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他不着痕迹收回视线。

    周培知道他话少,没有多做纠缠,寒暄过后叮嘱伙计们小心搬运,告罪离去。

    “一个老主顾。”回到驴车前,周培轻声对林贤解释,见柳氏四人都坐上车了,他拱手送行:“姐夫慢走,咱们改日再聚。”

    林贤笑着回礼,转身上车,缓缓而去。

    简陋的驴车从马车旁经过。

    阿桔跟林重九面对马车而坐,听到伙计提到大一品,阿桔忍不住抬头,果然瞧见有人搬着大一品盆景从品兰居走了出来。阿桔不由盯着那盆珍品兰花,直到察觉仿佛有人在看她。她心头一跳,目光旁移,这才发现那个赵公子还没有上车,立在车前似是在等东西搬完,而她疑惑抬眼看他时,正好对上他那双清冷凤眼,隐含不悦。

    阿桔迅速扭头看向前方,耳根有些热。他,他该不会是以为她在偷看他吧?

    过了会儿,身后传来马车辘辘声,阿桔悄悄回头,发现那辆马车缓缓跟了上来,纱帘内隐隐约约有男子端坐。

    阿桔不敢再看。渐渐的,她开始后悔没让弟弟坐自己外侧了。

    林重九不停地往后看。

    柳氏当然也知道后面有马车,轻声斥了一句:“坐好,有什么好看的。”

    林重九小声道:“娘,那是赵公子的马车,晌午他在姨父家买了很多东西呢。”

    “买就买,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柳氏瞪他一眼,见大女儿低头拘谨,她悄悄扫一眼距离自家驴车只有五十几步的马车。夏日车帘单薄,这么近,里面的人应该能看得清楚她们一家子,有心想让大女儿坐到妹妹身边去吧,又觉得这样防备意思太明显,仿佛对方不是好人一般。若不认得倒不必顾忌,偏偏那是妹夫家的老主顾。

    早知道方才在镇上该买两个纱帽的,可村里没人带那个啊,往常出了镇子路上也没啥人,她就没想着。

    柳氏后悔不迭,只盼对方马车走得快,赶紧超过他们去。

    等了一会儿,马车依然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柳氏心里犯嘀咕了,莫非这个赵公子太懂礼,顾及他们颜面不想超车?

    实在是品兰居前惊鸿一瞥,那少年容貌俊朗而清冷,任谁也没法把他往坏了想。

    柳氏望望前头,那边有个岔路口,以前他们出门并没有遇到过这个赵公子,说不定大家不同路。

    她又开始盼着双方在岔路口分道扬镳,好早点解了大女儿的围,这丫头脸皮太薄。

    阿桔同样盼着,虽说心里没抱太大希望,毕竟那日他们主仆骑马从自家村子那边路过了。

    可,为什么她总觉得心里发慌,好像那人一直在隔着帘子看她?

    应该是她多想了吧?村人鲜少读书,看到她最多瞅两眼也便不再看了,赵公子一看就出身富贵,肯定知礼的,况且她这副相貌在村里算是拔尖儿,那些富家子弟见多识广,应该不会为此失态。那会儿她看他的兰花,他不是还不高兴了吗?

    这样想着,阿桔总算没有那么紧张了,右手却忍不住转动姨母新送她的玉镯子。

    林竹瞧着长姐的拘谨样,心生惋惜,要是长姐没有定亲,跟那个赵公子倒是挺相配。不是她嫌贫爱富,要怪只怪长姐生得娇花一般,一想到她嫁给孟仲景后便要下地干活,即便不用下地也要像母亲这般整日围着锅台转,她就不忍心。自家父亲赚钱多,母亲还好过点,孟仲景只会种地……

    可惜她再不忍,架不住长姐只想跟孟仲景过,再说人家赵公子说不定早成亲了,又买兰花又买屏风,分明是送给女眷的。

    不知不觉到了岔路口,母女三人不约而同,皆暗暗留意后面。

    陈平突然很紧张。

    给少爷赶车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心慌,比当年初次驾车还忐忑,即便他都说不出自己到底在瞎紧张啥。难道是前面的姑娘太好看?可少爷提醒他规矩点,他根本没敢往那边瞅啊,只盯着驴车后面的土道了。

