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节

    至于什么事能争,什么事该怎么争,争到什么程度,每个阁臣心里都是有一本账。官场上的门道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四库全书简直都写不完。这些从翰林院一路升上来的阁臣们,哪个不是在宦海里浸淫了几十年,才能把官场这个大游戏的所有规则都给摸透?所以说,文渊阁里撸袖子的时候其实并不多见,真的吵起来的情况,其实反而不是博弈最激烈的时候——激烈的博弈一般台面下都给搞完了,台面上还是要按规矩来走。吵起来,那是事发突然,各人确确实实,意见难以统一,无法给皇帝一个统一的态度时,才会吵得厉害。

    当然,真的是都无法统一意见的大事,皇帝也不会就交给内阁来办,有时会下令廷议,有时也会召阁臣入文华殿商议。反正文渊阁和文华殿相聚并不远,为的就是方便这群帝国的统治者可以随时开个小碰头会。

    所以,文渊阁的主旋律,一直就是很低沉、很温柔,很有条理的絮语,就像是有一场永远也开不完的会,偶然的沉默,只是方便你处理一下私人需求。无数庶务就是这样在内阁值官手里被贴上了票拟,再送到宫中,由司礼监代抄朱批,也就是所谓的批红。当然了,皇帝有闲空的时候,还是会听听节略、票拟的意见,有时自己不满意的话,便会令司礼监王瑾等人执奏章返回文渊阁,和阁臣们商量出一个新的票拟,再送回去由司礼监批红——每当这时候,值房里就会又多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那略有几分尖细的嗓子。

    但今天的内阁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难得人到得齐全,但个人都只是闷头翻阅着手中的奏章——有些例牌折子,本来扫一眼节略也就罢了,此时却都是翻开了细细地看着里头的内容,好似那是孔夫子著的《春秋》,实在微言大义得可以。

    就连被派来催促阁臣们的王瑾,都是没有做声,他尴尬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左看看、右看看,干脆手一叠,往那一站,也不吭气了。

    也就是半个时辰之前,皇帝刚召见内阁,商议废后流程,内阁首辅杨大人是罕见地动了情绪,他再三以宋仁宗为例,恳劝皇帝不必无过废后,尽管皇帝已经拿出了皇后的自请废位之表,依然阻挡不住首辅杨大人,乃至内阁多数重臣维护正统的决心。

    君父君父,臣子要把皇帝当爹尊敬,这就是儒教王道的要求,全天下的读书人读的都是鼓吹孔孟的这一套,皇帝是你爹,皇后那就是你妈,天下有爹要休弃妈,做儿子的在旁敲锣打鼓的吗?当然,爹睡不睡妈那不归儿子管,可身为皇帝,那就是天下人的表率,有些事你不守规矩,大家忍一忍也就都过去了,可有些事是不能不较真的。废后显然就这样的一桩大事——内阁重臣们的标准,有时候就是这么有伸缩性,所谓大义、小节,分得是非常清楚。

    内阁里有三个杨大人,一位金大人,首辅杨大人是西杨,坚决反对,金大人不说话,另一位杨大人东杨大人,那态度就暧昧了,刚才在皇帝跟前,还说了一句,“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这句话,历来是废无子皇后,让有子妃嫔上位的最佳借口。你比如说汉武帝的上位就是很典型的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东杨大人如此说,明显是已经靠向太子东宫了,不过,这话立刻就被南杨大人喝住了,“天下无子皇后多矣,难道个个被废?”

    ——这一位南杨大人,因为在处理政务上看不出有多少成绩,在过往的岁月中,也没有建立多少功勋,于内阁之中一向是很沉默的。没有多少人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可在这件事上,他一发话,连历来为文皇帝心腹机要,临终前就随侍在侧的顾命大臣东杨大人都不能不立刻闭嘴。也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内阁到现在都很安静。

    原委么,也很简单——南杨大人资历没亮点,能力没亮点,亮点在哪里呢?

