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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良久后,久到浑身骨骼宛若被那道白光重新拆开又组合回去,曲陵南睁开眼。她用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在哪,目之所及仍是那无分白昼黑夜均光亮莹白的石洞。石笋晶亮点点,犹如繁星璀璨,耳闻水滴投石壁,清脆沁寒。

    这间石洞偏小,已不是她杀虫的所在。

    曲陵南爬了起来,发现耳力视力竟比之先前强了不少,且闭目之下,方圆数里些微动静竟能看得一清二楚,便如骤然间脑子里多了一双神奇的眼眸一般,身未至,然感知却已远。

    她略跳了跳,竟能蹦起丈余高度,若非及时跃下,头险些撞上洞顶凸起的石笋。

    手一摸石壁,方发觉自己手上竟满是淤泥,整个人便好似在荷塘里打了滚,又脏又臭,曲陵南虽是只求衣能蔽体食能果腹的人,此时见了自己这般腌臜,也忍不住

    皱了眉头。

    虽说有几日没洗澡,然只是宰条虫子,也能弄得一身泥巴?

    曲陵南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她便不想,此时她暗自庆幸的是多亏娘亲早死了,否则以她那般爱美,若见着自己邋遢至此,怕不得又哭一场?

    小姑娘宁可再去宰伛偻虫,也不愿见娘亲哭。

    她三步作两步奔至水声处,洞边有潺潺寒泉,经年累月冲刷出一道天然小渠,积了清澈见底的一洼水。曲陵南伸手掬水,清凉之极,先捧着饮了一口,却发现入口甘甜。小姑娘点点头,对水表示满意,随即解下腰带,脱下衣裳,双手捧起水浇到身上。

    她长年照料自己,这些随身琐事自来便娴熟无比,便是水寒彻骨也浑不在意。待洗去层层泥垢后,曲陵南突然发现,那露出的肌肤洁白无瑕,触手光滑得犹如打磨过的玉石,长年打猎受的伤留的疤,此时居然全都无影无踪。

    曲陵南吃了一惊,忙摸到自己左肩,她记得就在昏睡前,她这个位置分明让那丑陋的虫子撕咬下一块皮肉,然摸上去一片平滑,哪里有什么伤口?

    小姑娘心跳猛然加快,她抱着衣裳不知所措,忽而忆起山村人讲过的精怪故事,有道行的妖魔能将人魂魄转自别的躯壳,随心所欲,毫无道理。曲陵南心下一阵发凉,暗忖自己才刚杀的那一公一母俩条虫子,身躯肥胖巨大,别早已修炼成精怪吧?

    因为报复,故给她换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壳子?

    可千万别,原来的壳子就算千疮百孔,经年磨损,且腿短手长,不是什么好身体,然上蹿下跳,翻山越岭从未含糊过,打猎劈柴,养家糊口更是一把好手。且极少生病,便是病了,多半吃点草药睡一觉,第二天也会再度神清气爽。

    更何况,那张脸,细细端详之下,五官终究是肖像娘亲多些。

    曲陵南捧着衣裳一跃而起,火烧屁股般奔到石洞的另一头,那边有光滑的石壁一面,影影绰绰能照出人来。小姑娘战战兢兢凑近石壁,摸着自己的脸又捏又掐,终于放下心来。

    还是原来那张脸,还好。

    虽说肌肤似乎变白变细,然它爱白便白,爱黑便黑,左右也由不得她。

    她跑回水洼边搓了搓衣裳,那身衣裳沾染了血迹泥垢,污秽不堪,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了。曲陵南因没被夺舍而心情大好,对衣裳污渍去不掉也毫不在意,只要不臭就成。

    她洗完后,就着湿淋淋的衣裳又

    穿回身上,虽不大好受,然总好过裸@身,这洞中目前瞧着是只有她一个,可那神仙样的混蛋却善于敛息隐形,谁知他什么时候又来个神出鬼没?

