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节

    大家都是订立了盟誓进去的,可原本修道之人重视誓言,这些人违反誓言出来,却不曾得到任何的惩——所以尹吹雪说,天谴已死!

    是非只将自己的手掌抬起来,那一枚灰色的印记,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消弭而浅淡了。

    的确有能够抵消天谴的法术,可是非并没有修炼。之前唐时给了他那残简,他亦不过收着。

    之前还在奇怪,为何没了天谴苦痛,让他几乎要忘掉自己手上还有这印记。没想到,现在尹吹雪便说了这样的一番话……时灵时不灵的天谴?

    是非唇一抿,只有一条沉默的线。

    原来,竟然早就是这样的原因了吗?

    那些背弃了盟约的道修,上来之后,面临的便是佛修加在外层的封印。

    佛修自不会杀人,也不会说他们什么,见到他们上来,依旧打开封印,可一上去,情况便改变了。下面肯定是出了变故,所以他们才会上来的。

    小自在天的僧人们对鲜血的气息比旁人更敏感些,一下便察觉出这些人身上的血腥气,屠戮之后的煞气凝结在他们的身上,竟然隐约之间有一场冲天的怨气。

    无数僧人为之痛惜,甚至对这出来的道修们产生一种憎恶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不该是出家人所有,那时候事情还是枯叶禅师主持,只将所有小自在天僧人拦下来,要他们别激动。

    大荒道门之中的人,出来保这些从下面上来的修士。

    这些上来的人,只说下面出现了变故,可是什么变故也不肯说。

    可僧人们怎么会想不到?

    血腥气从哪里来?杀戮从哪里来?映月井下,除了进去的那些人,哪里还有别的人?

    所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自相残杀——小自在天无数的僧人,便成为了这一场屠杀的牺牲品。

    兴许不是全部都出事了,毕竟还要留下人来解决井下的事,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僧人们在上面念了几天几夜的往生咒,便全面撤出了灵枢大陆,从此不远踏足此地一步。

    尹吹雪之所以知道这件事,只因为他便是那往生咒的受益者。

    作为少数几个从道修阵营之中倒戈向佛修的道修,尹吹雪心里是干净的,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这天地,同时他还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他不想死——往生咒起,便给他了机会。

    他将自己的神魂从躯壳之中抽离,一点一点地分散开,化作无数的光点和微尘,在往生咒起的时候,便能在灵魂之力大涨的时候,往岩壁里钻,而后散落到整个东山各处。

    他的灵魂被切割成无数无数的微尘,蔓延得太远,千百年也不曾重新凝聚回来。

    那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六十甲子的时间——六十甲子之前,他是一名大能修士,可六十甲子之后,他要重头开始。

    那样的重头再来,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当初跟他一样在那甬道之中的人,恐怕都死了。

    可那从甬道之中逃出来的人,此刻已经是整个灵枢大陆数一数二的人物,尹吹雪如何能不恨?他不甘极了——即便行事偏激,可他心底始终还有最后一根道义的准绳。杀人不是罪,滥杀也不是罪,他就是古怪,违背盟约者,最该遭到唾弃。

    “——所以我说,冬闲这样的人,不配登仙门。”

    尹吹雪忽然大笑了一声,便将那吹雪剑捡起来,剑尖之上凝着亘古的冰雪,刚刚是出鞘放在地上的,现在剑还鞘,倒多几分内敛的感觉了。

    怕是现在没几个人能想起,今日的冬闲大士,不过是往日那么多人之中贪生怕死的其中之一!

    他尹吹雪看不起他,不仅是因为当年冬闲在他眼底不过是个小修士,更因为他的背信弃义贪生怕死。

    怕死不是坏事,谁能说自己不怕死?可怕的是因为这样窝囊的原因逃了。

    尹吹雪是死过一次的人,看事情却比往日更透彻了。

    “你们小自在天,哪一天若有唐时那牲口的狠辣,灵枢大陆也没那么多的事儿了。”

    在这种时候,似乎不该对是非说这么多的风凉话,他转身便走了。

    “当初小自在天对我亦有恩情,我听闻建阁需要十二天阁印,若你需要帮忙,大可开口。凭你一人之力,十二年之内,如何能凑齐?为我——给慧定禅师,上柱香吧。”

    是非只站在原地,看着尹吹雪的背影。

    有的人,明明看着小人,心底装着的却是大义。

    当初的是是非非,留到今日,哪里还能论述得清楚?

