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唐时听着别人说的这些话,目光久久地停在了那画面之上,那一只猛虎,伏在地面上,前爪压在巨石,目光凶狠,似乎要从纸上跳出来一般,随后那老者喊一声“点睛”,便见到那画笔忽然缩小,将方才天际之上飘飞的七彩虹光里,那一点黄色的光,聚拢在了笔尖。

    “看,这是凝色,这七彩的光便是洗墨阁制作卷轴的精髓,难得出现一次,这一次竟然作为点睛之用!”

    “真厉害啊……”

    那聚拢了一点黄光的笔尖,便轻轻地点在了那猛虎的两眼之中,顿时所有人听得震天一声呼啸,周围狂风大作,黑云密布,好一阵才缓过来,一只猛虎的虚影凶狠地挣扎着,似乎要从画里出来,却被那周莫问长老一掌拍回去,而后长笔再次一点,那活了的虎,就已经成为了一副图画,永远地留在卷轴里了。

    唐时看得太用心,在那猛虎虚影从卷轴之上出来的时候,竟然被那声音摇动了心神,差点一口血吐出来。他强忍着喉头的腥甜,继续看着上面作画的场面。

    周莫问退下之后,同时有五名内门弟子起笔,在图画的各个角落作画,顿时只见笔尖墨迹飘飞,长短伸缩弯直不一的笔画构成了图案,而后五人像是约好一般,同时归拢身形,站在一起,便看到五支笔合在一起,却在那猛虎的周围画出了茂密的丛林,嶙峋的怪石……

    这才是真正的猛虎下山,没有山,猛虎从何处而下?

    周莫问在一旁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只不过看到后面,却提醒其中那女子道:“欣祁,画山,要有力,山者,厚重,着墨必浓,远者方淡。”

    那衣襟之上飘舞着红色的寒梅朵朵的女子爽利地应了一声“是”,笔锋一转,大笔勾勒山水,手腕一翻,竟然就在那猛虎的脚下画出一块横斜出去的巨石,一顿一勾,便有墨迹泼洒开来,爽快又酣畅淋漓!

    “师妹一招,倒是画成了绝壁,若是无云,又怎可知是绝壁呢?”

    那唐时认得的杜霜天,提笔便在空白处点出无数的浮云悠悠,只不过又被后来人改变了轨迹,再添几笔,又成了一种奇怪的形态。

    此刻画完了,看上去,倒像是那猛虎站在崖石之上,仰天长啸,用声音将高空之上的浮云全部震开了一样。

    唐时顿时就想起半句诗来——荡胸生层云!

    这一幅画卷,同时有数千人完成,其包罗万象,非一语能道尽,待众人收笔之时,只能看到一片恢弘气象,山河与猛虎——这一幅画,最可怕的应当是那猛虎的眼睛,唐时几乎已经不敢直视。

    最后一个环节,却是所有人同时起手,打了一个手诀,在这巨大的画卷之上烙印下了无数的小型阵法。

    于是,这一副巨大的画卷,忽然绕着这山飞了一圈,只这么一幅画,却道尽了何为“气象万千”!

    虎啸龙吟之声不绝于耳,唐时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

    虫二宝鉴,练的不就是意境吗?

    这洗墨阁,几乎是为他量身打造。

    他站在那里良久,所有人都走了,他还在半空之中,这一幅画,也一直悬挂在半空之中,要一个月之后才会收走。

    唐时下来了,就地盘坐在了广场之上,脑海之中一直是那作画时候的恢弘气象……

    他在这里坐了一天,两天,三天……

    洗墨池之会,不是人人都能够来的,很多人因为时间的耽搁来迟了,来到这里只能看到成品。

    然而今年,注定有些不一样的事情要发生。

    洗墨阁的外门弟子们也觉得很奇怪,每天路过广场的时候,总要问一句“那人坐在这里多久了”,于是回答从一天两天三天到了八天九天十天……最后成了一个月……

    这一天,卷轴要收走了,那一直盘坐在广场上,洗墨池边,画像前的男子,终于动了一动,看向那正在收起卷轴的弟子,声音沙哑地问道:“贵门,还招收弟子吗?”

