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夏家湾?!”张松龄从没听说过这个地名,但以孟大叔葬礼上没有任何亲戚现身的情况推断,孟小雨这个姨妈,恐怕跟她关系不算太好。

    “嗯,距离这儿有二百多里山路呢!”孟小雨点点头,低声补充,“我那姨妈是个姑子,天天敲木鱼念佛的。不大愿意理睬庙外边的事情。所以我爹下葬的时候,我就没有求人去给她捎信儿。可只要我带足了给自己吃的口粮,她也不至于把我往庙外边撵!”(注1)

    这样的话,倒也让张松龄觉得更安心了些。想了想,笑着说道:“那就换些钱带在身上,以免需要用的时候不顺手。你姨妈再疼你,毕竟她不是庙里的主持。你捐些香油钱,她也好在同行面前有个安顿你的借口!”

    “统共三个人的小庙,另外两个还比她晚了一辈儿,哪有那么多说道!”孟小雨又笑了笑,心里隐隐涌起一股暖意。她不需要张松龄为他做更多,能想着她,想着替她张罗过更好的日子,就足够了。“倒是你,需要多带点儿钱。毕竟还要去找二十七师,总不能讨着饭找!”

    “我一个大男人家,总是好办!”张松龄笑着拒绝,“实在不行,就去找我爹的那些生意上的搭档,打了欠条跟他们借几个路费,总能借得到!”

    孟小雨为张松龄想的,永远比为自己想得多,摇摇头,低声反驳,“外边兵荒马乱的,怎那么容易找到?!”

    “再兵荒马乱,也得有人做买卖。否则,大伙不全饿死了?!”张松龄又笑,满脸轻松。“如果他们不肯给,我就拿子弹顶账!”

    “就你?!”孟小雨不信张松龄会干出打家劫舍的勾当,冲他直翻眼皮。

    “逼急了,兔子还会咬人呢?”张松龄努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反正我又不是借了不还,他们带着条子去找我爹,肯定能把账要回来!”

    两个人谈谈说说,象唠家常一般,将分别前后的一些准备工作,做出了具体安排。谁都没有表露出太多的不舍,谁心里其实都明白,这一别,再见面恐怕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甚至长到永远。

    大部分药酒,都被划入了卖掉还钱范围。但有两个比较小的黑瓷酒坛子,孟小雨却坚持留了下来,“这两坛子留着拜祭我爹,等你杀了姓朱的汉奸之后,咱们去摆给他喝。”

    “行!”张松龄心里一直感激着孟大叔的相救和指点枪法之恩,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孟小雨的要求。

    “明天你别去打猎,在家帮我把皮子全硝了。我从菜窖里找到了一包以前用的药沫!硝过的熟皮子,价钱比生皮子高两成呢!”像个当家主妇般,孟小雨非常自然地对男人发号施令。

    “行!”张松龄笑着答应,“前一段时间砍的那些松树枝子也干得差不多了,我刚好给山洞重新做个结实点儿的大门!”

    山洞原本用以封堵洞口的“门”,是用细树枝编的。拿来挡风不错,却挡不住人和野兽。为了自己离开之后的日子,张松龄必须重新给山洞做一个更结实的大门,虽然此前他对木匠活一窍不通。

    二人用尽各自的本事,努力替对方安排着,谋划着。不知不觉,就又过了半个月。这天,张松龄正在洞外借助阳光处理猎物,远远地,却看见游击队长伍楠走上山来。

    “张老弟,前几天的事情,真是对你不住!”伍楠的腿脚非常利落,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张松龄身边,抓起猎物的后腿,替他打起了下手。“我当时不知道他们几个的胡闹,所以也就没过来向你赔罪。现在我已经当众批评过他们了,保证他们再也不敢来给你和小雨两个添麻烦!”

    “也没什么麻烦的!”自己离开之后,孟小雨还得生活在游击队的势力范围内,所以张松龄无论心里有没有想法,也不会表示出任何不满,“大牛他们就是一群小孩子,我跟小雨根本就没往心里头去!”

    “好像你比别人大了多少一般!”伍楠被张松龄故作老成的模样“气”得直撇嘴,“你今年还不到二十吧!还能装得更老气横秋一点儿不?别转头,转头就是心虚!”

    “我二十一了,就是脸长得嫩!”张松龄信口扯谎,丢下猎物,笑着伸出血淋淋的大手,“什么风又把您给吹过来了?上次我给您的资料,难道不好用么?”

    “好用,所以才特地过来感谢你这个老师!“伍楠笑着伸出手,跟张松龄握了握,被对方趁机抹了一手鲜血,“此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立刻通知你。我觉得让别人来传话不太合适,就自己跑过来了!”

    “摸清楚朱二的行动规律了?!”张松龄立刻联想到双方先前的约定,带着几分惊喜追问。

    回答他的,却是伍楠尴尬地笑声,“呵呵,呵呵,本来连下手的时间和地点都定好了,但是最近又突然出了点儿变故!”