    小姑娘脑子里没那等造作无用的羞赧念头,只觉着那男的虽说好看,但却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想拿自己喂什么虫,为了不被咬死,等下没准一撞见他就得跟他玩命了。

    穿好衣裳玩命,就算玩不过人家,死了也不那么寒碜。

    她摸了摸肚子,因吃过郝平溪所赠的下品辟谷丹,此时并无饥渴之感。然她习惯了做长久打算,今日不饿,不代表明日也无需进食。

    曲陵南摸了摸怀里的衣袋,将东西尽数倒出,数枚铜钱滚了出来,一根娘亲所戴的银簪,一盒普通金疮药,一个火折子,然已经湿透无用。

    小姑娘将铜钱仔细数了数,郑重收好,火折子放在石块上,期望其干透时能又好用,金疮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必须随身带着。

    她的手摸到衣袋深处,却摸到一块硬石头,掏出来一看,是一块玉佩,正面雕着奇特符文,翻过来背面又蟠龙纹样。

    这是郝平溪死前递给她的玉佩,戴上它,人们就不知道她姓曲。

    曲陵南拎起这块玉佩,盯着它严肃地看,忽而觉着一股酸涩之感从心底涌起,她不是好赖不分的人,事到如今,她如何不知道,瘸子给她这个是为她好。

    曲陵南郑重将玉佩戴在脖子上,藏到衣裳里。玉佩贴着胸口静悄悄地卧着,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想,姓曲既然给自己带来这么多麻烦,为了省事,也得听瘸子一劝。

    若她不姓曲,便不会下山杀爹,便不会有后面这许多事,也不会被困此处,与一个较伛偻虫罹鞫猿凶险百倍的好看男子比邻。

    可我如若不是曲陵南,我又叫什么?

    她眨眨眼,将这些无用的念头抛开,当务之急是寻回那把匕首,那也是瘸子的东西,他已经死了,他的东西丢一件便没一件了。

    曲陵南闭目感知那杀虫的大洞在何处,确定方位后,她便迈步走出,朝那处大洞走去。一路尽是差不多模样的石洞岔道,不走不知道,一走才知道,这里大得超乎想象,似乎几天几夜也走不到头。而若不处处留意,则容易在同一处打转,最终困死岔路上。

    日复一日见到如此单调无望的甬道,那个男人到底在这里干嘛?

    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还有毒虫凶兽虎视眈眈,阴寒艰苦自

    不必多言,那男子为何不移去山清水秀的处所,那便无需吃那等爬虫充饥了啊。

    曲陵南忽而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那男子非不想出,实不能也。

    她发足狂奔起来,丹田处一股热流涌了上来,气息平稳,跑动轻盈快捷,不出片刻便到那大洞。只见潭水依旧,地上那头死透的伛偻虫尸已无影无踪,地上的血迹也干干净净。

    曲陵南低头四下寻找,怎么也不见自己的那柄匕首。此时,她忽而听得那男子的声音在耳边近处响起:“咦,服下伛偻虫丹非但没被冻死,居然还引气入体了,哈哈,真有趣,本道多年未见这般有趣的事了。”

    曲陵南急忙望过去,这才发现在她的正前方,水幕入潭的背后,有天然石台一座,那神仙样的男子屈膝盘腿端坐其上,双目紧闭,嘴唇不动,似在打坐,然他的声音却准确无误传到她耳朵里。

    又在装神弄鬼,就不能好好说句话么?曲陵南兴趣缺缺地低下头,继续找她的匕首。

    “小姑娘,乖乖站直了,让本道瞧瞧你引气入体后的模样儿。”那男子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和煦,“抬起头,莫怕,不再拿你诱虫子便是。”

    “哟,跟我闹脾气?不听话?”男子低低笑了起来,“本道言而有信,说了不拿你做诱饵便不会,只是这洞里尚有不少不比伛偻虫逊色的好东西,你确定仍要在本道面前倔强到底么?”

    曲陵南闻言,目光炯炯地抬头问:“真的?”

    男子笑道:“当然。此上古溶洞,外面千年冰封,这里头的蛇虫鼠蚁无天敌修士捕杀滋扰,不知凡几。”

    “甚好。”曲陵南堪称愉悦地道,“害我忧心了许久,原来这鸟不生蛋之地也有猎物可打嘛,这样吃食口粮等事便不愁了。”

    男子笑声一滞,冷冷道:“好大的口气,就凭你,恐怕不出三日便被凶兽打了牙祭。那地下的蛇虫蝼蚁皆各有修为,非等闲之辈,伛偻虫不过其中尔尔之流罢了,你就不怕?”

    “怕了能不吃饭?”曲陵南好奇地问,“还是你吞了那种吃了不饿肚子的绿药丸?”

    “放肆!我堂堂金丹修士,哪需辟谷丸那等低劣丹药?”

