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颜神佑问道:“家里有舆图么?”

    大家都不知道她问舆图要干什么,看归义在哪里?楚氏道:“归宁离京九百里,你要去?”颜神佑也掰手指,也没慌乱,只说:“能给我看看舆图么?”

    不管走与不走,她就这习惯,有网络的时候随手百度谷歌天涯,没网络的时候听到新鲜的事儿就要记下来,遇到不懂的就要翻书,然后再发言。

    楚氏道:“给她舆图。”

    颜家别的少,地图尤其多。展开来,颜神佑一看就乐了,眉花眼笑地道:“我跟着阿爹去!这地方好。”秉承着土包子的一惯传统,大的,就是好的!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拣大个儿的啃,一定不吃亏。这货就是骨子里对于土地有着莫名其妙的坚持。

    楚氏怒道:“真是都疯了么?”

    在一家三口的坚持下,楚氏虽是长辈,却也没能将颜神佑姐弟俩留下。恨得直说颜肃之糊涂,又说颜神佑白聪明了一回。这孩子,不经父母同意,便是祖父母,也是难抱走的。倒也谈不上孝与不孝,孩子,天生得归父母,包括他们的婚事。是以郁夫人向楚氏漏出口风的时候,楚氏一提颜肃之,郁夫人便不再问楚氏了——祖母答应了的,不算。

    一时全家哀声叹气,只有颜神佑开心不已。颜希真拉着她哭得满脸是泪,她不得不对颜希真道:“父母罹祸,我们做子女的又岂能置身事外?当同甘共苦,忧乐相随。”

    反把颜希真给唬住了。

    次后往四处告别,她也都这样说,倒又得了许多赞誉,大家都说颜肃之养了个好女儿云云。颜肃之的老师大力支持学生,连带着将学生的闺女也好好夸了一通

    蒋氏等人还将她抱起来一顿大哭,又大哭姬少傅那个外甥:“鬼迷了心窍了!”且送了许多吃用之物,连床榻被褥、米面柴火都准备了,比给姜氏准备嫁妆的时候还仔细。仿佛颜神佑是去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方一样。

    原本齐先生倒有意一同前往的,颜肃之却婉言谢绝了:“原是为家中孩子请的师傅,奈何为一人而忙碌奔波?真撑不下去,我自然会向家中请援的。”死活没肯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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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告别得差不多,将要动身启程的时候,却又传来消息。有乱民抢了官仓、杀了士绅,啸聚山林了。考虑到现在是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情,倒也不稀奇,却令颜肃之的亲友们大为担心。

    楚丰希望他缓一缓行程,等平定了之后再走。

    颜肃之却说:“并不在路上,不碍的。”火速打包了行李,携家带口赴任去了。由于有这乱民“帮忙”,颜肃之提出的希望带着部曲上任的提议也被通过了。楚氏虽然气他不识好歹,倒也没有克扣他。毕竟是亲生儿子,楚氏也不想他死,反正部曲是早经分给他的,那就让他带走吧。

    岂料颜肃之不止带了这三百部曲,还要求顺路过坞堡,带一点补给。颜孝之出于兄友弟恭的美好愿望,也答应了。

    出行时,许多人相送。唐仪与颜肃之抱在一起,哭得像是雷峰塔前的人蛇恋。唐仪给颜肃之斟酒送行,颜肃之碗都没拿,跟唐仪一人抱了一个酒坛子,灌了两坛酒,才一摔坛子,翻身上马,一路奔归义县而去。

    后面的车队里,颜希真坐在颜希贤的马上,跟着颜神佑的车追了老远。颜神佑打开车窗,与她洒泪而别。

    ☆、75·初到归义县

    长路漫漫,九百里路,在现代社会虽然不算什么,在这个时节就很算什么了。尤其是携妻带子,奔赴征途。姜氏恐儿女路上寂寞,也是她自己寂寞,便将孩子们叫到自己车上来了。

    因为走得远,又是往落后地区去的,这一次的东西格外齐全,连马桶什么的都有。蒋氏还给姜氏带了好些工具,送了她十几个匠人,包括木匠、绣工、裁缝、鞋匠等等。楚氏更实在,给打包了一个郎中,小型药柜加药材用了三辆车来装。颜肃之的老师对他期望颇高,伙同他的同学们一起,送了这货一车的书。都是新式装钉的。颜肃之夫妇格外看重这车书,派了六个部曲专程跟车。