    “怎么了?!”张松龄愣了愣,警觉地皱起了眉头。到目前为止,游击队长伍楠给他的印象都非常好,他真心不愿将对方朝言而无信那方面想。

    “那个朱二,朱二…..”看着张松龄那坦诚的眼睛,伍楠愈发觉得尴尬,“那个朱二跑路了”

    “怎么会这样?莫非有人走漏了风声?”张松龄眉头立刻皱得更深,看了伍楠一眼,沉声追问。

    “不清楚,我们正在追查到底是谁给他通风报信!”伍楠摇摇头,满脸歉意,“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坏事做得太多,心里头虚了。最近南京那边也在搞锄奸行动。在太原城里,炸死了好几个罪大恶极的汉奸!”

    “那你知道他跑哪里去了么?”张松龄没能力干涉游击队内部的运作,更没能力管南京的事情。但是,他却绝不肯让仇人如此轻松地跑掉,想了想,继续追问。

    伍楠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好像是去了察哈尔的黑石寨!”

    “黑石寨?”张松沉吟着重复。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地名,但在他记忆力却好像出现过不止一次。“是不是在赤峰北边三百多里,附近还有个大盐湖?”

    “对,就是那。目前日本人在那边煽动汉奸搞满蒙自治,姓朱的花钱走通了李守信的路子,调过去当县长了!”(注2)

    “那是个蒙古人和汉人的混居地带。”张松龄终于在记忆力找到了黑石寨的信息,沉吟着补充,“我们家的伙计,每年都要跟着商队去那边。据说县城周围,布满了黑色的大石头块。每一块,都有汽车大小!”

    太熟悉了,熟悉得没法再熟悉,虽然他从来都没有去过。作为一个猎人,他不会放弃看上眼的猎物,无论对方逃到天涯还是海角。

    注1:姑子,尼姑。

    注2:李守信,著名蒙奸。曾经投靠日本人做蒙疆自治伪政府副主席,并亲自去拜见了日本天皇。抗战结束后,又摇身一变,成为国民革命军第十路军总司令。1950年被从外蒙古引渡回国,1964年受到特赦。

    第一章 山居 (七 中)

    “你要追到黑石寨去?”没想到张松龄这么快就做出决定,伍楠愣了愣,本能地追问。那地方远在塞外,沿途中大小土匪多如牛毛。张松龄单枪匹马去追,恐怕没等到达目的地,就得被土匪们当作肉票给绑了去。

    “嗯!”张松龄郑重点头,丝毫没把此行的凶险放在心上,“我答应过小雨,要为他爹报仇!”

    “噢!”伍楠张了张嘴巴,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复杂。八路军游击队和新成立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最近一段时间也出手处决了一批铁了心帮日本鬼子祸害中国百姓的汉奸。但前者和后者的目的或是为了巩固根据地,或者是为了避免汉奸们利用其自身的影响力为鬼子招募更多的爪牙,象张松龄这种完全是为了个人恩怨,并且公开宣之于口的,却是绝无仅有。(注1)

    但此刻的张松龄既不是游击队成员,也不是军统骨干,两者的纪律都约束不到他。而以朋友身份出言劝阻的话,伍楠自问彼此间的交情也没有那么深。张着嘴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问了一句:“那你还去不去找第二十七师了?他们的位置可不在北边!”

    “你们跟第二十七师联系上了?!”张松龄喜出望外,一把拉住伍楠的胳膊,大声追问。

    伍楠唯一的一件军装上,立刻被抓了个血红的手印儿,心疼得他嘴角直抽搐。赶紧用力将胳膊挣脱出来,先后退了几步,跟张松龄拉开一段距离,然后才低声回答:“没联系上你们二十七师的冯长官,但从最近上头发下来的战报里,我看到了你们二十六路军的消息。具体是在台儿庄一带,你们二十六路军和其他几支**的兄弟部队,干掉了小鬼子一个师团”

    “啊!”这回,轮到张松龄惊诧了。瞪圆了眼睛发了好一阵儿傻,直到听见孟小雨的脚步声,才勉强回过神儿来,开口请求:“什么时候的事情?战报上怎么说的?到底干掉了多少小鬼子?说说,您能不能仔细给我说说!”

    孟小雨用木盘子托着两杯枣树叶子茶走了过来,递给张松龄和伍楠每人一杯。然后温顺地站在自家男人身边,象极了一个刚刚过门没几天的主妇。

    伍楠的自尊心立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端起茶杯,慢吞吞地抿了几口。然后才收起笑容,缓缓补充道,“就在半个多月前,具体应该是三月二十号到四月七号之间。你们二十六路军,现在已经正式改名叫第二集团军了,滇军第六十军,还有中央军的第二十军团,在台儿庄给鬼子布了个大口袋…….”

    此战的主战场台儿庄,距离张松龄的家乡只有百十里路远。而参战的部队当中,又包括他魂牵梦萦的二十六路。因此自打听到伍楠第一句话起,他就彻底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只觉得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飞过了重重关山,再度投身到了那血与火的战场。

    三月下旬,鬼子由枣庄南侵。二十六路军第三十一师的骑兵连长刘兰斋奉命诱敌,九十一旅旅长乜子彬亲率一个团弟兄接应,边打边撤,将日军成功引入李宗仁和孙连仲、汤恩伯三位将军预先布置好的陷阱。(注2)

    这回,国民革命军充分汲取了娘子关会战失利的经验,稳扎稳打,牢牢地将战局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而小鬼子则骄傲自大,凭着以往的经验,以为只要自己攻势足够猛烈,就可以不在乎对手任何计谋。瞅准的台儿庄正面,集中兵力猛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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