    ☆、第三章 报上名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洗墨阁的弟子们都没有想到,不说今年洗墨池之会忽然来了个怪人,在卷轴前面一坐就是大半月,不吃不喝也就罢了,听说过筑基期的修士,也不怕这点损耗,哪里想到现在这家伙竟然要入门,这可就成为一桩奇事了。

    洗墨阁也跟别的修真门派一样,会定期招收弟子,并不随意接受外面来的人,可是当这个入入门的人的修为已经达到筑基期之后,就有一点变数了。

    接待唐时的,是洗墨阁的掌门,名为苏杭道。

    苏杭道在洗墨阁很多年了,很少遇到这样稀奇的事情,早在知道那年轻人在卷轴之前整整坐了一个月之后,苏杭道就猜到,他们洗墨阁沉寂这么多年,总是应该出点新闻了。

    哪里想到,果然来了。

    苏杭道已经老了,他满面的尘霜,却不曾遮住他眼底的几分锋芒,从那眉峰之中还隐约看得出年轻时候的英俊帅气。已经有元婴中期修为的他,即便是走路也是没有任何声音的,来到棠墨大殿之前,便瞧见了那已经站在殿中的年轻人。

    他暂时没有走进去,也没有让对方发现,只是站在外面看。

    一身普通的青色道袍,看得出有筑基期的修为,只觉得身形瘦削,他侧身过来的时候,便能够瞧见,这年轻人的相貌还是极为不错的。只不过眼底的颜色,并不像是他门内那几个没有经过历练的弟子一样。

    这年轻人的眼底,藏着很多东西,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此刻,这人的目光,全在棠墨殿挂着的无数卷轴上。

    这里几乎是整个洗墨阁的圣地,历年来无数的前辈留下的无数成名之作,都在这里。

    唐时还不知道背后已经有人来了,他只是没忍住,顺着从左边看到了右边,梅兰竹菊松石虫鱼鸟兽风雪月,画山川河流的,画小桥流水的,画墟里孤烟的,画长河落日的……每一副图都精美至极,充满了一种让人迷醉的意境。

    唐时简直忍不住想要给这些画通通题上诗,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

    之前在山前洗墨池之会的卷轴前面停留了大半月,去感受里面每一笔每一画的韵致和意境,现在再看到眼前的这些,习惯性地便沉进去了。

    他在里面看了很久,外面苏杭道也看了他很久。

    从天亮到天黑,苏杭道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只对外面的弟子们说道:“别进去打扰他,让他在里面看个够,等他看到倒数第三卷了,再来喊我。”

    “是,掌门。”殿外的弟子们低声应了,却只觉得奇怪。

    掌门一直是个怪人不说,这来的也是个怪人,他们刚刚进门的时候也会被卷轴之中的种种奇诡幻象吸引,却不会有这么长,也不会这么迷醉。

    里面那筑基期的修士,几乎就在大殿之内,不吃不喝地又看了好几天,众人一开始还来围观一下,几个内门弟子也跟着进来,只不过看了几眼也就走了。

    唐时在整个洗墨阁,已经从新鲜事儿,变成了旧闻,也就没多少人理会了。

    不过当唐时看到倒数第三幅的时候,终于有人奔过去通知了掌门,于是苏杭道又来了。

    几日不见,这修士已经有些形容枯槁,眼底有密布的血丝,可是眼神却是明亮的。

    苏杭道赶过来的时候,唐时正好从这最后一幅卷轴上将自己的目光收回来,他盘坐在地,吐出一口浊气,调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抬眼的时候,只见到一名白胡子的老者坐在大殿之上,笑看着他。

    唐时知道自己沉浸于无数的卷轴图画之中的时候,有许多人来过,只不过他心神全在画上,根本分不出心思来注意自己身边的事情,这个老者能够坐在这大殿之上,想必应该是这洗墨阁的掌门吧?

    苏杭道知道唐时已经从这无数的卷轴图之中出来了,道:“老朽乃是这洗墨阁一阁之主,我听说你想要进我洗墨阁。你这一月多以来,看了无数的卷轴图画,可有什么收获?”

    “卷轴绘画一事,乃是百科所集之大成。”唐时现在是真的有这样的感觉,他想起自己这些天以来看到的那些东西,便知道自己懂得的还太少,太少,说什么收获,也无非就知道了自己此刻的那种知之甚少吧?所以唐时不怎么敢说,“于晚辈而言,谈不出什么见解。一副卷轴,中含绘画、书法、篆刻、阵法、印诀、丹药、修行、心境……诸多的绝妙道法,晚辈对这些道法,一窍不通,却心向往之。”

    “好,好,好一个一窍不通却心向往之!”