    知道的说是县令赴任,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举族迁徙。

    一路上,颜神佑还好些,父母已经不会很督促她的功课了。姜氏现在的主要精力在六郎身上,姜氏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风俗,小孩子起名要晚。反正还没到上学的年纪,不起名字,只叫个排行,大家也都知道说的是他。现在小朋友依旧叫做“六郎”。

    六郎在同龄人里,算是发算得相当不错的人,智商在平均线以上。可姜氏依旧有些遗憾,拿颜神佑这个非正常人类来作比较的话,六郎这个男孩子就显得弱了些。姜氏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给六郎上些基础课。有了这件工作,倒显得旅途不那么揪心了。

    颜神佑在一旁听着,有时候觉得有趣,也自告奋勇地教一教六郎。识字卡片是她做的,这队伍里又跟着好些个匠人,偶有新主意,便可支使人去做了来与六郎玩耍。譬如做了好些有趣的小动物,皆有成人拇指大小,拿来教六郎数数、做加减法。

    姜氏见了,忙说:“不要用这个,他还小,东西太小,不防他咽了就不好了。”

    颜神佑有些讪讪,阿琴道:“怪好看了,我给小娘子收起来,以后拿来赏玩也是不错的。”说着就取了张帕子给包了起来。

    姜氏道:“这法子倒也不错,别做小东西了,太大了他又玩耍不起来,依旧给他画画儿罢,你给画儿上了颜色,也是一样的。”

    母女俩旅途之中便以此为乐。姜氏自幼经淑女课程训练,懂得不少,随行又有许多书,虽不严督功课,却也不时抽几本书来与颜神佑读。到这个年纪,倒可读一读《女范》了。这书与颜神佑穿越前那个时空的《女训》、《女则》如出一辙,不外是些女子要贤良淑德一类的。

    颜神佑读得无趣,然则姜氏在侧,她又不得不背。背着背着,就忍不住给它曲解一下,然后悄悄跑去与颜肃之吐槽。颜肃之听了,不由沉思:“你这么说,倒也十分恰当。只是不要外传,传出去,于你名声有损。”

    颜神佑笑道:“这是自然的。”在她眼里,什么女则女范的,光看字面意思,你就傻了。忍不住就抬笔在扉页上写道:头一条要紧的,是选丈夫的时候脑子不要进水!

    被姜氏发现了,抽起书来就要揍她,手抬到一半,又缓缓放了下去:谁说不是呢?姜氏想了想,就蘸上了墨,在这一条下面给涂了条注——这条是颜寿说的,本书只许本家内部诵读,绝不许外借。

    颜神佑被挂墙头,颇觉委屈。跑去跟颜肃之诉苦,颜肃之笑道:“这不正好?这整本书都是你的了,你想怎么注、便怎么注。悄悄告诉你一声儿,这书可是你娘十分用心抄来的,肯让你批注,你天大的面子了。”

    秀恩爱真是要闪瞎人眼了!太讨厌了!颜神佑气哼哼地跑去玩六郎了。

    六郎看到她来,叭嗒叭嗒走了过来,仰着小脸儿叫一声:“阿姐。”

    颜神佑蹲下身来,捏捏他的小胖脸:“想阿姐了没?”

    六郎有点郁闷:“想了。”

    颜神佑再笑问:“阿姐好不好?”

    这个无聊的女人!六郎严肃地道:“不捏脸就好。”

    颜神佑黑线!

    姜氏在一旁看了,笑得花枝乱颤:“叫你再逗他!”

    颜神佑看姜氏手里拿着件小衣裳,看着像是给六郎的,顺手捞起六郎抱了过去,口里问:“都住下来了,阿娘也不歇一歇?”

    姜氏叹道:“他要三岁啦,这生日怕也做不热闹了,我给他做件儿衣裳罢。”

    颜神佑一想,也是,不由开动脑筋,开始想自己要给六郎和颜肃之什么礼物。姜氏见她一脸深思的蠢样,忍不住指点道:“凡送人礼物,总是要看情份的,新奇贵重反在其次了。”

    颜神佑道:“不是说投其所好么?其不能投其所好,便要取贵重。总是为人做脸。”

    姜氏嚼着这“为人做脸”四个字,半晌,展了眉眼道:“正是如此。只是值得这般费神的人不多了。自家人,明白人的心,也不须你想太多。”

    母女两个便就这礼物问题,展开了讨论。六郎坐在母、姊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反正,他是一点也没闹,只是两只小胖手不太老实,一会儿摸摸自己的嘴巴,一会儿拉拉自己的耳朵。小脑袋也转来转去的,谁说话他就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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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肃之因向楚氏申请了要去坞堡取给养,顺路拐到了坞堡那里,给部曲客女都放了假,使他们回家道别。颜神佑想了一想,向姜氏请示:“既在此处停留,又将远行,不如便将二女放回家中,如何?”

