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宁泽在厨房里找了些面包和果汁,一边吃着一边拿起那些文本细看。

    原来那是一些电影剧本。

    封面上印制的导演和制片人姓名都是娱乐新闻的常客,已经确定的主演也均是星光熠熠。

    宁泽浏览了一下故事,发觉这些影片的虽然情节不尽相同,但都毫无例外是大投资、大制作,而留给关柏言选择的角色也通常是不需要多少演技又会很有观众缘的类型。

    剧本上凡是比较有趣的情节和台词的地方,都被细心的做上了记号,但每一本的封面上却都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宁泽想,关柏言本人对于作出选择大概也很是犹豫吧。

    上一次《末日追逐》在票房上的惨败,一定让他对自己的下一部电影更加谨慎,所以才会认真又为难的一时无法决定。

    宁泽拿起最后一片面包塞进嘴里,把包装揉成一团准备丢掉,却忽然在垃圾桶里有了令人疑惑的发现。

    这是一册被揉皱丢弃的剧本,和刚才那些几乎是崭新的文册不同,这本已经半旧了,连边角都卷翘起来,似乎是被反复翻看了多次。

    宁泽拿起来一看,却发觉那剧本封面上居然是一片空白,连电影和导演的名字都没有。

    宁泽心中奇怪,便将那剧本捡起来细细阅读,果然发觉了些许不同。

    故事的开头是一个名叫梁彻的白领的日常生活,他相貌英俊,本性自私却懂得掩饰,事业爱情均是春风得意,一贯看不起和自己在一组工作、大自己两岁却长相平庸又碌碌无为的同事陈凡。

    某一天陈凡忽然请了病假,梁彻突感工作压力加大,这才发觉这个老是带着黑框眼镜、留着老土分头的老男人的用处,但他不愿拿一份工资打两份工,索性也请了年假,准备和女友一起去马尔代夫享受一年一度的带薪年假。

    在临出发之际,他却发觉女友有了外遇的对象,在愤怒之下,他把女友痛骂一顿当即和她分手,并要回了早已送出的订婚戒指,在前女友“宇宙第一小气鬼”、“根本不是个男人”的咒骂声中踏上了一个人的旅途。

    而接下来梁彻的一切遭遇似乎都在说明“千万不要得罪女人”这个真理。当梁彻摔门离开时,前女友开始在家中扎着巫毒娃娃诅咒:叫你赶不上飞机——于是梁彻订好的班机因为大雾取消;叫你去不了马尔代夫——于是新闻报道马尔代夫群岛突发海啸;叫你倒霉倒到姥姥家——于是只能改变行程的梁彻被一家旅行社的宣传照片忽悠,临时决定去看纳米比亚的索斯苏斯湖盆。

    但等他到了非洲,真正踏上纳米比亚的国土,才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怎样的蛮荒之地,即使在首都温得和克,空气也会中飘来的牛马粪便的味道,酷热的风沙更是刮得人几欲抓狂。这让一向注重保养、有着小资情调的梁彻恨不得立刻就搭飞机返程,但奈何机票要等一个星期才能买到。旅行社根本不靠谱,梁彻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另找导游,不过很快他就在同一个小旅店里发现了与他来自同一个国家的男人。

    这人似乎有些眼熟,但梁彻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看梁彻的目光似乎也有些奇怪,但一时之间梁彻并没有细想,只是觉得对方也是个赏心悦目的男人——修剪适宜的短发、明亮清澈的眼睛、斯文清秀的五官,似乎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

    两个人很快就熟悉起来,男人告诉梁彻自己的英文名叫frank,勉强会说当地语言,也是旅游到这里,不过是为了来看这里的死亡湖盆。他说纳米比亚沙漠国家公园内共有两个湖盆,一个是索斯苏斯湖盆,另一个就是死亡湖盆。索斯苏斯比死亡湖盆的面积大、也更有名气,但却比不上死亡湖盆的美丽。他准备明天一早就出发前往目的地。

