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节

    天隼浮岛进犯小自在天的时候,是非看到过唐时那一句“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威力,这一次,兴许也是差不多的。

    是非还真的猜对了,只是当初的那一句“一夜征人尽望乡”借助的是唐时的画,这一次却是要借是非的琴。甚至这一次,真正起作用的不是唐时,而是是非。

    没有他抚琴,唐时怕是还要去系统地学了亲之后才能完美地使用这一首诗。

    而现在不用了——即便这把1琴已经被唐时滴血认主,可只要他心里不抵触,是非使用也是无碍。

    如今是非琴音一出,便让之前还杀机凛冽的众人都没了声息。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

    不觉暮山碧,秋云暗几重。

    正所谓“伯牙挥手,钟期听声”,是非挥手,便是那诗中所状写的风吹万壑之松时候,那自然之声的浩大广博。

    他像是回到了在小自在天上的时候,枯心禅师来,在他头上一抚,说:此子有慧根。

    是非那个时候还不懂什么什么叫做慧根,他只是看着海里漂流上来的僧人的尸体,感到不解,问了天下为何有争斗——枯心禅师只因为他这个问题,就说他有慧根。

    而后便是他家人为天隼浮岛妖修戮没,转眼之间孤苦无依,于是投身小自在天下禅门寺,从挑水的沙弥到三重天大弟子,到如今的位置……

    是非的琴音,逐渐地厚重了起来。

    那是他用自己经历过的沧桑变幻堆积起来的厚重,越是厚重,越是让人沉醉。

    若非是施术者之一,唐时怕是也要被拖进这样的感觉之中无法自拔了。

    他暗暗心惊,又觉得是非这琴音之中带着一些他听者为之神迷的东西,便转过了自己的心思,不再专注于这琴音。

    可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琴音如缕,不绝于耳。

    小自在天达摩洞外漫山遍野的古松,风吹过时候的声音;

    他当挑水僧时候的,一步一个脚印从山石上踏过去时候,身边流淌着的山泉,清澈的泉水倒映着蓝天白云,那潺潺的轻响至今镌刻在他记忆之中,无法抹去;

    晨钟暮鼓,不管春夏秋种,寒来暑往,越是霜重鼓寒,却越是令人沉静,钟鼓楼上那响彻了千万年的钟声……于是这一句“馀响入霜钟”也就自然无比了——秋来暮晚,白霜染上暮时残阳之色,钟声也向晚,飘出小自在天周围那层云之外,向着无边的东海而去……

    无数的场面,无数的场景,伴随着是非拂动的手指,流泻出来了,也印刻在了众人的脑海之中。

    想那蜀僧抱琴坐在山头,为人弹起这一支琴曲,曲尽之时,余音尚且不绝,只这样一抬眼,便见暮云几重,遮了天外山……

    莲池的平台之上,忽然无比安静,只有那幽泉顺着仙葫周围流动而带起的潺潺之声。

    不过下一刻,这堪称寂静的场面,便被那血液喷溅的声音给打破了。

    一把剑从之前出手的那三劫散修的脖子上横过去,头颅倒栽下来,鲜血喷了满地,唐时身上也沾上了,只将方才是非琴音营造出来的悠远意境给破坏了个干净,可在唐时的眼底,却和谐得不得了。

    杀了一个人之后,其余的诸人这才开始陆续反应过来,唐时眼见得还有机会,竟然直接杀过去再次一剑劈出,那绿衣女修醒悟过来,便抬手一捏,已经要放出一个杀招来。唐时哪里能容她?这一剑半空之中转了方向,回身就劈向了她。这些修士受之前是非琴音的影响,还没来得及恢复,现在唐时一剑砍过来竟然也躲不掉。

    当下便见这女修被一剑劈成了两半,惨不忍睹。

    周围的人已经完全惊醒,唐时在这一眨眼之间已经解决了两个,这时候看众人围上来,便大笑一声“赚了”,朝着是非喊道:“和尚,撤了!”

