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节

    周二郎和范十一都松了口气……后院倒是没太多见不得人的,只是靠着墙壁摆着好些上等兵器。
    这种兵器在关内、河东都算是上品了,在云州……也就苑君璋麾下大将或亲卫才有,一旦见光,什么商队的名义就不太好糊弄过去了。
    “玉壶春前日就已经售空,尔等买了什么回程?”
    苑孝政的第一句话看似并不犀利,因为云州虽然也用铜钱交易,但用的都是前隋留下的,更多是用布匹、丝帛、羊来交易,所以商队肯定是要购买货物回程的,正好再赚上一笔。
    “不过些香料……河东未有高价,但在长安贵如黄金。”周二郎小心翼翼的应道。
    苑孝政瞥了眼过去,“难道未够牛马?”
    范十一藏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周二郎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干笑了几声却没答话……面前这位青年是苑君璋的儿子,不是自己这些人能得罪的。
    寂静了片刻后,苑孝政轻声道:“若某没料错,应该换了不少良马,但却没能换来多少牛。”
    周二郎和范十一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一方面是因为苑孝政的态度,另一方面是因为对方说的非常对。
    不拘口齿,这次良马换了不少,但牛却没能捞到多少,这也是周二郎决定再留几日的原因之一。
    “美酒换良马,不难。”苑孝政轻声道:“但牛,不行。”
    “自十余年前起,云州为突厥所控,但民众多为汉人,亦以耕地为生。”
    “所以云州的耕牛,大都在汉人手中,他们就算喜酒,也不会拿牛来换。”
    周二郎保持着沉默,这个道理他也懂,所以前日使了个绝户计,干脆让人去劝说那些原籍代州的民众,连人带牛一并弄走,反正郎君迟早都会干的。
    “在朔、云二州多年,久未品茶,下次多带些茶叶来。”苑孝政突然换了个话题,“当然,也要多带点盐。”
    这些时日到处乱窜的范十一灵光一闪,“酒换不来牛,但盐可以!”
    这是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关键,人可以不喝酒,但不能不吃盐。
    云州、朔州都是不产盐的,而河东却有好几处卤水盐池,范十一想起前几日在乡间用饭,饭菜少有咸味而且带苦涩,多半用的是岩盐。
    耕牛再重要,也比不上纯正的食盐……如果是脑子活络的,用一头耕牛换来的食盐,转身就能换两头来。
    毕竟在云州,耕牛虽然重要,但也不是稀少品。
    周二郎恍然醒悟,然后立即细细打量着苑孝政……这个青年坐在那,神色有些畏缩,但眼中却有着期盼,缩在袖子里的手在微微颤抖。
    “阿史那社尔昨日一早启程回了五原郡。”
    这事儿范十一是知情的,因为昨日他亲眼看见苑君璋送阿史那社尔出城,不过五原郡……
    “五原郡?”
    苑孝政轻声解释:“前隋开皇年间,置丰州,大业年间更名五原郡……颉利可汗王帐在去年迁至五原郡北边。”
    范十一呆了呆,这可能是自己来到云州后,打听到的最重要的情报……自从武德四年唐朝和突厥开战之后,双方绝互市、使者。
    唐朝倒是遣派使者拜访颉利可汗……不过那两次突厥都打到河东道了,使者并未去草原。
    说出这件算不上大也算不上小的事后,苑孝政沉默了半响,其实他并不是个有胆气的人,脸色变了又变,才支支吾吾的低声道:“你们太心急了……”
    范十一、周二郎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招揽代州籍贯的民众回返故乡一事。
    苑孝政缓缓起身,往外走去,看见周二郎在侧面陪同,嘴唇动了动,“走,今日就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周二郎哪里还听不懂……自己擅做主张,提前让人招揽民众,很可能惹出了麻烦。
    一个时辰内,周二郎、范十一紧急召回了所有人手。
    两个时辰后,苑孝政站在城墙上,看着车队出了云中县,滚滚向南而去,车队前后夹杂着数以百计的良马,卷起了好大的烟尘。
    第三百七十章 本钱
    向南急奔出几十里,车队才放缓速度,歇息片刻。
    稍微安排了下,贺娄兴舒转遍了车队,才找到周二郎和范十一,疑惑问:“怎么突然离城?”