    梁彻百无聊奈之下,也决定随他前往。但两个人在一路上的旅程却并不顺利,他们被当地小偷窃走了钱财和装备,几乎在沙漠中渴死,幸好凭借frank丰富的野外生存知识才找到了水源,后来他们又被当地辛巴人所救,这才能够继续前进。

    在这个过程中,梁彻有时候总会忍不住暴躁的脾气抱怨发火,但frank总是温柔以对,连两人遇到生命危险时也总是把食物和水留给梁彻。渐渐的,梁彻也觉得对方似乎是这世间上对他最好的人。在得救的当晚,梁彻因为劫后余生喝了许多当地自治的土酒,而当他醒来,却发觉自己和frank赤裸着身体拥抱在一起,身下是布满污秽证据的床单。梁彻震惊之下无法思考,直愣愣的看着还在沉睡中的frank,突然想起这张脸自己究竟在哪里看过——那分明是与他在一个组里工作了两年的同事、那个向来被自己瞧不起的陈凡!

    极度的气愤和羞恼冲昏了梁彻的头脑,他将陈凡拎起来狠揍一顿,大骂他是“恶心的同性恋!”“无耻的变态狂!”

    陈凡默默的听他说完,没有一句反驳,最后只是有些卑微的请求,按照行程,今天两人就能到达死亡湖盆,他希望梁彻能陪他一起去看一眼那个地方。

    但梁彻根本不听,他在当晚就赶回了温得和克,并刚好搭乘临时路过飞机回国。

    假期结束,梁彻重新回到公司上班。他想,等过两天陈凡回来,他一定还要好好修理他一番。

    但这一等就是两个月,等来的却是陈凡癌症医治无效去世的讣告。

    看到鲜花中央那张苍白的熟悉又陌生的脸,梁彻这才恍惚的相信了这个消息。他茫然的参加完陈凡的葬礼,却接到前女友的电话。

    前女友告诉他,自己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其实她在和梁彻分手前根本没有喜欢上别人,只是梁彻从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她为了引起他的嫉妒只有出此下策,但没想到梁彻的心比针眼还小,根本不听她解释。

    她在这通电话里将梁彻大骂一番,又说从前喜欢上梁彻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但最后却泣不成声的祝福他能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并且也祝他能够幸福。

    陈凡下葬的三天后,梁彻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来信。他打开来,这才发现是陈凡在病床上写就的。

    在信中,陈凡说自己从以前就很喜欢他,所以能在纳米比亚遇到梁彻,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但是他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了,所以对于梁彻感到抱歉。在信的末尾,他写道:“那一段日子,我知道对你而言是最辛苦的回忆,但于我却是最甜蜜的时光。我总想,也许我就是上帝最眷顾的那个人,在这趟旅程里他将你送到我的面前……”

    看完信后,梁彻想将信烧掉,却最终没有。

    在之后的一年里,他每每想起那段在纳米比亚的日子就彻夜难眠。他总会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为什么那时没能停下来听听陈凡的解释呢?为什么没有一起陪他去死亡湖盆呢?那么当时他是一个人去了吗?一个人走到那里的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一年,在参加过前女友孩子的满月宴后,梁彻将攒了两年的带薪假期放在一起,又订了一张去纳米比亚的机票。这一次他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当地语言,掌握了许多单独旅行的知识。前往死亡湖盆的途中,他又一次遇到了那些辛巴人,彼此认出后,还聚在一起聊起了当年的趣事。同样在他们的村落歇息了一夜后,梁彻终于来到了这个两年前就该到达的地方。

    他看着太阳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升起,死亡的骆驼刺树干在愈见明亮的天幕上勾勒出一道道黑色的剪影。这个干涸的湖泊中,只有明亮的阳光无限的扩展,是赤裸的荒凉,也是纯正的希望与信仰。

    当风沙刮过脸庞,梁彻忽然感到了一种迟钝的悲伤,仿佛是水浸染纸张那样,正在将他的身体缓缓浸透……

    ☆、第二十一章

    即使读完了这个故事许久,宁泽也依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同时也能够理解为什么关柏言会把它扔进垃圾桶里——因为看剧本就知道这会是部不太有票房的文艺片。

    但奇异的是,看完整个故事,关柏言在《东方伊甸园》中阁楼上的那个回头凝眸的瞬间却像是定格一样始终晃动在宁泽眼前。仿佛是捕捉到了某种属于关柏言的潜质,莫名其妙的,宁泽就是觉得这个剧本很适合他。

    就这么模模糊糊的想着,不知不觉间,宁泽就这么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有人叫他。

    “你抱着这些剧本做什么?”