    亮点就在南杨大人的忠心和气节上,他一直都是仁宗昭皇帝的死忠,文皇帝年间,东宫迎驾事件几乎是把昭皇帝的太子前程都给断送了。南杨大人就是当时忠心耿耿,一直站在太子身边,甚至是为此一直被关押在诏狱里坐了十年的牢,一直到昭皇帝即位才被放出来。

    但,在昭皇帝年间,虽然南杨大人屡受提拔,得到了非凡的重用,可他起点太低,本来也就是个太子洗马,按部就班要做到阁臣,简直不知何年何月。南杨大人坐火箭一样的入阁,发生在当今即位以后,皇帝直接就把他原来做事的弘文阁给撤了,让南杨大人入阁听用。

    话说回来,东宫迎驾那一年,当今还小呢,未必就记得住他南杨了。真正把南杨大人的名字记在心里的,只怕是另有其人。当然,这话不能乱说,你说了南杨也不会承认。而且这也不算是他的污点,当今太后历经四朝,贤良淑德女中表率,国之大事皆可周知,能得到她的赏识,那是南杨大人的福气,这内阁之外,羡慕着南杨大人的还不知有多少人呢。士大夫们的气节一直就都是这样,是比较有弹性的……

    如果是原则性问题、政策性问题,那没人会把南杨的说话放在心上,该争就争呗,太后就太后,怕你不成?问题是现在说的是皇帝家事,是后宫里的事,哪个阁臣愿意为了这么点和切身利益没牵扯的小事儿得罪太后?都知道,皇帝在军国大事上经常征求太后的意见,太后对政治还是有参与度的。惹来了老人家的记恨,关键时刻一句话,谁知道仕途是否因此就受到影响?

    老人家的意思,通过南杨一句话就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了:说废后可以,少拿太子身世做文章。

    御前争辩,在内部会议上是常有的事,皇帝也不会因此而降罪,一直都是微笑着在旁静听。可南杨大人这句话一出,皇帝的脸很明显就扭曲了一下,之后不一会儿便喊了散会。会后王瑾就到文渊阁来了,还是让众臣商议着该怎么操办这废后的事儿。

    这明显是在催促阁臣们快点表态了,但这个态怎么表可实在是不好说,废后该怎么弄难道皇帝心里没数?他现在欠缺的就是个话口子,但这个话口由谁来开?刚才东杨好像表现得很支持孙贵妃和太子,但南杨一开口,他也不吱声了。

    再看王瑾的态度,也是透了玄机,阁臣们不开口,他也不催,就在那站着,敷衍塞责的意图十分明显。几位大臣都是总理级别人物了,脸色总会看的吧?这一看就明白:和自己私下收到的风声一样,太后对于废后再立,心存不满,虽然不能阻止,但却似乎并不赞同让孙贵妃上位。

    这事儿你们自己母子都意见不统一,外人更不该插嘴了。母子没有隔夜仇,这时候谁会傻得走出来为皇帝来得罪太后啊?

    西杨大人咳嗽了一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都拉过去了,他很和蔼地问王瑾,“不知皇后上表,言其多病……是否真已病势难起?”

    私下问,这叫打探內帷,罪过不小。公开问那就是关心皇后凤体,没有人对西杨的做法有意义,大家都擎着希望的眼睛,很期待地看着王瑾。

    王瑾也咳嗽了一下,俨然地道,“娘娘自从去岁流产以后,确实卧床难起,近日虽有好转,但……”

    但什么,没说,您自己脑补吧。

    东杨大人做了第三个咳嗽的人,“此事事关重大,不能不谨慎视之,陛下也不可急于一时,须知天下之大,每日里急务也有许多,庶务更是繁重。此事似可稍延,吾等还有交趾撤军的折子要与诸君同看……”

    很好,他为大家和王瑾都争取了一个下台阶,众人找到借口,便欢天喜地,各玩各的去了。——其实他也说得不错,一天多少折子、多少事情要处理?几人到中午吃饭的时间,才是结束了一上午的脑力风暴。

    阁臣用饭,吃的是现做的廊下餐,天冷时候取个热乎劲儿而已,要说多好吃那也没有,毕竟炉子也不是很多。和唐朝时不一样,宰辅们没有硬性要求要一起吃饭,位高权重的老资格比如说首辅西杨大人,文渊阁里是有一间屋子专门给他用膳、午休的,其余人凑在一起吃完饭,您要散步消食也可以,去后面午休也可以,此地地方狭小,却是没有单独的一间屋子睡觉了。

    南杨大人照例是不睡午觉的,吃过饭去‘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围着文渊阁绕圈儿,有时候也到附近的小花园去闲步片刻。他在内阁里没有什么朋友,一向都是形单影只,乐得清静。但今日却不一样,西杨大人要和他做伴,一道也出去散散闷。

