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节

    话声刚落,皇后便甩着袖子闯了进来,身后几名小道姑慌忙跟进,口中犹自轻喊不休,自然少不得是一番混乱。皇后却是不管不顾,她望定了仙师,沉声道,“说罢,你要我做什么,才肯到清宁宫里去。”

    她越是如此决心十足,仙师的心情似乎就越好,她露出一丝微笑,恬静道,“到如今,你还能给我什么呢?”

    皇后断然道,“若是能够成功登基,栓儿日后就送于你养,我料得老娘娘会将他带在身边,除此以外,他凡有空余,都到你身边服侍。”

    仙师微微动容,“那你可就没有多少时间和他在一处了。”

    皇后惨然一笑,“我好歹养他七年。”

    “这……可方外人一心修道,我这长安宫,只怕他来了也觉无趣,又何必勉强孩子?”仙师思忖片刻,到底还是不为所动。

    皇后神色一黯,她咬了咬牙,似乎是求助般看了徐循一眼,徐循对她使了个眼色,也不知是皇后懂了,还是本有此打算,她又道,“阿黄嫁妆,我予她再加一倍,许她常常入宫,和你做伴。”

    仙师也看了看徐循,徐循对她投以抱歉的一瞥,仙师似是安抚地微微摇了摇头,方才又道,“如今这几位公主,也就只有阿黄一人,最有价值了……”

    换句话说,若襄王上位,处理掉了两个男丁以后,肯定会对余下的公主十分优厚——起码也要做做面子。按照当权者抹黑失败者的惯例,只怕栓儿的身世是要被翻出来说的,皇后自然要被天下人唾弃,圆圆必定也会受到牵连。至于点点,又如何比得上阿黄的关注度?襄王对阿黄,只怕是要比对亲生女儿还更好些,起码太后在世时,会是如此。

    至于太后去世以后,到那时,皇后的承诺,又还能作数吗?眼前坐着的仙师,岂不就被她坑过?

    皇后眼下,已经再无筹码,她眼底终究是掠过一丝慌乱,又犹豫了片刻,左右一望,终是长叹一声,慢慢地跪了下来。

    跪姿自然也有很多种,昂然半跪、委屈弯身,等等不一而足,皇后的跪法非常正式,她伏在地上,头叩砖响,以一个极卑微的姿势,轻声道,“娘娘,孙氏昔年对你多有亏欠不敬之处……今日在此,给您赔罪了。”

    以她如今身份而言,这一跪,在世人里唯有太后才受得起。但仙师却并无闪躲之意,她高高在上,垂首俯视着皇后的脊背,面上终于出现了一缕满意的微笑。

    昔日的仇敌,今朝要反转过来求她,甚而再执妾礼……就算是心如死灰之辈,此时也不免会有几分触动吧。

    但她依然没有放下架子,还在继续挤兑皇后,“太多礼了,贫道受不起,娘娘母仪天下,生得凤命,受你一拜,要折寿的。”

    皇后肩膀,微微一震,尽管无人能看得见她的表情,但此时她的心情,又有谁感受不到?昔日千方百计,要坐上后位时,她想得到的,又怎会是今日的屈辱?似她这样的人,只怕宁愿以尊荣而亡,也不愿因屈辱而存。

    然而,尽管很慢,但她依然直起上身,缓缓举起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昔日,是我人品卑贱。”皇后的双眼都有些发直了,她几乎是木然地道,“以阴谋诡计,对付了娘娘。今日,若娘娘能助栓儿登上皇位,我愿还位于娘娘,余生为娘娘做牛做马……”

    她又抽了自己一记,仙师神色一动,眼底露出了深深的满意之色,她亦不说话,只是看着。

    徐循冷眼旁观,不禁在心底长叹了一声:虽然今时今日,可能是仙师多年来最爽快的一天,但她在一旁看着,心中依然不觉痛快,只有说不出的悲哀。

    “好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两颊,已然高高肿起,仙师似乎这才满意,她轻喝一声,到底是徐徐站起了身。

    皇后依然还跪在地上,她抬起头来,祈盼地望着仙师,仙师沉吟半晌,方才缓缓道,“所谓还位中宫的话,纯粹瞎扯,你也不必多说了。我只问你,今日你受的苦难,日后可要报偿回来?”

    局面终于迎来转机,皇后哪会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神色肃穆,“我孙玉女以栓儿、圆圆的性命立誓,今晚之事,乃是我心甘情愿,绝不违背。日后亦会尊仙师为主,孝敬有加,如有违背,叫我儿女均早早夭折,凄凉落魄无人赡养,叫我孙氏一门断子绝孙,身陷地狱,永不超生!”

