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曹飞懵懵懂懂的被带到了医院,迎接他的是一张盖了白布的床,他奶奶在,爸爸也在,连姥姥都来了,每个人都坐在病房里哭,可曹飞找了找,没看见他妈。他站在门口扯着曹玉文的衣服问,“叔,我妈呢,我弟弟呢。”

    里面曹玉武的哽咽声猛然大了起来,他跌跌撞撞走了过来,在曹飞前面两米处被另一张床绊了一下,踉跄着跪在了曹飞面前,用一双常年铲煤的大手将他狠狠地勒进怀里,胸脯巨幅振动着,发出呜呜的哭声。

    曹飞在那儿透不过气的胸膛里,在曹玉武第一次失控中,终于有了点孩子的直觉。他紧张地问,“爸,你怎么了?我妈呢,你们都怎么了,我妈在哪儿?”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夹杂着恐惧与急迫,振得人耳朵生疼。旁边的曹玉文瞧着曹玉武实在是伤心得说不出话来,过去扶助了他哥,“哥,飞飞还没见他妈呢,你得先让他见见嫂子。”

    曹玉武这才松了手,将曹飞放开,露出来他满是泪的脸,他那双黑黑的爪子抓着曹玉文浅色的外套,不停地问,“叔,你们咋了,你们哭啥,我妈不是生弟弟了吗?张老师说弟弟早就长好了,只是早出来一会儿,一点事都没有的。你们哭啥。”

    孩子不停的追问,让屋子里的人的哭声更大了一些,就连在病房外看热闹的围观人群,眼睛也湿润了起来。曹玉文紧紧抱着这孩子,走到病床前,哽咽着跟他说,“飞飞,你妈去了,你在看看她吧,她最疼你了。”

    曹飞的表情一下子就愣了,他九岁了,他其实是懂事的年纪了。

    曹玉文说着,腾出另一只手掀开了单子的一头,露出来李桂香因窒息而青紫的脸。那副样子极其可怖,可曹飞叫了一声妈后,依旧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再也不肯起来。

    许乐站在病房的一角忍不住地想,连李桂香这样的人也会对儿子这么好,他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抛下他离开?

    不过这些想法只是一瞬间,李桂和跟医院,学校的负责人就闹了起来。

    李桂香的死亡原因非常少见,用医学术语来说叫做羊水栓塞,在子宫收缩的时候,婴儿的体液、粪便等污染物进入母体血液循环引起的,据传发病率不过万分之四,而单位医院成立三十年,这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故。

    当时李桂香已经被推入了产房,原本还听着医生王秀敏的话好好在哪儿使劲儿,可只是一转头的时间,她就啊的大叫了一声,整个人顿时出现窒息的症状,当值的医生吓了一跳,连忙实行抢救。

    可惜的是,两个小时后,李桂香还是走了。她一直没醒来,但却坚持到孩子落地。

    人是在学校摔着的,在产房里突然发病死亡,学校和医院这边的领导很快就过来了,因为瞧着病房里家属们正伤心,所以并没有直接跟他们接触,而是等在一边。

    出去买包烟抽的李桂和,恰好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他们——一个家属院住着,谁不认识谁啊!

    他立刻就跑了上去,对准了李桂香的主治大夫王秀敏冲了过来,手中握的是临时从旁边拿起来的吊水架。王秀敏今年四十岁,算是产科的资深大夫,连曹飞都是她接生的。刚刚李桂香死亡的消息一出来的时候,曹玉武就闹腾了一会儿,当时几个男医生将人给抢了出来,这才止住了打架,她脸上还带着李老太挖出的抓痕。

    这会子,李桂和跟疯了一般冲了过来。王秀敏左边是院长陈秋生,今年已经五十九岁,马上要退休的年纪了。陈秋生旁边是梅君如,是学校的校长,也是上五十的人了。

    李桂和一过来,两个老头子都试图去挡,结果一个被甩在了地上,一个被打了腰,王秀敏站在原地不动,冲着李桂和哭着喊,“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啊!你打死我吧!”