    “少爷,咱们,走哪边?”岔路口就在眼前,陈平小声问了出来。

    往右拐是近路,也是他们习惯走的,前两天少爷心里不大痛快,不想早早回家,才纵马绕了一回远路。

    赵沉皱眉,不知陈平为何多此一问。目光扫过车中三盆兰花,他刚想开口,然重新抬眼时,眼看那驴车拐走后渐行渐远,声音突然不受他控制:“天色尚早。”

    陈平心领神会,将车赶到了左边土路上。

    ☆、让路

    安静的乡间小道,一共一辆驴车一辆马车,想不注意到彼此都难。

    从镇子出来到岔路口,路程并不算远,因此林贤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只知道后面跟着一辆马车。但拐到小道上后,妻子女儿们依然没有像以前那样欢声笑语,他就奇怪了,回头问道:“今儿个怎么都不说话了?”

    林重九小脸上一片茫然,母亲姐姐们都不说话,他就不敢说了。

    柳氏跟丈夫中间隔着二女儿,怕被后面车上的人听到她不好解释,只用眼神示意丈夫看大女儿。

    阿桔脸上烫极了。

    她知道,家人不说话是因为她表现的太拘谨。她也不想坏母亲妹妹的兴致,实在是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那人目光太凌厉,一想到他有可能正在盯着她看,她就浑身不自在。

    林贤没看太懂。

    林竹见长姐脸颊越来越红,脑袋低着下巴都快碰到因为驴车颠簸而轻轻晃动的胸口了,心中不忍,歪头,小声对父亲道:“爹爹,后面马车离咱们太近,里面坐的是那个赵公子,大姐……”

    林贤顿时明白了,再看看,马车离得果然有些近。

    长女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特别是跟孟仲景定亲之后,轻易不愿出门,若非她姨母家有她心爱的兰花,这次她恐怕也不会去。

    那个赵公子……年岁与孟仲景相当,确实应该避讳。

    林贤闲聊结束般转了回去,看看左右。这条路能容两辆马车并行,只是路上空荡无人,他习惯走在中间了,或许对方也想超过他们,碍于礼数才没有追上来?

    “驾……”林贤轻声赶道,用鞭子杆拍拍驴屁.股,让车靠边走,让出半条路来。

    赵沉在车里将前面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看兰花盆景,再看看驴车左边明显凹凸不平的小道,问陈平:“能否平平稳稳超过去?”

    陈平摇头,“多少都会颠簸点。”这条路中间还算平整,两边因为跟田地挨着,有些地段被倾轧地几乎与田沟持平,道边还有农户们扔出来的杂土杂草。

    赵沉便低声说了一句。

    陈平颔首,随即扬声道:“多谢这位老爷好心让路,只是我家公子今日买了三盆兰花盆景,特吩咐小的宁可慢些赶路也要避免颠簸,故此缓行。老爷随意赶车便可,不必忧虑我们。”

    他突然开口,林家五口子都愣了一下。

    柳氏有些尴尬。她本来就觉得那赵公子不像轻.浮之人,是看大女儿太不自在才提醒丈夫的,眼下自家这样主动让路,也不知对方会怎样想。

    阿桔更是彻底闹了个大红脸。果然,果然是她多想了,对方爱花惜花,慢行根本与她无关。

    林贤则爽朗回道:“原来如此,林某还担心我们走的慢耽误贵人行程,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

    双方理由都找的冠冕堂皇,寒暄几句后很快静默下来,继续一前一后慢慢地走。

    确定对方并非有心跟随后,为了解大女儿的羞窘,柳氏开始找话聊,问她在姨母家有没有看到新品兰花。有话说总比没话说好,阿桔强迫自己不去理那种似有若无的被注视感,认真跟母亲聊了起来。

    她声音轻柔,赵沉到底隔了一定距离,并听不清楚,只能看见她红唇启合。

    他盯着那个农家姑娘,有些失神。

    当日初见,只是惊鸿一瞥,就像在荒原枯行太久,路边突然出现一朵娇.艳野花,任谁都会驻足观赏,路过之后便不会多想。再遇是在品兰居,隔着纱帘,他看见她坐在里面,安静地像画中人,不知是她美得让人过目不忘,还是自己记性太好,他一眼认出了她。原本想在书房先挑字画的,因诧异此等巧遇,不由朝她那边走了过去。