    范十一似笑非笑,瞥了眼周二郎,“那就要他了。”
    苑孝政来访之后,范十一和周二郎都能确认,招揽民众迁居代县这件事……肯定是惹下了祸端。
    再琢磨苑孝政的那一席话,对方点出了阿史那社尔已经离去……所以指的肯定是名义上的大行台苑君璋。
    周二郎阴着脸没说什么,只在心里盘算自己回去会被郎君如何严惩……虽然投入李家门下时日不长,但他很清楚这位妹夫的性情。
    平日不拘上下,和颜悦色,事事仁义为先,时常施恩……但在关键时刻,却是个不太讲情面的人,自己妹妹是郎君宠妾,但也说不上话。
    范十一倒是无所谓,一方面他是副手,另一方面他对这件事的理解角度和周二郎不同……在他看来,苑孝政的态度是个关键。
    如果不是闹出了事,苑孝政又怎么会展现这样的态度呢?
    那个面白少须的青年,难道有意投唐?
    他在云州的分量有多重?
    能影响到苑君璋吗?
    范十一有点不太看好,那厮说话畏畏缩缩,毫无气概,不像是个人物。
    嗯,事实上,范十一猜的很对。
    苑孝政身为苑君璋次子,自小学文不成,习武不成,最终只为家里打点庶务……但如今不同了,被苑君璋视为家族日后依仗的长子在半年前被高满政亲手斩首,剩下的三个儿子只能挑苑孝政了。
    苑孝政那两个弟弟……好赖现在还看不出来,一个八岁,一个三岁。
    所以,当苑孝政急匆匆赶回府中,并在众人视线中提出反对意见的时候,苑君璋虽然心头火气,但却保持了沉默。
    将人都赶走,苑君璋才冷哼一声,“招揽民众迁居代州,此为李唐釜底抽薪之计,二郎却要为他们说情?”
    周二郎他们招揽人手给出的条件算是很丰厚了,按成年丁口授田二十亩,免三年税赋……其实在李善计划中,更希望用潜移默化的态势来达到目标,换句话说,是一次次的加码。
    但周二郎一股脑将条件扔了出去……直接导致云中县内议论纷纷,苑君璋又不是个聋子,在车队离城后不久就发现了,并下令搜捕入狱。
    苑孝政就是在这时候赶来劝阻的。
    咽了口唾沫,苑孝政低声道:“阿史那社尔前日去过那家铺子,命商队下趟多带些茶盐,而且还嘱咐孩儿多加照料。”
    苑君璋胸中一闷,拉着脸半响都没吭声……自己失了朔州,在突厥那边的分量已经越来越低了,绝不敢与处罗可汗次子,得颉利可汗信重的阿史那社尔争执。
    虽然一直是将突厥作为依靠,但苑君璋心里明镜儿似的……那些突厥人都是些翻脸无情的,当年小舅子就是这么死的。
    嗯,苑君璋的小舅子就是当年纵横河东的刘武周。
    长长叹了口气,苑君璋揉着眉心,脸上满是忧色,马邑兵败,突厥那边又不太平静,阿史那社尔此次前来,也有催促云州发兵,赶在年前重夺马邑的意思……不然再等下去,至少要明年四五月份才可能出兵,到那时候,唐军在马邑都扎牢脚跟了。
    这也是听闻商队在云中招揽民众迁居消息后,苑君璋大怒的原因……他没有资格拒绝突厥的要求。
    如果要抢在大雪降临之前攻陷马邑,那就必须挤压出云州所有的资源……粮草、马匹、人口、民夫。
    换句话说,苑君璋无法拒绝突厥攻陷马邑的要求,云州的汉人民众将遭受一次劫难,财产那都是小事,甚至可能被拉壮丁,死在战场上……在云州,战死了,家人可是毛都没有的。
    如此对比,待在云州被洗劫,还有可能被强召入军攻打马邑战死沙场,就算没战死,而且也攻破马邑,好处大头是突厥人的,剩下的是苑君璋吃肉,留给这些底层民众、士卒的几乎剩不下什么。
    苑君璋还没有放出今年还要出兵的消息,但他知道,消息一旦散开,云州民众会做出非常简单的选择……去代州安生度日不好吗?