    这是来散什么闷的,大家心里都有数——下午可就没有交趾撤军的事来做缓冲带了。金大人压根就不理会,闭眼去里屋睡觉了——他明天就要去宁夏出差,很幸运地躲过了这摊事。

    至于东杨嘛,他轻蔑地一笑,望着两位杨大人的背影,轻声嘀咕了不知什么,便翻过身在案上奋笔疾书,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两位杨大人出去散步,头一炷香时分真的只是在散步,南杨坐了十年牢,坐出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几棍子都敲不出一个屁,西杨要不开口,他能一天不说话。

    “弘济啊。”西杨完全没有和他较劲的意思,他今年六十二了,精力早有些不济,吃过饭不睡会儿,下午简直都困得没法理事。这会儿一边走一边就打起了呵欠,“如此说,都人传言为真喽?”

    文渊阁在皇城内,距离内宫都很近,远处就是影影绰绰的宫墙,里面圈了上千的宫女——又唤作都人,也就是说,从这里走出去,直线不超过一千米就是妃嫔们的住处了,这么近的距离,什么消息流不出来?太子都立了,眼下都要过百日了,玉牒上生母还没写,宫里多了个罗嫔……这些事和皇帝睡谁不睡不一样,是瞒不过大臣们的。但具体发生什么事,除非有人愿意和你说书,不然大臣们也只能是靠猜。在鱼吕之乱以后,现在的宦官提到内事,都和锯嘴的葫芦一样,能漏点风就不错了,要细说原委,却是绝不能够。

    “传言……”南杨闷了半天。“多了。”

    西杨没办法,给挑明了,“如今坊间,常唱《狸猫换子》。”

    南杨难得一笑,“吾闻故朝,宫有女中尧舜。”

    居然和西杨是对上了对子了。

    这对子对得不够工整,但意思已经足够明显。女中尧舜,典出宋史,形容的是高太后。她一直厌弃孙子的生母朱妃,终其一生,朱妃都没得到后位。待遇也是被皇后压了好几头,连儿子都是养在太后身侧,和生母说不上有太深厚的感情。

    太后的态度,西杨是挺肯定的,如今不过是进一步确定了而已,他问道,“唯后诚多病,宫中乏主……”

    南杨大人微微地笑了,“立后立贤啊。”

    西杨眉头一皱,他向南边看了一眼,有点不可思议。“不是说——”

    “士奇兄,”南杨大人拍了拍西杨的肩膀,“有点着相啦,内宫诸事,吾等静观其变可也。人主家事,何必多说呢?”

    两人的关系说不上有多亲密,但南杨的语气却很真诚——说起来,如今内阁这三位大臣,虽然有不合和斗争,但却并非是你死我活,而南杨资望最浅,素日里也最受排挤……

    西杨脑子里的算盘,已经是噼里啪啦地打了一千多遍了,脚下的步子反而是越发凝重,他自失地一笑,连称,“着相、着相!”

    想想却也不免一笑,“未知勉仁,此时又做何想了。”

    南杨素来稳重少言,此时却有些感慨,他轻蔑地一撇嘴,“吾观勉仁,一生唯投机二字。奈何机巧百出,人主多蒙其蔽,今正邪之辩,恰为一试金石,且看他演去。”

    试金石,试出的成色是要落到谁眼睛里?南杨、东杨本为同年,按说关系是最亲密的,但东杨得意得早,南杨还在坐监牢的时候,他已是天子近臣,出入得意,傲岸中不知得罪几人。看来,南杨也在被得罪的人之中。

    西杨没有说话,只是一笑——他实在是有点困了。

    当天下午,王瑾果然再度奉诏而来,重提废后一事,这一次,东杨大人来劲了,手抚袖袋,口称“臣有本奏”,遂将一本奏章,递给了王瑾。——众人都斜着眼睛看,只见上头一行规整的馆阁体,皇后、廿条等字是触目惊心。

    才一中午,就酝酿了二十条皇后的过错,东杨大人真不愧是倚马千言的捷才,西杨大人和南杨大人对视了一眼,均都默然无语。连王瑾好像都被东杨的无耻给震惊了,接过奏章不发一语,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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