    先是注意到她,再发现那株兰花。

    他对各种兰花也算熟悉,却并未见过这种,惊奇之际听她喃喃出声,正是昔日江南花农进贡时对大一品的品评。他震惊一个乡野姑娘竟知晓宫里新传出来的品兰之词,也怀疑此兰真假,便直接问她。

    谁料她……

    这些年他赵沉虽落魄,但凡出门,总有姑娘对他青睐有加。那日此女看出他身上戴了玉佩,他以为她跟他的弟弟一样盯着他打量了良久,今日主动问话,便按以往经历猜测她多半会惊喜或羞涩,未料她只是淡淡回了一句,非但不答话,还想把他推给那些只会鹦鹉学舌的愚笨丫鬟。

    虽有不悦,毕竟是陌生人,他懒得跟她计较。

    等待伙计搬运盆景时,发现她偷窥自己,赵沉突然懂了,这姑娘其实对他有意,冷淡只是以退为进?

    对此他惟有不屑,只是碰巧两辆车又同时出了镇子,他闲来无事,便让陈平靠了出去,想看看她还会玩什么花样。大宅里的龌龊他自小耳濡目染,农家姑娘稍微高深点的手段,他还真没领教过。

    他盯着她看。

    十五六岁的样子,斜腿坐在车上,白色长裙铺散,将一双绣鞋都遮住了。她上半身挺直,虚靠车板,驴车颠簸,她身子跟着轻摇,胸前鼓.胀颤颤巍巍……

    赵沉别开眼。

    他九岁来到乡下,长大后母亲并未给他安排通房,他本身不重欲,亦没想过对身边几个丫鬟动手脚,更不会多看,所以今日碰巧,他第一次知道姑娘那里动起来是什么模样。

    欲来的不受控制,他看着兰花平复,过了会儿才再次抬头看她。

    这次他只看她脸。

    姑娘低着头,脸蛋红红真正是芙蓉面,说是害羞,她眉头皱着,嘴角抿着,更像是羞恼。

    发现他在看她了?

    赵沉不太相信,直到她父亲回头,紧接着将驴车赶到一旁,含义不言而喻。

    这个时候,赵沉才真正明白,这姑娘是真的不想让他看,否则同路这么久,她怎么一次都没有转过来,哪怕是假装无意地回头?

    那品兰居外她为何偷看他?

    兰花清香忽的飘了过来,赵沉低头,对上那株大一品,恍然大悟,她看的是花。

    这个真相让赵沉有些不自在,原来不是她以退为进,是他自作多情。

    尴尬之后是好奇,以他的容貌和表现出来的富贵,难道她就没有半点动心?

    他再次看去。

    忽然又一阵风吹来,将纱帘挑起。

    阿桔一直悄悄留意着后面,见纱帘动了,她不由自主偷眼看去,正好对上男人探究专注的目光。

    虽然纱帘很快又落了下来,但那一瞬对视足以让阿桔确定,对方确实一直在看她,绝非错觉。

    阿桔再也无法容忍下去,别说自己已经定亲,就算没有,他怎么能如此失礼?

    可这条路不是她家的,他坚持要在后面走,她也没办法。

    阿桔又恼又急,忽见妹妹腰带随风而舞,她灵机一动。

    她拿出帕子,装作要擦汗,快要碰到额头时故意松了手,帕子被风吹走。

    “快停车,阿桔帕子掉下去了!”柳氏见了,赶紧喊道,那可是她姨母今日新送的兰花帕子,上好的绸缎正宗的苏绣,值好几两银子呢。

    阿桔也回头看,见帕子落到了田地垄上,低声道:“爹爹,你把车停到路边吧,我去捡回来。”

    母女俩都催,林贤迅速停车下车,再把驴车牵到地边上,免得耽误后面马车行程。

    车刚停稳,没等阿桔下车,林重九抢着从前头辕座那里跳了下去,脆脆道:“大姐你坐着,我去帮你捡!”

    弟弟都下去了,阿桔便坐在车上等着。

    林贤见陈平放缓了速度,朝他拱手道:“我们有事要耽搁一下,小兄弟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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