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节

    比如姜戎,觉得窦驰是个明白人,家中有事,也会下帖相邀。大明宫里,时常召他入宫伴驾从游。窦驰的官运比先前倒好上了许多。

    窦驰却本份,做了吏部侍郎,上司眼瞅要退休——说不定就死在任上了——他还是对甘老先生十分尊敬,一点也不肯越俎代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就这么怂到死。

    对此,大家都很满意。

    丁号就曾对颜神佑说过:“娘娘的眼光真是老到,择了这么个佳婿。”

    颜神佑笑道:“娘娘的本事大着呢,寻常人看不出来的。能看得出来的,已经是人杰了。”

    丁号被小捧一把,微有得意,唇上的胡须翘了两翘。说完了八卦,丁号才神神秘秘地问颜神佑:“王芸的事情,就这么结?章垣要怎么应付呢?”

    颜神佑冷笑道:“我管他们去死!”

    丁号见她动怒了,连连摆手:“制怒!制怒!心不静,必出纰漏。”

    颜神佑道:“还是要将石经勘刻完了,将国子学和太学给建起来才好说话的。”

    丁号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两处学堂办起来,也要到明年了。章垣却是不好冷着的。”

    颜神佑道:“他那上书,狗屁不通。说到底,不过是为人争利罢了。要正人伦?好呀,天地君亲师,一样一样跟他掰呗。”

    丁号本是学术大家,一点就透:“无知小儿,没那个本事,就只会纠缠于小道,资质不佳,也就只配说小道。坐井观天,哪知天地正气?譬如王氏,拘泥于一家一姓之秩序,忘却君臣忠义,是舍本而逐末!”

    到底是专家,说话就是明白。

    颜神佑道:“至于藏富于民,真要是民富了才好。不是民的,就不要跟着喊冤叫屈的了。”

    丁号道:“朝廷早有公议,轻徭薄赋,休养生息。自然是令民富了。”

    两只狐狸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色,都笑了。丁号便起身:“我回去具本。”颜神佑道:“我也具本,看章垣这个样子,倒做得一个好御史。唔,唐伯父也不好闲着,请他掌管御史台吧,他在前朝就在御史前做过的。”

    丁号笑不可抑,结巴得厉害:“对对对对对……”说不下去了,连连拱手,比划着手势——我走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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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号第二天果然具本,道是章垣之前说得很对啦。现在太子已经议政了,咱们把下面的事儿办一办吧。

    米挚等人都惊呆了!这画风不对啊。丁号次序本在米挚之前,出列发言,只留给米挚一个并不伟岸的背影。米挚盯着他的后背,眼睛都直了——死结巴这是鬼上身了吗?

    颜肃之也觉得奇怪,丁号对于如姜、唐这样的旧族还是挺礼貌的,但是对于北地旧族,实没有太多的敬意。一直以来,丁号的立场也是鲜明的:权力必须集中,国家不容割据,朝廷的威严不可以给旧族的矫情让路。

    现在公然说章垣说得对……亲,你没中邪吧?颜肃之相当,丁号即使是喝醉了,也不可能说出支持旧族的话来。

    果然,丁号下一句就说了:“大周承战乱之疲弊,百废待兴,确当轻徭薄赋,使百姓安居乐业!向者,陛下减天下租税,是权宜之计。今请定一限额,使百姓获永世之利。”奏请减免赋税。

    颜肃之眼睛里透出笑意来:“我近来亦有此意。”当朝就讨论起来十五税一,会不会对现在脆弱的国家财政产生影响。

    卢慎管着户部,古尚书管着工部,对这些是比较有发言权的,又有兵部等用钱的部门,还有太府等皇家内府,一齐估计了个大概。结论是,没什么大问题。

    卢慎又要推功给颜神佑,道是自从推广了新式的农具之后,产量还会有提高,十五税一,总税额也不会低了。又说:“新近大索貌阅、输籍定样,人口并不比前朝时少……”

    这话说出来,米挚等人是不觉得,朝上却有些人心口一痛——那些都是隐户啊!