    李桂和的吊水架最终没落下去,而被旁边赶来的人给抓住抢了过来。他蹲在地上嚎嚎大哭,他哭他那才三十多岁的姐姐,哭没了闺女的亲娘,哭九岁就没了妈的曹飞,还哭刚一出口连口母乳都没喝上的小外甥。

    整个医院乱成了一团糟,曹玉文带着曹玉武赶了过来,最终带着扭了腰的梅君如和摔破了脸的陈秋生一起回到了李桂香躺着的那间病房。

    人死不能复生——那就该谈谈怎么办的事儿了?这事儿学校不是没责任,那块地上的香蕉皮是元凶,可孩子们那里已经问不出什么话来了,责任只能学校担着。而医院这边,人是死在这儿的,他们总有连带责任。

    否则,李桂香的尸体为什么没拉到太平间,而是放回了已经被清空的病房。不过国棉厂三十年不是没遇过意外,他们有一套自身的处理办法。他们问曹玉武,“你有啥要求?”

    这简直是个太广阔的话题了。人都死了,啥要求能活过来?可另一方面是,人总是要活着的,曹飞和那个刚生下来还没睁眼的小东西,难道不需要钱养吗?

    一家人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没人说话。明明人满为患的房间却寂静的听不见一丝声音,安静的诡异的仿佛是在梅雨季节穿着棉袄跳舞,你想挣脱,却无处可逃。

    梅君如叹了口气,终于说道,“那你们再想想,平复平复情绪,想好了来跟我们说。这事儿大事儿,我们尽量满足。”

    说着,他扶着腰示意陈秋生和王秀敏跟上,准备将病房完全留给李桂香的亲人们。可就在这时候,李桂和突然说话了,“我姐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是在上班的时候出的事儿,这事儿得算工伤。我记得工伤的话,咱们这边一般处理都是两种,一种是空出的岗位可以顶替,此外另加赔款。还有我姐在医院里出的事儿,医院这边也不能啥也不做吧。”

    梅君如突然转回了头问他,“你的意思是……”

    李桂和说,“我姐为公家赔了命,公家总不能亏待我们吧。我姐可是我们家的老大,是我妈的棉袄,我们一家都靠着她呢。再说,曹飞和小外甥那么小,没了妈,又少了一份工资,日子怎么过?我的意思是,我们两家公家都得照顾到。”

    陈秋生问他,“你想怎么照顾到?”

    李桂和说,“我姐夫是正式工,曹飞和小外甥又岁数小,顶替的名额用不上,我们家秀芹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这名额给我们家秀芹。赔款的话,公家得每个月给我妈发放生活费,曹飞他们除了生活费还得加上学费,还得有他们日后上学的钱。”

    李桂和一说完,李老太就哭了起来。曹玉武腾地站起来,冲着他说,“你姐姐刚死,你就拿着她替你老婆弄工作,还要钱,你的良心呢!”

    李桂和喊着,“我怎么不能要,我姐姓李,就算嫁给你了也是李家人,我们老李家为啥不能要?”

    说着两人就打了起来。分也分不开。梅君如和陈秋生瞧着不像样,冲着旁边的曹玉文说,“你们商量好了再找我们。”说完,就推开房门走了。

    许乐站在角落里,回头去看曹飞,他已经从病床上站了起来,两只手都抓着他妈的胳膊,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冷漠。

    ☆、第21章 谢谢

    曹玉武到底把李桂和揍了一顿,虽然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李老太疯了一般的扑上来,一边抱着头破血流满身青紫的儿子,一边冲着曹玉武责骂,“你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呢?你凭什么打桂和?我跟你拼了!”