    姜氏道:“不必了,哪里养不了这一个人呢?你当知道人固有爱恨,然凡事当三思,人是你选的,她父亲又有用,放你身边,好让你长长记性罢。”

    颜神佑讪讪地答应了。

    在坞保停留不过三日,修整完毕,再上车时,姜氏惆怅地道:“初来此处,觉得不如京师,现在看来,让我住这里也是不错的。”

    颜肃之听了,别一别头。颜神佑道:“阿娘焉知到了归义便不如这里了呢?”

    姜氏虽是读书识字,这地理知识确实不太好,对归义县的印象也不怎么样。只知道地方大、穷、人少,怎么能比得上颜氏坞堡这里?颜启虽然脑残了一点,但是选址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此处又是楚氏经营,是在一个已经败落消失了的家族的产业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比起归义那种将将开化的地方,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她是主母,自然知道这里面的不同。

    是以姜氏只是笑笑:“你既这么说,到了可不许嫌弃不好。”

    颜神佑耸耸肩:“哪怕住到树上,我也不嫌弃。”

    颜肃之此时才露出笑影儿来:“你还想着爬树!再淘气,仔细罚你闭门思过。”

    颜神佑冲他比了个猪鼻子,一甩走,爬上车去了。姜氏在她背后说了一句:“这孩子。”

    颜肃之道:“她尚且不以为意,娘子又何须愁苦?我们一家,总是在一起的。”

    姜氏道:“也对。”若让她来选,现在的颜肃之,与病患颜肃之,她宁愿要现在这个。

    颜肃之道:“好啦,该赶路了,上车罢。”

    颜神佑依旧与姜氏一辆车,车里放着六郎一只。六郎似乎对坞堡还有一点点印象,车行的时候,他还伸着脑袋试图冲破车门往外看,被颜神佑捉回。给他掀开了车窗上的帘子,放他趴在窗子上四下打量。

    姜氏也没拦着,只叹了一口气,又振作起来,对颜神佑道:“到了归义,当有县衙,咱们带了匠人,若觉得不好,可先修葺,只是修葺的时候怕要拥挤。”

    颜神佑笑道:“就算不用修葺,咱们这么些个人,恐怕也是要拥挤的。”

    姜氏心里就有些没底了:“这可怎么办呢?”一般城池的面积都是有限的,里面的空地不可能太多,这一次光部曲就带了三百人,还不算其他的,可要怎么安排呢?颜肃之是取了些帐篷带着,但不能让人一直住帐篷,不是么?天暖的时候还好,天冷了,这就是虐待了呀。

    颜神佑神神秘秘地凑过去道:“阿娘以为,阿爹带这么些人是去做什么的?”

    “嗯?不是护卫么?听说还有山民不驯服。”

    颜神佑偷笑两声:“三百人,够建座坞堡了。”

    姜氏下巴都要掉了:“那种地方,建坞堡做甚?”

    颜神佑摸摸下巴,手被姜氏拿了下来,她又换了另一只手来摸:“阿娘听我说,且别管这些细枝末节了。那么大的地方,哪里放不开人呢?我看了舆图,那里平坦的地方也是不少的。盛得下这些人,也能开荒。高祖时,朝廷还颁令鼓励垦荒呢。招徕流亡怕是有些难的,那地方肯去的人不多,咱们自己垦荒,总是行的罢?”

    姜氏万万没想到颜肃之打的会是这个主意:“你爹告诉你的?他怎地不与我说?”

    颜神佑回过神来:“嘿嘿,我猜的!要我就这么干。呵呵。”眼看着要有动荡发生,当然是要积蓄力量啦,在京城那里,僧多粥少,不对,粥不少,但是都有人占着了,不大好抢。不如去偏远一点的地方发展,而且归义县偏虽偏,却有驿路通的。离京九百里,离颜家坞堡却没有这么远。

    这个时代也没有限制官员不能在辖区里有田产,更不能阻止他“带头垦荒”。如果当地有隐田,那更好了!你不是没登记在册吗?那就不是田!你说是田?缴税先?