    经过战乱,人口总数怎么可能不下降?不下降就是出了鬼了,还是前朝的时候养下的鬼。

    现在人口普查了,全给查出来了。有隐户的人家,真是心痛得不行。米挚这个时候倒觉得朝廷这件事情是做对了的,他多少还是有大局观的。只是很憋屈:怎么就被这个死结巴歪楼给歪成这样了呢?咦?等等!还有正人伦的事情呢?!

    丁号也没有让他失望,表示:这个事儿,可以慢慢议。不妨召集大师们慢慢来讨论嘛,把国子学和太学建成了,真理越辩越明!

    米挚:……这特么得拖到什么时候啊?不行,得回去发动舆论!讨论之前就得形成舆论的攻势才好。

    米挚一脸的思量,面上真是藏不住事儿。颜神佑瞥见了,也只当没看见,转而推荐唐仪去做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原本是位列三公的,只可惜凡做老板的,既想听人意见,又不想人给他添堵。御史大夫很不幸就是那个添堵的头子,这个职位的地位也就一降再降,到了如今,却无法与丞相齐平了,只与六部尚书比肩。

    至于章垣,颜神佑的奏本里根本没写他的名字——真要调动他,跟唐仪说一声就行了。

    显然,颜肃之认为由唐仪来做这个“专唱反调团体”的头目能让他更自在些,痛快地批准了。政事堂那里,却费了一番争执——米挚是满心不情愿,蒋熙是瞧出苗头来,打量一下自己的小细胳膊,决定不管,姜戎却是深知唐仪的黑历史,怕御史上头参人,下头被告来一句“我犯的事儿,御史大夫也一样没落下”,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但是颜神佑觉得合适,颜肃之觉得合适(这个时候,他的意见就被扔一边儿了),李彦与丁号等都明白个中关窍——接下来要打嘴仗,嘴炮基地是不能落到别人手里的。哪怕唐仪帮不上忙,只要御史大夫不会扯后腿,那就足够了。

    最后投票,连同颜神佑这个尚书令,最后是五对二,蒋熙弃权。

    唐仪就这么转做了御史大夫,皇宫的守城,交由玄衣、颜肃之的亲卫、昂州的旧部等三部共掌。

    唐家摆下酒席来庆祝,颜神佑亲自登门道喜。

    唐仪醉眼朦胧地道:“这下好了,不用怕他们参我了。”一语未毕,被蔡氏给掐了一把,疼得他嘴里“嘶嘶”地抽着气。颜神佑笑道:“难得伯父开心,伯母就由着他吧。”蔡氏愁道:“还开心呢,接下来又出大事儿了吧?你可怎么办呢?”

    她看着颜神佑长大的,两人情份也自不同,蔡氏的脑筋正在半扭过来半没扭过来的时候。一时觉得颜神佑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大对、早早退下来别做靶子比较好,一时又担心她现在退了被人穷追猛打,反而会没有好下场。就算只是旧识家的孩子,蔡氏也不想她下场凄凉。一时之间,愁肠百结。

    颜神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现在的旧族,可不如前了。”

    蔡氏被勾起了伤心事,又想到了娘家:“天妒英材,有什么法子呢?那个王小娘子,现在怎么样了?”

    颜神佑道:“阿丰前日来看我,倒是提起,她现在她叔父家里。那样人家,您知道的,附逆,罚没查抄了不义之财,也养不起那么个闲人,趁着她‘名声好’想将她嫁出去,好换一注钱财呢。”

    蔡氏道:“也是苦命的人。”

    颜神佑道:“自己作死有什么办法呢?您看看她,再看看阿丰。人当自重,而后人重之。自己轻自贱的,到什么时候也好不了。还是自立自强的好,这不过这么个道理,在太平的时候看不大出来,一到乱世,就更明显罢了。”

    蔡氏满眼慈爱地道:“你呀,太辛苦了。”也不与她争执,心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小时候爹不理事儿,等亲爹正常了,天下大乱了,还得挣扎。倒不觉得这种想法离经叛道了。蔡氏实在是个不极端的温和人。

    唐仪掏掏耳朵,问道:“说那个傻货做什么?就算要依靠,好歹找个靠得住的人!”一指颜神佑,“这话出了门儿我是不认的啊,娘娘就是个明白人,老狗就是个靠不住的,她就不去靠,对吧?”