    “哦,”曲陵南点点头,道,“你还是将匕首还我,最多我应允你,猎到的东西分些与你度日便是。”

    她有些同情地瞥了那男子一眼,道:“往后若有更好的,你还是莫要吃那虫子的

    脑子,不太好吃。”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几天虽然忙,但也有回来看留言,感谢鼓励我的读者,一直看我的文的人都知道,我这人写文没优点,唯有喜欢尝试点特别的人和特别的事,这点从《问仙》开文以来不断收到的读者反馈可见,大家对女主是接受的,我很欣慰。但不知为何文下总有披马甲骂小姑娘“矫情”“恶心”的“读者”,这种几乎可以确定的非读者纯捣乱的女孩经常遇到,我见着太多,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她们真年轻,然后年轻真好。其实我在《着魔》结尾处也明确说过,读者有自行理解一个文的权利,作者的责任只在于写完整人物和故事,而不是做无谓的解释甚至掐架,有关这个文,我所要说的全部东西都在文里,怎么理解都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当然,我更希望说,能有真正有趣的讨论,关于这个人物,这个故事,你的看法如何,褒贬都无所谓,重点是真的想交流,就像《着魔》下好几个高楼在骂小攻,我觉得都很好,是读者真实价值观的反应,是值得尊重的留言,而不是词汇贫乏地只懂得用仅有的几个形容词骂作者骂人物。就像我以往写过的每个文都会有精彩的评论那样,我希望《问仙》也有,希望大家不吝交换意见,谢谢。

    ☆、第 15 章

    曲陵南停了停,未见那男子有所反应,连惯常的笑声也未闻,不觉有些奇怪,挪了几步凑近了些,原想瞧瞧对方是否入定了,哪知脚刚踏上潭边石块,男子骤然睁眼,一双眼中冰雪满布,巨大的威压顷刻如泄洪决堤般汹涌扑来,小姑娘顿时只觉心肺被牢牢钳制,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紧接着整个身体直直向后飞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到地上。

    比起第一回被那男子摔开,这回倒地已没上回那么疼。曲陵南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从不知道,有人能不动手脚,仅凭身上散发的不可见威压便令他人噤若寒蝉,几近窒息。那种源自内心觐见高山壮阔,长河奔腾的浩瀚敬畏由然而来,竟能令人匍匐在强者足下,蝼蚁一般惶恐不安。

    可为何会这样?

    因修为差距甚远,因实力上强弱对比太过迥异,则弱的一方便必须只能低头臣服?

    但是强者从何而来,人对强者的敬畏从何而来?

    天之浩淼,地之广博,星辰之高远,日月之恒长,人活在其间,皆是顶同一片天,踩同一块地,为何他比我强大,我便要匍匐其足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曲陵南想起她在山野中打猎,毒蛇猛兽莫不比她凶猛百倍,然她心底从未因力量悬殊而自觉卑微,妄自菲薄,也从未因宰杀了哪头大家伙便自满自得,自以为是。

    她的小榆木脑袋里只装着吃饭两个字,天大地大,大不过人的一张嘴,故虽处忧患困穷,却从未屈志。走兽也罢,猛禽也罢,在她眼底只有能猎与不能猎俩种。

    而在她眼中,这男子与那等走兽猛禽并无甚区别,她与他之间纵然实力相差甚远,穷她一生,也许终究无法望其颈背,然一旦对持,则刀下谁死谁活,并不是看这一刻的气势孰强孰弱。

    在金丹修士骀荡恣肆的威压跟前,小姑娘憋着气面无表情,她双手握拳,心忖这男的果然一人呆这太久,吃没吃好,喝没喝好,自己好意劝他莫要再食虫子脑子那等腌臜之物,他非但不领情,还发了火。

    好吧,既然说不通,那便打一架。

    她拳头攥紧,盯着那男子藏于宽袖之下的手,只待他一动,便存了飞扑而上一拳揍到他鼻梁上的念想。

    这一次决不让他有机会施法令自己动弹不得。

    可等了半天,那男子也只是面容严峻散发瞧不见的压死人的气势,真刀实枪却不见有一星半点,曲陵南满身的斗志无处可泄,不觉有些不耐,问道:“喂

    ,还打架不打咧?”

