步,“父亲,适才孩儿看过了,申时七刻!”
    李渊似乎都忘记了呼吸,脸上夹杂着愤怒、恐惧诸般神色,忍不住往后退了三步。
    “再过一刻钟就是酉时了。”李建成阴恻恻的低声道:“酉鸡归家,百官即将放衙,魏嗣王李怀仁即将入宫觐见,而平阳公主绝不会在这时候入宫的。”
    “逆子!”李渊突然回过神来,怒吼道:“你想作甚?”
    “你敢作甚?!”
    “哈哈哈哈!”李建成猛地放声大笑,“父亲不用枉费心机了,甘露殿内外,皆是孩儿的人!”
    李渊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原本以为只是李建成带着心腹潜入了甘露殿,现在知道……大势已去。
    “不错,王君廓早在武德四年便已在孩儿麾下。”李建成盯着李渊的双眼,“还不止呢!”
    “若无殿中监苏制,孩儿如何能携带东宫侍卫至此?!”
    李渊只觉得口中干燥,王君廓他已经考虑到了,毕竟自己回甘露殿的时候,王君廓一直守在甘露门外,如果不是被太子笼络,李建成如何能直入甘露殿呢?
    但殿中监苏制……李渊原本以为太子是乘着苏制去传召李善的时候动手。
    “逆子,逆子!”
    “逆子?”李建成脸上神色有些狰狞,“孩儿是逆子,难道父亲便是慈父吗?”
    “孩儿坐镇东宫十载,父亲却要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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