    曹玉武的棉袄扣子弹出去三个,如今已经敞着怀,他提了提裤子,裹了裹棉袄,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子,冲着李老太说,“桂香尸体还躺在这儿呢,他就敢打主意,我告诉你李桂和,以后咱来没关系,甭让我见着你,下次打不死你。”

    李桂和在李老太怀里哭着喊,“就你有良心,就你仗义,你有良心干嘛让我姐怀着孕搬到平房里住,连个暖气片都没有,那手上全是冻疮,你咋就跟乌龟似得不出头?谁没良心啊,我姐对我好,对妈好,我能不知道吗?可你现在不要,等过去这事儿了,单位里还能认吗?人已经走了,飞飞怎么办,小的怎么办,我妈怎么办?你打我我也得说,姐啊,姐啊!”

    他哭着就从老太太的怀里钻了出来,往李桂香的床头扑,一家人都不好拦他,眼见他就要拉扯李桂香的尸体,只见曹飞顺手就拿起了旁边的暖水瓶,几个大人都吓得叫了起来,“飞飞你放下!”

    可惜还是晚了,这孩子面无表情的将个铁暖瓶直接砸在了他唯一的舅舅头上。砰的一声炸响后,李桂和应声倒地,脑袋上破了个大窟窿。好在,暖壶里没水,没人烫着。

    于是整个病房又乱了起来,曹玉文连忙将李桂和弄到旁边的病床上,曹老太太早就飞奔出去找了大夫回来,李老太气得指着曹飞骂,“那是你舅,你怎么能动手?”

    曹飞直腾腾地站在那儿,红肿着眼冲着他姥姥咬牙切齿地说,“谁敢动我妈,我杀了他!”

    屋子里的动静内外皆知,这话一出口,再看这孩子一双眼红彤彤的样子,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真伤心了。亲妈还尸骨未寒呢,这边亲舅舅已经打主意了,有气性的怎么能忍住?

    医生护士们叹气,曹老太太眼泪都掉下来了,许乐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曹飞一点也不讨厌了,曾经的调皮捣蛋小破孩,在这一刻让他觉得格外的有担当,有血性,虽然这样的处理并不完美。

    李老太气得要死,上前拉着他小声说话,“你舅也是为你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现在不说好了,以后你爸给你去后妈,你俩怎么活?”

    显然,这是大人才会考虑的事儿。后妈二字一出口,曹飞就愣了,他还没从亲妈去世的消息中出来,怎么可能想到这事儿。他连忙回头看他爸,试图让他爸给一个交代。

    而曹玉武直接就扑了过去,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儿子,不同于刚才的哽咽,而是嚎啕大哭,他冲着曹飞说,“飞飞,你相信爸爸,爸爸以后不给你找后妈,就咱爷三,爸爸带着你们过,谁也不能欺负你们。”

    曹飞脸上的表情顿时缓和了,李老太在想说什么,曹老太太怎么可能允许,直接将她跟孙子隔了开。儿媳妇去世了,她巴不得孙子只跟这边亲呢!

    李桂香的尸体终究运到了太平间,两家人各自带着伤回了家。老太太没让曹玉武带着曹飞去小平房,而是让他们父子搬回了小屋,自己跟曹玉文和曹飞挤在了一张大床上。至于小的那个,因为是早产儿,体重一共才四斤,还需要在保温箱里住一段时间,老太太就每天去看着。

    许是因为曹玉武那天的态度,让曹飞觉察到了父亲的可贵,许乐眼见着曹飞对曹玉武依恋起来,而曹玉武的的确确也跟原先不一样了,他像个当爸爸的样儿了,一面拿着钱在单位里求东求西凑了奶粉票,给小儿子买口粮,一面天天带着曹飞,万事儿和他有商有量,包括李桂香的赔偿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大家都没有守着许乐来说,毕竟,他只是个外人,他只知道,有一天从学校回来时,曹飞在楼道口等着他——这是极难得的,这几天他几乎成了曹玉武的跟屁虫,纵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个原本互相看不过眼的小家伙,其实没说几句话。

    曹飞的面色郑重,“许……乐乐,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听说是谁扔的香蕉皮?”