    听了唐时这相当坦白的话,苏杭道大笑起来,拍了拍自己的手掌,说道:“像你一样想要加入洗墨阁的不是没有,也不是没有比你修为更高的,可难有一个像你一样坦然的。在看完这棠墨殿无数卷轴之后,你知道的只是自己的知之甚少,而不是从这些人的书法绘画阵法等等方面领悟到别的东西,已经是难得。”

    唐时略微汗颜,并不知道以前也有人跟自己一样。

    苏杭道又说道:“夸夸其谈之人,点评他人之人,必定要自己心中有才学,才敢点评。能从中窥见自己的无知,便是你已经明白这些卷轴之中蕴含着的无数你无法达到的境界,这才是真正的文领悟了。如果你现在还愿意加入洗墨阁,那么,我收你为弟子。”

    唐时怔然,似乎没反应过来。

    看他没反应,苏杭道倒是有些纳闷:“你又不愿意了?”

    “不、不是——”唐时被苏杭道这一提醒,才反应过来,连忙俯身一拜,“弟子唐时,拜见师尊。”

    “哈哈哈……好,还算是个机灵的小子。”

    苏杭道大笑起来。

    外面的弟子们齐齐愕然,掌门竟然直接收了这人为弟子?开什么玩笑?即便这人是筑基期的修为,也不该这样吧?好说洗墨阁的筑基期也有六七十个,唐时这种初期的,在洗墨阁其实根本排不上号啊!

    竟然直接一口收为了弟子,这简直……

    这已经不是用嫉妒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其实唐时心里有些心虚,毕竟自己曾经拜入天海山,不过后来一想,自己也不过是在天海山留有命牌,那牌子只能昭示自己的生死,无法影响自己一丝一毫,让那些人知道自己还活着,不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吗?

    他这也不算是第二次拜师或者是别的,毕竟在天海山,他一个比外门弟子地位还低的菜园的弟子,哪里有什么师尊?

    如今遇到了一个似乎很喜欢自己的苏杭道,唐时反而很是感动。

    苏杭道走了下来,拍了拍唐时的肩膀:“你不是南山的人吧?”

    竟然一眼被看穿了,唐时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坦然承认了:“弟子是东山来的。”

    “南山的人,大多都已经对我们洗墨阁的事情习惯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像你一样这样如痴如醉地看卷轴了。”苏杭道的笑容忽然淡了几分,“我名为苏杭道,乃是洗墨阁第三十六代掌门,你便是三十七代弟子,只不过现在你只能算是个普通的弟子,能不能进内门,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即便是掌门的弟子,也不能违背洗墨阁的规矩。”

    洗墨阁的规矩?

    唐时想起那什么画裳的仪式来,听说内门弟子的白袍子就是规矩。

    看唐时的样子,也不像是一点也不知道洗墨阁的事情,苏杭道想了想,道:“收徒并没有什么仪式,收你为弟子,我其实也不教你什么,很多事情,你的师兄们可以代劳,我们洗墨阁卷轴制作一路,其实还是靠你自己的。”

    这种门派,一般比较自由,唐时喜欢还来不及呢。

    “弟子明白了。”

    “既然是入门,好歹也该有个入门仪式,你随我来。”

    苏杭道带着唐时走出去,外面的弟子早就围观了很久了,窦对新入门的唐时相当好奇。

    看到众人都围着,苏杭道也知道他们好奇,只道:“感兴趣的都来看,我也不拦着你们,一群死孩子真是越发懒怠了。”

    下面顿时一片欢呼,叫着“掌门是个大好人”,便跟着走,或者是回头通知朋友了。

    这门派的环境……真不是一般地宽松啊……

    唐时不禁有些愕然,这里哪里像是天海山那种地方?只要往主峰望一眼,他都觉得压抑。

    这里的气氛,真的轻松了太多。

    整个洗墨阁,更像是一个书院,不说是每个人都文质彬彬,可男男女女的气质都是不错的——当然,在唐时这么想的时候,便发现人群里站着几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偏偏还穿着一身文士的斯文衣衫,当真是让人忽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洗墨阁,当真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唐时跟着那苏杭道走,两个人后面几丈远的地方就开始跟着人了,基本上都是外门弟子,有的很年轻,有的却已经是一把胡子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唐时也不清楚。

    到底苏杭道要带自己去哪儿?

    唐时不清楚,只听着后面的人说话。

    “你们说他能烙印几面?”

    “筑基期的修为,怎么说也应该有个三面吧。”

    “我们当初没修为的时候,也能烙印下两面啊,你练气期的时候多少面?”

    “我练气三层的时候有第三面了,你呢?”

    “我练气七层的时候已经到了第四面了。”

    “现在除了掌门跟二位长老,现在的弟子当中,似乎也就三师兄最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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