    这个毒誓,终于让仙师满意,她淡淡地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我刚才已和皇贵妃说过,老娘娘此举,并非是因记恨你而来,就算你在她身前自刎死了,怕也难以影响她的决定,非因情而起,又怎会因情分而动摇?就算我能进了宫,能说上几句,怕也没有太大的效用。劝她的人,难道还少了吗?”

    “怎都要试一试的。”皇后还是和徐循说的那句话,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若是劝说不成,还请娘娘把栓儿带来给我!”

    仙师霍然一震,她瞪着皇后,半晌方道,“你这是要我和老娘娘翻脸啊……”

    皇后没有答话,只是露出苦笑,徐循心底也是恍然大悟:若只为了那劝说的几句话,她又何必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怕是早打好了主意,之前和她没有透露,不过是因为顾虑到这要求太天方夜谭,怕自己不肯答应,那皇后连长安宫的大门,都踏不进来。

    磕的头也受了,打的巴掌也看了,发的誓也听了,仙师此时若要再反口,只怕是失了面子,日后在皇后跟前,是再抬不起头来——这又和昔日她被废以后,两人打照面时的情景不一样了。个中差别,虽然微妙,但局中人自己心知肚明,仙师沉吟片刻,也叹了口气,“罢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说着,竟就吩咐左右,“备轿,我们现在就去清宁宫。”

    此时怕不已经是快二更了,各宫大门,业已关闭,徐循神色微动,“此时过去,老娘娘会否借口已经休息,避而不见?”

    “白日里她更不会见的,这几日不见外人,就是打的要为大行皇帝念经的旗号。”仙师一边拾掇发髻,一边说道,“这经书念起来,讲究可多了……”

    到底是如何讲究,也不必多说了,总之就是能堵死外臣请见的通路就对了。徐循看了皇后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而是侧身一让,送仙师出了屋门。

    屋内顿时就沉寂了下来,一个小道姑怯生生地给上了茶,徐循叫住了她,道,“你寻个帕子,包些新雪进来给我。”

    外头雪势很大,不片晌已经积了起来。小道姑也不问为何,过了一会,给徐循送了两个扎好的雪包——倒也灵慧。徐循拿了过来,递给皇后道,“你这苦肉计,也太下力气了。”

    皇后把手帕捂到脸上,刺激得一缩身子,她道,“不让她出一口气,她又如何会被说动……不瞒你说,进来之前,我也只有五成把握。”

    “毕竟也曾和大哥做过夫妻。”徐循低声说,“面上再不在乎,心里也还有点情分的。不然,就你那几巴掌,能打得动她么?”

    仙师为人,皇后、徐循都是深知,最是玲珑剔透,怎会被意气左右?她要出掉心头恶气,不假,但就坡下驴,也是真的。皇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忽道,“我对大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也不知为何,徐循对她,就是特别能狠下心来冷言冷语,她嗤道,“别说你不是为了自己。”

    “就为我自己,未必会做到这一步。”皇后扫了徐循一眼,“信不信由你。”

    因着这紧急事态,所有人似乎都要比平时更坦诚得多了,徐循盯着桌面,短促地笑了一下,“我信你,你都走了这条路了,自然会往前走到黑。”

    “是啊……”皇后的声音也多了几分悠远,“走到这一步,付出已经太多,要中途放弃,又怎会甘心?”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徐循等了一会,也是心中焦躁,她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忽道,“壮儿……也不必我多说了,我若是没能逃过去——”

    “点点我自会助你照拂几分。”皇后并不犹豫,她又露出个自嘲的笑,“若是我到时还有余力的话。”

    徐循心中略安:太后对点点一向颇有情分,仙师不必多说,有了皇后这句话,不论将来局势如何发展,点点总不至于被亏待太多。

    等待总是有几分难熬的,了结此事以后,谁也没有兴趣多说什么了,都只是继续焦灼等待。在一片窒息的气氛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仙师终于回了院子。

    两人都跑到外屋去迎接她,但仙师才一进门,见她脸上神色,徐循就是心中一沉。

    “老娘娘已经渐渐倾向襄王那边了。”仙师也是开门见山,她摇了摇头,“至于栓儿,和她就睡在一床,我孤身进的里间,在她眼皮底下,实在也没办法。”

    皇后身躯晃了一晃,几乎要站不住脚,她胡乱冲仙师点了点头,掀帘子就冲出了屋子去。徐循也顾不得和仙师多说什么,只匆忙说了一句,“若有改日,必定回来再和姐姐说话。”

    她忙着也奔了出去,但皇后却已没了踪影,雪地上一行新脚印,仓皇往后院去了,徐循暗叫一声不好,忙起步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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