    许乐一听就知道,这孩子还是想找到元凶。其实不仅仅是他,许多人都好奇,这几天三二班的学生都被问过了,就许乐所知,李桂和还专门跑到班里问过,可没人说看见过谁扔的,自然也没人承认。这已经是一桩无头公案了。

    “没……”许乐话说到一半,就看见那孩子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后面那句话他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不过我认识的人少,我明天课间再去问问告诉你。”

    曹飞立刻点点头,然后冲着许乐说了句,“谢谢,耽误你时间了。我还得去医院看弟弟,你赶快上去吧,小叔熬了稀饭,你先垫吧点。”

    说完他就跑了,身上的衣服明明是入秋的时候李桂香刚给他买的,可跑动起来,就跟气球一样,被风灌得鼓鼓囊囊的,瘦了不少。许乐则愣在原地,这才三天,曹飞居然给他说谢谢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曹飞说谢谢吧。

    这天晚上,家里的确没有人,许乐自己喝了稀饭就去写作业了,等到晚上八点,曹玉文、曹玉武,老太太和曹飞才回来。每个人都是一副我很生气的样子,也没有人吃饭,略坐了坐,曹玉文就带着许乐进屋睡觉了,许乐瞧见,老太太拐脚进了曹玉武他们屋子。

    等着躺下了,曹玉文才搂着许乐悄悄说,“乐乐,你伯娘的事儿谈好了。日后老太太一个月给20块钱养老钱,飞飞和他弟弟一共三十块钱,在学校里上学,书本费杂费都不用出了。”

    “工作呢?”这恐怕是所有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了。就许乐偶尔听见的,李桂和对这份工作势在必得,还专门去送了礼。

    一听这个,曹玉文则吐了口闷气,“说定了,是咱家的。单位里答应,曹飞和小二,等成人了,有一个工作名额,看他俩谁需要吧。当然要是他俩都争气,能考上师专和医专的话,那就都能回来。”

    国绵厂是如今最效益最好的工厂,如果能进来的话,在曹玉文他们眼里,当然是最美不过的事儿了。只是许乐是经过后面二十多年发展的,知道这些国企终将会走向末路,不过这并不是说的时候,再说他说了这些人也不一定会认同,所以他只是点点头,“那就好。”

    曹玉文搂了搂许乐,“乐乐,还得跟你商量点事。”

    许乐歪头看他,曹玉文才说,“你大伯要搬回来了,小家伙也养的差不多了,过两天也要搬回来,你大伯一个男人看不好小家伙,得让你奶奶夜里帮着看。可那间小屋一共就点点大,再加上曹飞根本住不下,干爸就说咱们再搬回小屋去,把这儿让给你大伯。”他摸了摸许乐的头,“又要委屈你了?”

    这就是人之常情,纵然李桂香再不对,这时候人已经死了,还真能扔着曹玉武带着曹飞和小家伙在平房里过日子?既然搬回来了,那么住哪儿其实都不是问题了,何况,他家如今挣钱挣多了,他其实是想着买房子的,何必在意这一点?“我跟着干爸就好。”

    曹玉文高兴的亲了他一口,“就知道咱乐乐最乖了。”随后又叮嘱他,“你跟飞飞是同桌,平时多照顾他点,这孩子太可怜了。他舅舅为了那个工作,已经跟你大伯闹翻了,扬言断了往来,不准飞飞去他家了。你大伯和奶奶又要看小的,平时顾不上他,你瞧见他缺点啥了,就回来告诉干爸。

    哎,对了,乐乐明天从你管得小库里给干爸一百块钱,飞飞把他舅打成那样,他舅又没得了工作,如今闹腾的不行,说要管教飞飞,还是领导在那儿调和了半天,才说好赔一百块了事,我瞧着你大伯那儿这两天花钱如流水,恐怕拿出来费劲儿,我先垫上吧!”