    宁泽一睁眼,就看见关柏言站在他面前,在微薄的晨光中一副要出门的打扮,最新春款淡蓝薄呢大衣、素色围巾,美则美矣就是单薄了点。

    “你应该再加件衣服。”

    “你拿着我的剧本做什么?”

    两个人同时说话,又一同陷入沉默。

    关柏言冷下脸盯着宁泽看了一会儿,宁泽没过多久便妥协,“对不起,我擅自看了前辈的剧本。”

    关柏言不再理他,自己动手将所有的剧本装进提包里。

    宁泽看着他动作,不敢打搅,只等他全部收拾好之后提醒,“前辈你掉了一本。”他拿起那本被扔进垃圾桶的剧本。

    “那本不要了。”关柏言“刷”的拉上提包拉链。

    “可是……我觉得这本最好。”憋了半天,宁泽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讲了出来。

    关柏言根本当做没听到他的话,径直走向门口。

    宁泽急忙从沙发上跳下来,连拖鞋也没来得及穿,跑过去拦住他,依旧拿着那个剧本,“前辈,这个剧本真的不错。”

    关柏言又一次望着他,没有说话。

    宁泽最怕他这样沉默却冰冷的表情,但一想到那顶被收拾好的帐篷,就还是勉强挺住,“……真的不错。”

    关柏言一松手,他手里的提包“啪”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巨大的响声震得宁泽一个哆嗦。

    “你现在是在教导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去做吗?”

    “不是,当然不是。”宁泽赤着双脚,低着头,“拍电影的事情我不懂,可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故事,如果是前辈拍的话,一定会有很好的反响。而且您自己也很喜欢不是吗?不然也不会把剧本看成这么旧了……”

    在他说出最后一句时,关柏言视线几乎要将他脸上看得自燃,宁泽急忙举起那剧本挡住。

    关柏言盯着这半旧的文册,片刻后,目光终于柔软下来,语气也变得舒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喜欢这个故事,但是我是不会去拍这部电影的。”

    “我知道这电影大概不会卖座,但是如果拍得好的话,肯定是部容易拿奖的片子,”宁泽还是想继续劝他,“它本来就不是商业片……”

    “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不想拍,我是拍不了。”关柏言打断他,“《末日追逐》已经失败过一次,我不能再失败第二次。更何况,你看清楚了,这是一部讲述同性之间恋情的电影,题材实在太敏感。我是偶像,不是歌手也不是演员,是偶像。正因为是顶级的,所以就像一只昂贵的花瓶,更经不起摔打。”

    “可是您以前曾经拍过《东方伊甸园》,那一部戏不是也有这方面……”

    “那是因为《东方伊甸园》的制作阵容值得我去冒险。”关柏言停顿了一下,“而且那是我的第一部戏,有部分出位的情节只会让人觉得是噱头、是我在寻求突破……要知道,歌迷们虽然对偶像的王道倾向趋之若鹜,但他们要的只是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如果真的和同性恋这样的丑闻扯上关系,对任何一个明星来说都会万劫不复。”

    宁泽静默了一会儿,却还是说,“可我觉得这个剧本是值得您再冒险一次的。难道您从来没有想过,要从偶像转型成为演技派的演员……”

    “我没有那样的演技,我演不了。”关柏言打断他,将视线转向一旁,首次主动避开了和宁泽的对视,“到了今天你还不明白吗?偶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造型师可以帮你拥有华丽的外表,化妆师能让你拥有精致的妆容;舞跳得不好,舞蹈老师可以一遍又一遍的教;歌唱得不好,声效老师甚至可以协助你假唱。但演员是不同的,在摄像机面前你孤立无援,连最细微的表情都会被无限放大,没有人可以帮你修饰,没有人可以帮你美化。而且,演技是多么需要天分的东西,想一想的话,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可是我记得当初您之所以和卢嘉决裂,就是因为他想让您出演无法提高演技的偶像剧。”宁泽还是不愿放弃,“为什么现在您却连尝试一下都不愿意?”