    颜神佑喷笑,蔡氏拍打着唐仪:“你要死了,说出这种不敬话来!”

    唐仪满地打滚,躲避太座的追杀,酒喝得多了,躲不过,只好说:“别打了,丫头一定有正事要说,对吧?”

    颜神佑道:“是呢。”

    蔡氏停了手,对颜神佑道:“你总护着他,惯坏了可怎么办?”

    颜神佑道:“我兜不住的,自然有阿爹。再说了,伯父从来无亏大义的,再惹不来祸事。”

    蔡氏才放心地道:“你们说,我去给他看醒酒茶。”

    唐仪摸摸后脑勺,好像肿了一个包,呲着牙问道:“有什么事儿,只管说。”

    颜神佑道:“您调两个人进御史台。一个是章垣,做个寻常的御史就好。”

    唐仪道:“七品官儿,给他做可惜了,该让他做个从九品。另一个呢?”

    “您上本,让阿丰做御史中丞,当您的副手。”

    唐仪来了劲了:“李纪那小子的媳妇儿?!嘿!这下可热闹了!那群老东西还不得气死?米老头又得告病了吧?”

    颜神佑噙着一抹笑:“他爱病不病的。原本看他可怜,以为他只是看不出世道变了,岂料……”

    唐仪道:“我也觉得世道变了,可是吧,人得往前看,是吧?他这总往身后瞅,觉得以前的路恁般的宽,现在的路窄了,要是能倒回去,该多好。也不想想,除非蹲路上打盹儿,他终归是要往前走的。再堵着路,不怕人踩他身上过呀?”他亲娘将他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只管往前趟的性子,特别适宜生存。

    颜神佑抚掌道:“善哉斯言。”

    唐仪得意地道:“你伯父旁的本事没有,就是一条——看得开!你却要小心了,看你不顺眼的人,可比看李、丁、卢、霍不顺眼的还要多。”

    颜神佑道:“我明白的,可他们能将我怎么样呢?败军之将,也敢言勇么?”

    唐仪道:“阿蓉在宫里,你有空多去东宫坐坐。”小时候也是宫中常客,虽然那宫特别魔性,特别暴发户姨太太风,唐仪还是受益匪浅的。

    颜神佑道:“我明白的。我现在就一个志向——”

    “什么?”

    “活得长点儿,再长点儿!”

    唐仪笑道:“再活一百年,你就真是祖宗了,到时候小儿辈们哪里还扛得住你?那个丰小娘子,什么时候成婚啊?都是楚攸闹的,要不然,她如今也该是李家妇了,倒少了许多口舌。”

    这话不假,已婚妇人比起未婚少女,行事确实方便很多。未婚少女出来厮混,风评也会不好。

    颜神佑道:“我已与李丞相说过了,李丞相并无不可。大军北伐,阿丰也立有功,已转为列侯,她扛得住。”

    唐仪再三确认:“老李不反对,李纪那小子也不反对么?他家里人呢?”

    颜神佑道:“我怎么会坑自己人?”况且有李彦与霍亥等活字典帮忙,再没从典籍里找到什么“做官一定得是男人”这样的字句来——这是废话,如果有,当初虞堃也不能任命她们姐妹做官了。

    于李、霍两家看说,子弟出仕不足,女儿媳妇来凑,也是壮大家族资源的一个好主意。李、霍、丁等人皆是眼明心亮的名士,看事别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更是霍亥,也察觉到两家毕竟新兴,往旧族那里凑,是自取其辱。凑不上去,那就不凑了。另辟奚径好了!

    世易时移,虽然心怀天下,又怎么能不考虑自己的小家?公私兼顾那是最好的了。看昂州那个样子,不是也没乱么?实验组十几年了,成效显著。如果儿子不顶用,女儿、儿媳妇有用,还能保家族权势的延续哩。

    外人看来唐仪不靠谱,他答应病友和病友他闺女的事情却是从来都能办到的。第二天一早,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就是搞了个跟他病友唱反调的小子来做官。第二把火,将个女人弄来做副手。

    朝堂炸开了锅!