    说完,手指于半空之中凌空一点,便有一句很熟悉的诗出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心底一怔的同时,开手一点,随意照着心意将这字给潦草勾了,便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是非起身,看着还没从唐时忽然消失的事实之中反应过来的众人,还有那满地的狼藉鲜血,便轻叹了一声,抱了琴,身形一晃,也消失了。

    ☆、第十四章 镜像

    久久没说话。

    唐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站在这大殿的琉璃瓦上,便能够俯瞰半个仙宫。

    是非还没出现。

    毕竟他是身外化身之术,消失一次,便要重新凝聚过来,还不知道几时能过来。是非这一手虽然高明,却难以与得天独厚的唐时相比。毕竟唐时是在这仙宫之中随机穿梭的……

    这想法刚刚冒出来,便看到这琉璃瓦屋檐的那一头,缓缓凝出来一个影子。

    是非穿着月白色的僧袍,抱着绿绮琴,也看向了唐时。

    唐时盯着他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是非走上来,将那绿绮琴递给他,也没说话。

    是非定然是不喜欢唐时这杀孽满手的,不过该杀的时候还是免不了。

    此刻他递出琴去,唐时却没立刻伸出手来接,只是问他道:“方才那曲子是什么名字?”

    是非沉默片刻,才道:“不过信手,还无名。”

    一开始弹的琴曲是有名的,可在那一滞之后,便改了——随手任着自己的心意来弹奏,哪里来的什么名字?

    唐时这才接那一张琴,只单手托住,想起那已经没了命,甚至被他一剑砍没了元婴的绿衣女修,道:“这是一把好琴。”

    是非不说话,宣了一声佛号,便看向了琉璃殿下面。

    这和尚总是不说话,唐时很想直接踹他一脚。

    “看你那样子便知道你在悲天悯人了,杀人的修士那么多,也不止我一个,你哪里管得过来啊?”唐时耸了耸肩膀,将那绿绮琴收了进去。

    现在还不会弹,不过以后可以学。

    唐时想了想又道;“如今有杀孽,便是天道生杀孽,天道有杀孽,你又何苦逆天道?”

    是非只道:“我乃佛修,不知天道。只修我道。”

    这一句,却让唐时想起殷姜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话来——修你自己。

    还不知道谁在修自己呢,兴许这普天之下无数人,修的都是自己。

    正在说话时候,远处却来了几道流光,贴着地面,从大殿外面的台阶来。

    唐时回头看了一眼,想起自己离开的时候勾画的那一句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琉璃瓦顶端,站着一只青鸟,跟仙宫外面覆盖着的那一只青鸟的虚影,竟然一般无二。

    此刻站在这殿上俯瞰,便能感觉出来,他们应当是在这仙宫的正殿上了。

    这青鸟仙宫的布局,已经在唐时脑海之中过了无数次,此刻站在这里,便与之前那地图对上了。他道:“这里怕是正殿,我们站在上面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是非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前方有了喝问声:“前方二人,报上名来!”

    唐时远远地一看,竟然是十来个散修,大抵修为是有高有低,错落地站着,停在了殿前广场前面。

    这大殿周围排着白玉栏,三面都有台阶往下,乃是层层的栏杆拱卫,很像是故宫的布局。

    那说话的人隔得太远,大约是看到唐时身边有个是非,所以才问了这样的话。毕竟……唐时虽然是大荒的人,但到了里面谁也不清楚。

    更何况唐时不是什么散修,这人怎么进来的?又进来干什么?