    ☆、第22章 婚事

    第二天,许乐就站在床上,从大衣橱里抱出个描金的小盒子,这是他奶奶的东西,原先他爸爸用来装钱,后来许乐跟着曹玉文来河北,也带了过来。

    一开始里面装的是许新民留给许乐的那点东西——一块老银镯子,是老许家祖传的,当年许乐他妈离开的时候,专门褪下来还回来的,还有六十块钱,这是村子里的长辈给凑的,他们总觉得许乐背井离乡跟着异姓人,手里总要有点钱才不吃亏。

    后来曹玉文上班了,又开始卖辣白菜,算是挣了钱。他原本打算将钱给老太太保管,毕竟那是他妈,可老太太说了,她又不是曹玉文一个人的妈,她谁的钱也不拿。省得看着这个不好,就想着拿了那个的东西帮这个,到头来,哪边也过不好。老太太让曹玉文自己存着。

    于是,曹玉文就把钱给了许乐,放进了他的描金盒子,彻底交出了小家的财政权。两个人开始卖辣白菜后,一个月连工资带外快足足四五百块,他一个月交十五块伙食费,自己拿十块应急用,偷偷给老太太塞二十块,还有许乐上学后的五块零花钱,一共支出50块。

    如今已经第二年五月,纵然开春的时候支出了两千一百块钱,但已经开始回本了,所以许乐这个小盒子里,还装着足足二千三百多块钱。

    许乐将盒子放在腿上,从身上摸出个钥匙开了锁,才露出这点得整整齐齐的一堆钱,曹玉文边穿衣服边抻头,揉着他的小脑袋说,“许财主,赏给小的一点呗!”

    许乐一脸的认真,从中一张一张数出了十张大团结,送到他手中,“喏,给你的,可不准乱花。”曹玉文顿时笑了,接过钱来踹在兜里,就说,“赶快收好吧,等过两天有空,咱去开个银行账户存起来,哪里有家里放这么多钱的。”

    “那是给你周末去周阿姨家买礼物的。”许乐头都没抬,接着数钱,“我问了问跟周阿姨在一个楼上的张晓婷,她说周阿姨的爸爸可爱抽烟喝酒呢,你买点去八成会高兴。最近可流行开司米围巾呢,你买条给周奶奶,她肯定喜欢。对了,别忘了给奶奶也买一条,奶奶喜欢红色的,我问过了。”

    许乐穿着件秋衣坐在床上边数钱边唠叨,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曹玉文被他说得心里暖暖的。这孩子要不是记挂着他,怎么会连人家的喜好都打听清楚了,连他自己这两条忙得,都忘了去周洁家的事儿了呢。

    他过去靠着许乐,捏了捏他的小鼻子,许乐不满的哼哼两声,把另外一百块钱递给了他,叮嘱说,“干爸,李桂和这钱是当着医院院长和学校校长的面要的吧。”

    曹玉文点头,“是啊,还有咱们单位的陈处长,他出面处理的,赔偿的事儿也是他定的。”

    “那给钱的时候,也应该让他们瞧见啊,要不的话,他们还以为咱家不执行呢。”许乐认真说,“我们班里张晓红借了钱,转头就不承认了。飞飞舅舅那个样,谁知道他会不会翻脸不承认啊,干爸你可别私下给他。”

    曹玉文这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一个大人还没个孩子考虑的多呢。忍不住说,“还是我的乐乐贴心,干爸最喜欢你了。”许乐一听就笑了,转头腻歪在曹玉文身上,扭着身子撒娇,“干爸也贴心,乐乐也最喜欢干爸了。”

    老太太推门进来,就听见父子俩这一段,难得的脸上带了点笑,“行了,都七点了,赶快出来吃饭,你哥已经去接桂香了,马上就回来,你们都拜拜。然后乐乐你和飞飞去上学,玉文也去上班吧,你那里不是正式工,耽误了这么多天,你们厂长怕有意见,你多说句好话。”

    昨天赔偿问题一谈完,李桂香的尸体就定下来今天早上烧了。她这是中年病逝,又是横死,不兴搭祭棚,也不兴摆酒,原本骨灰可以直接放在火葬场寄存,但老曹家在老家还有块坟地,就说好了把骨灰带回来,等着暑假了,带着曹飞回趟老家下葬。