    作者有话要说:唐仪:我是基友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其实呢,像米挚对于女性的一些看法,在当时的环境背景下,也不能说他就是全错的。他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有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李、霍等人的反应,对于之前的主流思想来说,才是被昂州同化了之后的异端。

    ☆、294·天助自助者

    “一个好命的神经病”,这是世人对于唐仪的普遍看法。无论后世史书如何美化,说他怎么怎么“目光如炬”,少年时期对颜肃之“一见如故”从此“不离不弃”,都没有办法掩饰掉他各种不靠谱的举动。

    以前不过是喝个小酒、抢个新娘子、没事儿就想跟颜肃之当亲家……总之,还在大家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无伤大雅,大家就当他是“名士疏狂”。虽然他不是名士,却好歹是个世家子,也算疏狂得有理。

    现在情势一变,这货居然真的发了昏!真不愧是前朝昏君的外甥,悖礼乱法的戏,一出一出的唱!

    米挚当场就跳了起来,骂他昏了头:“枉顾礼仪!”骂得太顺口了,直接就扯到女人不能做官上面来了。朝堂彻底地热闹了!李彦已经坐不住了,他的两个孙女早就做官了,同在孙媳妇也出来了。老米指着他的鼻子开骂,直接问他:“君家究竟是什么门风?”

    李彦黑着脸,伸出一根手指,拨开了米挚的手,徐徐地道:“不过能者上,庸者下而已。”

    要不是在朝会这样公开的场合上得给颜肃之做脸,唐仪能当场拍着大腿发笑。颜神佑不禁莞尔:李老先生也是被她给坑了一把。包括丁号和霍亥,连同她舅家,都有女性做了官。不用上溯太早,搁到十年前,他们都未必是这么个态度。这些人,是被她给洗脑绑架了。像现在,不用她出声,就已经有人出头了。

    米挚被他这种态度给激怒了:“世间没有人了吗?”

    唐仪一咧嘴:“女人不是人?”

    米挚张张嘴,接不下去话了,他有点混乱,没错啦,女人也是人的,贤媛淑女有眼光的也有不少来的,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蒋熙已经看不下去了,以袖掩面,现在就可以预料到结果了——北伐的功臣、首相的孙媳妇、列侯、背后还有一个奇葩的公主,米挚那点智商,掰不过人家的。照蒋熙的估计,搞到最后,米挚肯定会词穷得变成个复读机,就知道重复伦理宗法。

    果然,米氏复读机完全不是李彦等大儒的对手,讲道理,唐仪有神思路,讲律法,李彦早有准备,说伦理,丁号信手拈来。讲到最后,米挚就真的变成复读机了。即使做了复读机,米挚还是认死理儿,认为“男女混杂,有伤风化”。

    这句话说出来,朝上至少有一半儿的人心有戚戚焉地点头,表示赞同——确实容易闹绯闻啊。

    李彦的表情也有那么一点扭曲,如果只是纠结于什么“女性不能做官”,他自然是能够驳斥的。李老先生毕竟还是个土著,对于男女混杂确实是有一点抵触的。更何况,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很明白这个有伤风化是个什么意思。

    颜肃之的脸拉了下来,你们这群王八蛋!指着和尚骂秃驴是吧?不止老李家的孙媳妇儿男女混杂,颜肃之的闺女,现在正站坐这儿掺沙子呢!颜肃之拼命给唐仪使眼色,他自己现在还不能上阵,就指使病友出头。

    唐仪将袖子一卷,正要上前,颜神佑已经说话了:“御史,监察百官,若是其身不正,也就不要再做官了。御史大夫何妨勘核御史之人品,谁要觉得自己会伤了风化,就让他滚蛋。”

    唐仪一咧嘴:“好嘞!”

    颜神佑冷笑着扫视一圈,毫不意外地看到一群章鱼嘴的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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