    至于当地士族,识相还好,不识相,揍你都是轻的。颜肃之的功课做得挺好,当时能算是世家的,就是一个卢氏,除了他们家,其他号称的士族,多半是冒充的。卢氏是经了变故,在富庶的地方与人争不起来,才到了归义重新圈的地,他们是在朝廷挂过号的,被谱学家们承认的。

    其他的,都是西贝货。

    姜氏犹不信,她还是觉得归义这个地方,如果丈夫不得已被分过去了,那她就跟着去,是做好了受委屈的准备的。现在听闺女这么一说,忽然有种开辟新天地的错觉,仿佛是去享福的,完全转不过模式来。

    当天晚上,一家人休息,姜氏看颜神佑又跟客女们一处击剑玩耍了,命阿方看好六郎,她便来问颜肃之。

    颜肃之听了她说:“你要往归义去安家建坞堡?”大惊道:“娘子如何得知?”

    姜氏道:“我听神佑说时,还不肯信,怎地她异想天开,你也一样?”

    颜肃之终于逮着机会跟老婆解释了:“这是我深思熟虑过了的。归义这地方,并没有想象那么差,真个差了,我便自己来了,怎么会拖着你们一道?”将他的分析一一说了,且说他曾读书,发现越往温暖湿润的地方去,物种就越多,成熟期也短,等等等等。至于姜氏担心的什么烟瘴之类的,他也带了郎中和药材。

    姜氏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却将儿女看管得紧些,只要有水土不服的样子,立即叫停,唤郎中来诊治。

    幸而颜神佑姐弟俩基因还是不错的,倒是很健康,六郎路上打过几个小喷嚏,喝了两天药就好了。颜神佑连个喷嚏都没打,还软磨硬泡要骑马——也得到了颜肃之的首肯。她开心时,还马上射两把箭,可惜这项技术以前没学过,颇失水准。颜肃之兴趣来时,倒教她几手。

    颜神佑索性将客女们也喊了来,一齐练飞。颜肃之受到了启发,一路上本就以军令管束部曲,此时正好训练一下行军与骑射。然而他队伍里的马匹并不多,只有五十余匹,部曲倒有三百人,不得不轮流练习,还要爱惜马力。这让颜肃之觉得十分蛋疼,发誓到了归义之后要圈地养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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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义在京城之东南,初行时还不觉得,走着走着,就猛然觉得风也柔了水也润了。再行不数日,就陆续看到许多矮丘,山色青翠,颜肃之的生日也到了。

    颜神佑送的礼物是一双鞋子,姜氏给的是一套衣服,颜肃之十分感动,在收到了六郎趴地祝寿之后,又亲了儿子一口,忽然觉得此生圆满了。偏在此时,外面响起了马蹄声,众人都奇怪,这里已近归义县,地方颇为偏僻,驿站也小,部曲们都住着帐篷呢。哪里又会再来人?

    待马蹄声歇,来者问的却是:“前面可是颜令家?”

    何大郎出迎道:“正是,尔等何人?”

    来人道:“我是唐虎贲命来与颜令祝寿的。”

    姜氏与颜肃之相视而喜,齐命召见。却是唐仪送了两坛酒、一堆衣物、文房四宝……杂七杂八好多东西,连不久之后六郎生日的一些礼物也有。难为这些骑士活活用马把这些东西带了来。

    颜肃之命与他们酒食,姜氏又颁下赏钱来与他们,又问唐家可好一类。颜肃之开心地喝了一盏酒,又写信命来人明日捎回。信里说不尽离别之意,又嘱咐唐仪必须小心,除了虎贲之外,自家必须训练些顶用的部曲,至少备上二十匹马。

    因有这一出,姜氏便将归义县之艰苦给暂放到一旁了,进入归义地界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六郎瞅了她好几眼,下结论:“阿娘很开心。”

    姜氏看了过来,颜神佑很没义气地将六郎举到面前挡了自己的脸。六郎挣扎了一下,没挣开,郁闷地道:“阿娘看得见我,不用举高。”

    一路欢笑,到了归义县,表情才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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