    所以,今天一大早,曹玉武带着曹飞就跟着车去了火葬场,曹玉文也在外面忙活了半天,只有许乐睡了个懒觉——他毕竟不是老曹家人。

    许乐吃了饭没几分钟,曹玉武和曹飞就回来了,父子俩脸上都是灰扑扑的,分不出是脸色难看还是被粘了一层灰,曹飞怀里紧紧的报这个黑色的瓦罐,上面粘着张李桂香的照片。这照片八成是早年照的,她还扎着两条大辫子,一脸笑容,跟许乐见到的那个刻薄妇人,完全不一样。

    老太太心疼的瞧着孙子,示意让曹玉武将骨灰接了过去,摆放在家里准备好的一角。又将做好的祭品都摆好,然后点了三根香递给曹飞,推着他说,“飞飞,给你妈磕个头,告诉他,你会好好过,让她放心。”

    曹飞抿着嘴,扑腾一下跪在了水泥地板上,然后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头,震得整个楼板都晃荡。老太太吓了一跳,生怕他磕坏了,连忙去扶他,结果手一碰到他的身体,就叫了声,“怎么这么烫?”曹飞应声就倒在了地上。

    许乐后来回忆李桂香去世的那一个月时间,只觉得全部都是混乱。先是李桂和的闹腾,再是曹飞突然高烧不退,后来又将小家伙曹远接回来后,连夜连日的哭声。整个家里忙得一团糟,白天的时候,曹玉武和曹玉文要上班,他要上学,老太太一个人照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还要做饭,等着晚上了,曹远一个人可以将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完全振倒,没人知道怎么让他不哭,除非他累了睡着了。

    老曹家的几个人以眼见的速度瘦了下去,个个顶着黑眼圈。当然,他们不是没想过别的法子,曹玉文曾经花了二十块雇了个中年妇女过来,让她看着曹远,可惜的是,人家干了两天就走了,说没见过这么难带的孩子。

    后来曹飞稍好一点,就接过了看曹远的任务。他可以整夜整夜的抱着曹远这个夜哭郎,跟他说话,给他唱歌,等着六月里天热了,还带着他半夜在黑漆漆的大院里咣当。这样,屋子里的人总算是能睡个囫囵觉了。可谁舍得呢,曹飞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呢。

    许乐瞧着每天恨不得趴在桌子上睡死过去,瘦的肩胛骨能戳死人的曹飞,只觉得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可怜呢。忍不住的替他买牛奶,买钙片,替他喂曹远吃饭,只想替他分担一点。曹玉文和曹玉武缓过劲儿来,也开始每天晚上连班替曹飞看曹远,只是这并不长远,这个家无比需要一个女主人。

    曹玉文去周洁家的那趟十分的顺利。他虽然已经二十九岁了,可长相帅气,脾气温和,外加实诚但不木讷,虽然不是正式工,却自己有个小作坊,能挣钱,合起来说,算是个不错的对象。

    更何况,许乐提醒他买的礼物的确买到了心里头,老爷子瞧着那两瓶茅台就高兴,李老太拿着那块开司米围巾一直叹滑溜的很。于是,两个人这事儿就算心照不宣了。

    如今,家里都这情况了,曹老太太就算再公正,也要以过日子为第一,她问曹玉文说,“你和周洁咋样了,如果你觉得成,咱就跟人家商量商量,早点结婚。这一家子事儿,都需要个女人来操持。”

    可老太太也说了,“咱家现在大的大,小的小,一嫁进来就是一屋子事儿,这太委屈人家姑娘。我事先也说好,聘礼不光三转一响,我再出一个金戒指、一对金耳环,外加一台洗衣机。她来了孩子不用管,我看着,只要给一家老小做好饭,把屋子收拾干净,让这个家像个家就成。等着曹远再大大,我能带孩子又做饭了,就让你们分家,你们单过。”

    那个金戒指和金耳环,曹玉文知道,还是他爸给他妈买的呢。因为老太太舍不得戴,所以运动那几年也没揪出来,到现在还当宝一直藏着呢。这个条件别说在整个家属院,在市区里也算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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