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瑛垂眸,睫羽止不住地微颤,“王妃说的是,我永远不可能忘记。”
话至此,孟瑛闭上了眼,刚阖眼,那具无头尸身的画面就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全身汗毛倒竖,周身俱寒。他双肩变得紧绷,像是在竭力抵抗着要将他席卷而入的黑暗。
多年前他就在此处,立下毒誓,他一定要将那些害了瑾儿和母妃的人,一个个碎尸万段。
可是住持将他关了起来,就在瑾儿这间小屋,十天半月的孤独,让他冷静了不少。那时的他,说要报仇,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他太弱小了。
他一路逃亡,无论逃到哪里,都一定会有人通报上去,就连善良的百姓,也抵不过一小吏的欺压,只能将他供出。敌人的势力从朝堂到乡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冷静后的孟瑛选择了蛰伏,他剃发出家,以瑾儿的身份警醒惕厉。
他一边在莲山寺苦练武艺,一边读书,同时向北边的外祖父求援。得到北境支持的孟瑛,开始一边以商人身份买卖田土,暗中扩张北境势力。一边向西,组织贸易路线,创立影阁,蒐集情报。
八年苦不堪言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
他终于熬到了父皇为他母妃翻桉,但是他太急了,恨不得立马手刃仇人,于是孟瑛一路复仇,杀红了眼,杀的良心泯灭,如地狱修罗。他杀人杀到麻木,全然不顾父皇的大局,不顾手足亲情,连曾经疼爱的弟弟妹妹,还有兄长们,都不愿放过。
但是这些仇人,怎么杀也杀不完!
但他从不后悔,只是有时梦里惊醒,晨间早起,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会觉得这面容就像恶鬼一样。
令人胆寒!
孟瑛没有收手,他早已在仇恨中迷失了自我,甚至忘记了初衷只是想要为母妃和瑾儿报仇,变成一个只会屠戮的行尸走肉。
直到四年前,他控制了皇宫,打算与太后,卓皇后决一死战,逼着父皇废掉太子。
那一夜,他的确亲手斩下了卓皇后的头颅,可是孟瑛丝毫没有报仇的快感。
卓皇后死前,嘴里还念叨着,“驹郎……”
那是卓皇后情郎的名字。
孟瑛幡然醒悟,因为他心知肚明,卓皇后,一个本该和情郎双宿双飞的女人,却因为生在卓家,不得不嫁进皇宫,成为连结皇权的工具。
他们所有的人,以及所有被孟瑛杀掉的人,全都只是局中的工具,将任何一个人放到这个位置,他们都会为了权力利益不自觉的走到这一步。
杀一个人是没有用的。
他要毁掉这个局,毁掉这个禁锢辰国近百年的局。
景德帝一时也是气孟瑛极了,才罚他,让他禁足于辰京,背地里却不停地替孟瑛遮掩。
至此,这疯狂的复仇,才算落下帷幕。
这些至暗的回忆,像是在孟瑛的血液里结成了冰渣子,只要活着,只要呼吸,就又冷又疼。
白芷转身看见孟瑛紧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正努力的压制着身子的颤抖。
她的心忽然也跟着疼了起来。
白芷咬了咬唇,跪下身去,一把紧紧抱住孟瑛,双臂环过他宽阔的身躯。
忽然而至的温暖怀抱,紧紧的束缚住了一尊冰冷的躯体。
孟瑛缓缓睁开眼,是她瘦弱的肩膀,娇小的身躯。
白芷微微仰头,眸子里浸满了心疼的泪珠,她的唇瓣还有些颤抖,她轻启朱唇,“王爷……”
孟瑛眸中凝结着冰霜,“嗯?”
“你要记得瑾儿,要记得母妃,也要记得老师,你要记得好多人……”说到这里,白芷哽咽的说不出话。
她整理了情绪,勐吸一口气,眼泪却是在此时滚落,“但你也要记得我……我希望你好……你要是过得不好……我会难受的……”
孟瑛闻言,笼罩着浓雾的眼神里,忽然聚起一点光亮。
是啊,那些对已逝之人的愧疚虽然刻骨铭心,但是这个世界,依旧有人拼了命的在救他。
哪有光想着前人,而忽视眼前人的道理。
若是人生不能十全十美,至少他应该做到他能做的。
渐渐地,孟瑛眼底的痛意与冰霜融化,他低头,在白芷唇瓣轻轻一点,一触即分。
“只要你在,我就过得很好……”孟瑛回抱住了白芷,在她耳畔轻轻吐息。
只要她在,孟瑛真的能感受到生命中那消失已久的暖意,在身体里复甦。
如果他没有那么多未尽的责任,如果他不是步步艰险,那他一定会毫无保留地爱着她,到老,到死……
孟瑛在白芷轻声的诱哄中睡去。
梦里,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什么都有的少年,到了娶妻的年纪,父母长姐为他娶了一门新婚妻子。
妻子是个不知从哪来的精灵姑娘,时常哄得他合不拢嘴。他们就这般,生儿育女,孩子时而顽皮时而乖巧,有趣得很。
孟瑛沉浸在极度美好的梦境里,迟迟不愿醒来。
直到白芷早饭都吃过了,蹑手蹑脚的进入了房间,孟瑛才悠悠转醒。
白芷啃着一个梨,梨肉在她嘴里脆生生地响,她与孟瑛的惺忪睡眼对上了,立即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吵醒你了?”
孟瑛眯着眼,心里很是不爽,她竟然一个人起床了!他有些生气地往被窝里缩了缩,然后摇头,不悦道:“王妃为何不喊飒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