    这一帮来自大荒的修士,都无比谨慎。

    一行十一人之中,倒有八个是大荒的散修,另外三个却都是蓬莱的散修,不过说起来——里面倒有一个人很面熟。

    也不敢下去,唐时也摸不准为什么那边蓬莱的散修竟然跟大荒的散修一起走了。局势不明,还是站在上面问清楚了的好。

    这仙宫之中不能使用瞬移之术,只能御剑御空,要动手,这看似很短的一段距离,已经足够唐时反应了。

    他拱手报上自己的名号:“晚辈大荒藏阁地下层修士时度。”

    是非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藏阁也罢了,这地下层……

    地下层,大荒阁之中底层修士的聚集地——当然更底层的,是那种无法入阁的。

    不过这里,便是下面几层的层主进来也只能伏低做小的,唐时一个地下层的修士,竟然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一点也不带害臊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倒真让下面那些来自大荒的散修开了眼界。

    这小子,有点胆气啊。

    时度的名字,在进来之前,已经有人说过了,这个时候听到大多数的散修也都清楚。

    至于唐时跟时度有什么关系,即便是知道也没人会戳破。

    人家藏阁摆明了要跟总阁那边作对收了唐时,他们这些个散修没必要插手。

    总阁那边的事情太复杂,高等级的散修还有说话的机会,他们这边的大多都是对大荒那些个所谓的“大事”不感兴趣的。唯一的追求,似乎就是长生了。此番,若非冬闲大士神机妙算,预测出青鸟仙宫就要出现,他们兴许已经赶不上了。

    裴云天乃是这一行人之中修为最高的,已经是七劫散仙,他一步一步上了台阶,看向唐时,道:“那旁边那位,便是小自在天三重天的是非法师了吧?”

    不过是个出窍期的修士,却还要被裴云天尊称为“法师”。唐时心里怪酸爽的,心说这小自在天还真他妈牛,瞥了是非一眼,便听是非道:“是非不敢当。裴云天前辈之名,早有耳闻了。”

    那裴云天穿着一身灰衣,看上去没什么生机,不过说话的时候却不给人死沉的感觉。

    他在大荒之中也是个风云人物,如今是非说早有耳闻,也是他意料之中,不过这和尚还算是会说话。裴云天负手道:“四方台会时,是非小友到访,冬闲大士曾托天算长老传话,欲邀阁下至大荒一叙,不想如今却是裴某人在这里先遇见阁下了。只是不知道二位小友,从何处进来?”

    不——其实裴云天想问的是,你们到底怎么进来的?

    还没等是非说话,唐时便抢答了:“从来处来。”

    他虽觉得是非不至于老实到直接说出他们俩进来的秘法,可出家人有不打诳语之说,难保是非这死和尚扯出些什么来。

    还是他在这里得罪人比较好。

    果然,那裴云天听了,唇边隐约便挂了一分冷笑。

    不过这修真界之中,带着秘密的人何止唐时一个?旁人不愿意说,他也无可奈何。这时度,谁知道是谁呢?分明就是四方台会时候胆大包天的唐时,若他真有踹倒四方台的本事,现在也有跟他说这一句“从来处来”的敷衍话的本事。

    裴云天只作不在意,道:“那二位可曾看见什么人进去?”

    唐时又道:“我与是非师兄才来此处,只见各位过来,还没见到旁人。”

    盯了唐时一眼,看他目光坦然,又看了是非一眼,是非也微微点头,于是裴云天盘算了一下,他们这边因为有冬闲大士的预测,所以走了很少的弯路,应当是第一个到的。

    只是原本的十二人队伍,在之前过险关的时候折了三分之一,死了四个,反倒是加进来三个蓬莱的。如今……还是一起走的好……

    “二位若不嫌弃,不如与我们同路。”

    裴云天想着,还是笼络住是非的好。冬闲大士说了,不要轻易得罪是非,小自在天气数难测,都系于是非一身。

    唐时是个没脸没皮的,虽然跟众人一起走肯定要涉及到各种勾心斗角,可若是他与是非一起走,两个人的修为毕竟还太微末,容易遇到危险。跑路是一回事,可跑得太多了面子上也挂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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