    那男子微微一愣神,随即勾起嘴角道:“小孩子果然是要好好教导才懂点道理,也罢,本道便勉为其难,为你讲些规矩罢。”

    他衣袖下捏诀的手掌翻转,曲陵南猛地飞跃而上,直取其面首,但未跃过水潭,便见男子微微一笑,手一挥,疾风平地而起,席卷而去,曲陵南被刮得倒飞出去,再度重重落于地上。

    只一霎时,小姑娘清叱一声:“再来!”话音刚落,人又如炮弹般弹起,仍旧攥着拳头扑面而去。男子略一扬眉,眼神中透露出三分兴味,手势一弹,这回的疾风夹着火光呼啸而去,曲陵南情急之下扭腰避开,却仍让火苗撩上额发,她狼狈滚地,于潭水边舀水浇到头上,嗤的一声火被浇灭,鼻端闻到一股头发烧焦之味。

    “怎样?”男子带笑问,“小丫头可晓得些道理了?”

    曲陵南茫然问:“晓得啥道理?水能灭火么?这我早就晓得咧。”

    男子笑容一僵,提高声音道:“胡扯!本道是教你一介凡人,在修士跟前便该知进退,知卑微,知敬畏,知恭谨的道理!”

    他手自袖中展出,十指优雅若白莲绽放,可他掌中却凭空浮起一团火焰,男子嘴角的笑容又重新浮现,他温柔地道:“小姑娘,对不住了,你这头头发太长,本道替你清理一下如何可好?”

    他话音未落,那火焰已飞出掌心,冲曲陵南飞了过去。曲陵南倒地一滚,可那火球却如有了生命一般自半空中拐了个弯追了上去。曲陵南惊诧之余不忘逃命,可惜她速度虽快,那火球比她更快。曲陵南横下一条心,直奔潭水而去,她想得很简单,水能灭火,她躲于水中,那火便拿她无法。

    哗啦一声水响,小姑娘第二回跳入寒潭之中,可她自水中一睁眼却吓了一跳,那火球竟也能落水而至。碧色水中一团橘黄色的火球如影随行,怎么瞧怎么诡异,曲陵南刚看清那团火芯部有蔚蓝的光,便觉着脑后头发被瞬间点着,顷刻间于水中毫不影响,烧得噼里啪啦。

    曲陵南正无计可施时,忽觉身子被人横空拔出水,一股看不见的力道将她狠狠甩到地面,她顾不得摔得七荤八素,伸手一摸后脑,果然那留着黄不拉几的头发被烧得七零八落,不用揽镜自照,也知道此刻自己比那耍猴的还滑稽。

    好吧,看来是打不过那个混蛋。

    “我认输。”曲陵南干脆地说,“你想揍便揍吧,揍不死,下回我还跟你干架

    。”

    她话音落下好一会,对方均毫无回应,曲陵南也不在意,低头捏捏自己的胳膊和腿,盘算着若再摔跟头,得学着屁股着地才能避免受伤更重。就在此时,她忽而听见一阵笑声,最初只是压抑的低笑,慢慢地笑声转大,最后转成开怀大笑。

    曲陵南疑惑地抬起头,只见那神仙样的男子歪着身子指着她笑得厉害,曲陵南歪着脑袋瞧着,心里觉着这男的还是这般纵情大笑才算真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厌。可她不一会又觉着有些遗憾,再好看,他也要揍自己,也还是个混蛋。

    可惜,若这男子不是一个人在这鸟不拉屎的石头洞里呆得太久,吃得又太差,像他这般相貌的男子,该有的是人争着抢着让他过得快活吧?

    那日子过得多高兴。

    真可怜。

    她摇摇脑袋,扒拉了下烧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爬起来拍拍屁股想走。脚没迈出一步,脚下忽而一软,噗通一声又摔地上。

    “去哪啊你?”男子声调快乐地问,“别走哇,本道这尚有凡人入世法则若干,今日兴致高,便是一一指点你都无妨。”

    曲陵南扭过头,皱眉问:“啥意思咧?”

    “真是个小笨蛋,怎么,适才本道一番教诲,你竟无半分领悟么?”男子微笑着道,“真拿你没办法,罢了,我左右无事,便是从头再说一次又如何?”

    曲陵南忽而福至心灵,忙道:“且慢,我有领悟。”

    “哦?说来听听。”

    “我领悟到现在打不过你,以后也不定能打得过,你这会又未见得想宰了我,”曲陵南认真地道,“那我为啥要跟你打架咧?我为啥不省点力气宰两头虫子当储备粮?却要跟你在这耗着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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