    是非继续往前行去,忽然又觉得这样的路不是太孤独了。

    他恍惚之间有些明白,为什么小自在天的高僧们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大抵是因为多少还是有志同道合者的吧?

    只是才往前走了不久,是非忽然皱眉,往身后看了一眼。

    他北边是剑阁,南边是道阁。

    ——似乎有些不对劲。

    是非忽然走了回头路。

    天地荒莽之间,风声呜咽,忽然变冷了起来。

    是非抬眼,只见这群山都是冷绿色,不见什么温度。

    ——唐时的面前,也有这样一个是非。

    他已经看了对方很久了。

    从来没有这样理智过的时候,看着是非,心底生不出任何旁的感情来。

    他得以完全冷静下来,分析是非这个人。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不过是他心魔。

    可唐时并不觉得心魔有什么要紧处。

    是非,从小被慧定禅师领回了小自在天,从挑水的小沙弥,到三重天的大弟子,未尝不是一种传奇。

    这样的经历,即便是放到道门之中,也会让人惊叹。可在小自在天,似乎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因为鲜少有人去关注,佛门清净寡淡,即便佩服是非也不会表现得太过。

    这和尚一直生活在一种相当安定的环境之中,他甚至大抵能知道,他所知的太多事情都是从书上知道的。兴许还有他师尊的告知,可当初他在天海山遇到是非的时候,他便不是那初入灵枢大陆的模样,看上去倒比一些久经世事的人更加沉稳镇定。

    师门之恩,救人之任,济世之责——其实,都是负累。

    唐时这样的门外汉,有一个特别奇怪的认知:佛本无情。

    不同的佛教有不同的分支,是非在小自在天不知道是哪个流派,又或者……兼而有之?

    他所学太杂……

    分析了一大堆,最后还是没用。

    唐时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注视了他许久。

    “他”。

    假的是非。

    或者说他心底的是非。五

    无论她怎么想象,是非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姿势。

    不曾改变过,老僧入定一般。

    这也许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代表他从不动摇吗?

    他伸出手去,点在是非的眉心,轻轻一用力,这影子便消失了。

    其实解决心魔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你用绝对理智的心,来分析你所面对的,再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便可以了。

    不可能的事情,放下;对自己无益的事情,放下;不该靠近的人,也放下。

    所以他放下是非,而是非是不是能放下他,并没有那么重要。

    既然拿不起,心里放不放得下,并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是非要去死,他看着便好了。

    这念头刚刚闪过,他竟然觉得有些难受起来。

    真该让自己那三观继续歪下去,认识的人多了,这些人也逐渐地有趣儿起来。唐时觉得原本的自己不是这样的,一开始的他很奇怪……

    话说回来,他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站在水池里,他感觉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充盈饱满。

    只这样抬头一望,目光便像是能穿透重重阻隔,达到寥廓的天际一般。

    他身体之中,便藏着那一片汪洋大海。

    他是自己,也是那蝼蚁;他是船,是帆,也是风。

    他是岛上,无数无数的诗碑,他是那堆砌起来的碑林,他是刻在上面的每一个字,是组成那些字的每一笔划,也是那深浅浓淡的墨迹……

    只将那眼一闭,他整个人便像是重新回到了那海上。

    他的身影,缓缓地从天际坠落,将双臂张开,海风吹拂着他的袖袍。

    这一片浩瀚的大海,这一座海中惊绝的孤岛。

    脚下是无尽的碑林,周围低,中间高,像是一座高山,而他已经在高山之巅。

    出窍期,原来是这样一个全新的境界。

    不仅是诗,而且刻诗成碑,于是成那万古流传的诗碑,成就那永不腐朽的篇章。

    手指微微蜷缩,又向上摊开来,缓缓地握紧。

    这里,是属于唐时的世界。

    新的世界,已经建立。

    对尹吹雪来说,新的一生,却已经要结束。

    吹雪剑,断。

    前面那模糊的影子,只将断剑的剑尖,送入他身体——尹吹雪竟然从不知道,他的剑原来有这么冷。

    剑由吹雪成,剑尖凝聚吹雪之粹,未料这样一剑,送他尹吹雪西去。

    倒下,烟尘弥漫。

    鲜血染红了他白衣,他看那人眼神冰冰冷冷的,却看不清那一张脸。

    登仙门,永不可能是你。

    尹吹雪忽然笑了一声,可鲜血同时从他口中涌出。

    远处那穿着月白色僧袍的和尚,已经要来了。

    那人对他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已今非昔比,杀你,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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