    去年突厥大寇河东,但今年却在马邑兵败……唐军或许能守得住马邑、雁门,护得住代州民众。
    所以,苑君璋才会大怒……这完全打断了他的计划,本打算强召三千青壮入军,但现在想想也知道,很可能会军心不稳。
    其实说到底,云州、朔州、代州经历了十多年甚至数十年的战乱,这让民众有着对稳定的生存环境极其强烈的期盼……
    苑君璋沉思良久,抬头看了眼儿子,“二郎……必攻马邑。”
    苑孝政有些懵懂,只说:“父亲说的是。”
    这个儿子有点蠢,苑君璋无语了片刻才哼了声道:“你有意投唐。”
    “父亲……父亲……”苑孝政惊惶不安的起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大郎死于高满政之手,若是苑家投唐,难道高满政会放心?”苑君璋低声道:“就算要投唐,也要有点本钱!”
    “攻陷马邑,斩高满政首级,之后才能……”
    脑子转了两个弯,苑孝政才听明白……父亲并不反对投唐,但至少现在不行。
    攻下马邑,杀了不可能化解仇怨的高满政,才会坐下来和唐朝谈条件……马邑在手,不管是在突厥还是在唐朝,苑家才有足够的分量。
    说到底,在朔州杀了十多年的苑君璋,有着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没有本钱,那就没有资格坐在牌桌上。
    自从刘黑闼授首,半年前马邑投唐,自己又新败,苑君璋很清楚,李唐根基已稳……如果自己投诚,必得高官厚禄。
    但下场如何,却是很难说的事……窦建德之死还没过几年。
    高满政投唐后没有入朝,爵封国公,镇守朔州,依旧兵权在手……他能做到,那我也能!
    苑君璋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必要在大雪降临之前攻陷马邑,斩杀高满政!
    第三百七十一章 太上道了
    萧瑟的秋风挂过漫无边际的原野,残阳下,一支数十人的车队在缓缓前行,骑士身材雄健,胯下良马膘肥体壮,被围在中间的马车看似不起眼,实则精巧,一看就知道出身大族。
    不远处有一支百人骑队趋马而来,为首者高声呼和了几句,车队缓缓停下。
    “郎君,江夏郡公亲迎。”
    车帘被一只白皙的手拉起,露出一个中年人的面孔,下了马车后他随意扫了扫道路两旁,半响后突然细细打量,对着大步走来的李高迁笑道:“久闻馆陶县公之名,不料惊世诗才之外,理政也颇见手段。”
    “怀义兄何出此言?”李高迁哈哈笑道,这位是闻喜裴氏西眷房的裴怀义,受其邀北上代州。
    “田野空空如也,显而易见。”裴怀义赞道:“虽是微末小事,但却见此人理政颇勤。”
    李高迁虽然不是出身门阀世家,但也是一郡豪族子弟,这方面反而不如为家族打理庶务的裴怀义,秋收之后,田地是需要收整的,如麦秆之类的还能作为柴火。
    裴怀义记得几年前来过一次代州,也是这个季节,遍地废墟,田野中杂乱无章,和如今相差极远。
    其实,一方面的确是李善交代过,他本就是农户子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今年突厥未能攻破雁门,而且苑君璋新败,李善和李高迁商议,让绝大部分民夫都得以脱身。
    两人闲叙片刻后,上马顺着路一直向北,一刻钟后转而向东,裴怀义很快发现了异样。
    前隋文皇年间,修整官道,之后大业年间炀帝迁都洛阳,又南下江都,官道已经数十年未有大规模修整了。
    但转而向东的官道,道路平坦宽阔,而且还分为两条,一条往东,一条往西,中间以半人高的土丘相隔,每隔一段路程还有专人负责。
    趋马五六里后,裴怀义在马上远远眺望,视线的尽头是一片绯红,那红色偏艳,正如上头如血残阳,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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