    “我试过了,《末日追逐》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那只是一部商业片。”

    “如果连不需要演技的商业片都拍不好,怎么还能妄想去拍纯文艺的电影?……也许卢嘉才是正确的,我失败了,我做不到。”顿了顿,关柏言调回目光,重新看向宁泽,“所以,还需要我再继续解释下去吗?”

    宁泽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无数劝慰反驳的言辞在脑中过了一遍,却始终找不到此时此刻适合说出口的话。

    “把它扔掉吧。”关柏言似乎也没有指望他的回答,只重新提起扔在地上的包,绕过他走出玄关。

    宁泽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照他说的扔掉那册剧本,反而又翻到开头重新读起来。

    他痴迷在这个故事中,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大亮,宁泽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宁泽哥,你是出院了吗?”电话里传来晓彬甜美的声音,“我刚刚去你家,伯父说你没回来呢。”

    宁泽的心思还有一半陷在那些凄美的情节中,“……是的,今天我要去《冬日阳光》剧组,所以要准备些东西,就住在外面了。”

    “是上次你说的在外面租的那个房子吗?”

    “嗯,是啊。”

    “哈哈,我就知道。”晓彬笑声清脆,“你因为生病,把剧组的开机仪式都错过了,当时方导还抱怨了呢。所以呀,我今天决定来接你,免得你还要花时间去找拍摄地。不过你住的究竟是哪栋楼,我上次只送你到一半,还弄不清楚你到底住在哪儿。”

    宁泽这才有些醒悟过来,急忙道,“我住的这个地方不好找,还是我来找你吧,就请你把车停在上次那个地方等我一会儿。”

    晓彬的欢笑戛然而止,他想到不久前熊胖突兀出现在宁泽家中的情景,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还想把车开到你楼下等你呢?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当然没有,”宁泽生怕他联想到什么,只能竭力自然,“我是怕你麻烦。我马上就下来了,等我十五分钟。”

    “好吧,那我就勉勉强强听你的好啦。”

    说完这句话,晓彬就按下了停止通话键。他扶着方向盘,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副驾驶座,那上面放着一个精心包装的饭盒,里面准备着小笼包子、豹皮豆腐、皮蛋瘦肉粥、水晶虾饺等各式各样的早点,都还腾腾冒着热气,是他今天早上花了一个小时绕到一家有名的早点店里为宁泽买下的早餐。

    怔怔的看了三秒钟,晓彬忽地抓起手机按下快捷拨号键,片刻后,电话接通了。

    “卢嘉哥,我是晓彬。这么早打电话没有打扰到你休息吧?”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有件事情要向你打听。”

    “我想知道关柏言前辈是住在哪里,要具体的详细地址。”

    “不是啦。是在公司里我有个关系很好的后辈,他是关柏言的粉丝,想送关前辈一份贵重的礼物,可又不想通过公司转交。”

    “……嗯,好,我都记下了,谢谢卢嘉哥。”

    挂断电话,晓彬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他调转车头,急速将车开到卢嘉刚刚说的那个地方——关柏言的住址附近,并找到一个拐角处隐蔽起来。

    他紧紧盯着楼梯口的位置,一遍又一遍的祈祷不会看到那个人。

    但就在两分钟后,宁泽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心理防线在一瞬间崩塌,晓彬感到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渐渐模糊。但他还是迅速忍住冲上眼眶的热意,又调转车头将车子开到两人约好等待的地方。

    在这里,他重新守候着宁泽的到来。

    在这等待的几分钟里,晓彬的脑海不断回放着他和宁泽从相识到如今的种种,包括当年在得知两人的组合要拆分时,他在宁泽水杯里投下药粉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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