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丫环红雾怔了怔,怯生生的看了一眼黎姨娘,发现她满眼含泪的瞧着草屋,便领会了,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了草屋里,抱出了还在熟睡的歌珠澜,快步的离开了。

    黎姨娘感激的望着歌中道,再次投进了他的怀里,紧紧的拥着他,那真是揉和了所有的温暖与柔情。

    歌中道依然未动,沉静的在等着她继续说。

    歌细黛看在眼里,眸色渐渐的淡了,渐渐的凉了。

    “妾好悔啊,”黎姨娘颤声道:“妾的外甥常与妾的姐姐一同来玩,妾的贴身丫环芷风对秦儿动了男女之情,怎奈身份悬殊,妾念及芷风自幼陪伴,禁不住她的多次恳求,便动容了。妾说服秦儿接受芷风,为他们安排了这间草屋,本是想待露水鸳鸯后,再为芷风争取成为秦儿侍妾的身份,怎奈……”

    黎姨娘边说边落着泪,哭诉道:“妾是蠢昧,妾只想为芷风多些考虑,可是,妾不知是谁把澜儿放进了屋中。真是太过狠心,澜儿才六岁,万一澜儿有个三长两短,妾也不想活了。”

    歌中道只是听着,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却是侧目道:“顾叔,送秦公子回秦府。”

    顾管家进了草屋中,架出了带着睡意的秦儿,显然昨晚的疯狂,使他是累得乏力疲倦。

    黎姨娘继续哭诉道:“秦儿并非歹毒之人,不知为何,芷风却惨死了,妾……”她为表伤心,哭得喘不过气,身子便慢慢的向下滑落。

    歌中道对黎姨娘的跌倒在地无动于衷,看也没看她一眼,神色冷肃的道:“去派人安葬芷风。”

    不仅是歌细黛诧异,就连黎姨娘也惊讶于歌中道如此的息事宁人。其实,这十年了,歌中道何尝不是一直在平息一次又一次的闹腾。黎姨娘慢悠悠的从地上站起来,顺从的走开了,去派人来。

    歌细黛咬着唇,她能感觉到喉咙很紧。爹不追究?他为何不追究?如果此时躺在屋里的不是芷风,而是她,爹会不会也这样淡淡的命令派人安葬?

    她吸了吸鼻子,爹不是深爱着娘?为何不趁机制裁黎姨娘?

    荒地中只剩歌中道一人,他站得笔直,就像是一根柱子竖立,有着顶天立地之势。

    歌中道抬头道:“下来。”

    歌细黛翩然落下,如果歌中道像巍峨沉稳的大山,她此时,就像是千丈石壁,陡峭锋利的耸立着,肃静中带着悬空的寒意。

    “等你出嫁成家,就知道家里一团和气是多可贵。”歌中道平视着她,看到了她眼底决绝的执念。

    歌细黛牵动唇角笑了笑,声音很轻的道:“爹指的一团和气,是表面和平,实则隐忍、暗伤、斗气、虚伪、痛苦?”

    她懂了,爹并不是因为相信姨娘的话,而是,无论姨娘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爹要的结果是家中上下一团和气。

    “不管是什么样的和气,我都要让它坚持到我成为一捧黄土。”歌中道说得很用力,他知道女儿是不懂他的坚持,不懂他辜负了两个女人后所背负的责任。

    “愿爹爹能如愿以偿。”事实上,在上一世,歌细黛清楚的看到了,看到了歌府中的这团和气,真的坚持到了他成为一捧黄土。然而,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了,每个人的命格都变了。

    “宁潜已到,在客房,去吧。”歌中道让女儿清楚了他的立场与态度。

    歌细黛微垂着眼眸颌首,走出了荒地,当她迈起脚步的那一刻,她收起了所有的情绪。一团和气?可以,她可以和气,前提是别人要对她和气。她坚持她的原则,不受任何人动摇。

    她先回到屋里,取出为宁潜做的衣裳,来到了客房。

    宁潜正站在院中,一袭艾绿色春衫,指间捏着酒壶,还是那般的飘逸空灵,嫡仙般的清澈赏心。瞧着他的背影,发现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愁绪,似被情丝缠住了。

    “师傅。”歌细黛笑着,她的俏皮纯真总能在他面前毫不保留。

    宁潜挑眉,看她笑颜如花,不禁道:“来,九儿,说点什么,让为师笑一笑。”

    “师傅看,”歌细黛捧着衣裳,“新衣裳。”

    宁潜眼睛一亮,笑了,接过衣裳,一刻也不愿耽搁的进屋换上了。

    看到他出来,歌细黛尴尬的叹了口气,衣裳不合身,袖子也短了些。

    穿着她制的衣裳,宁潜的心情愉快极了,脸上却显得很失落,跟着她叹气,道:“重做一件吧。”

    “不如换下,我修一修?”

    宁潜可不舍得换下,不由分说的向院外走去,道:“来,九儿,跟为师一起去跟歌大人贺生辰去。”

    “这衣裳不合体。”歌细黛追出去。

    “来追我。”宁潜已极快的跃起,落在了数丈之外。

    歌细黛即刻跟上去,始终只差一点就能追到他。

    很快,他们就到了府中正堂。

    宁潜停在堂外,没有贸然踏进堂中,请候在一旁的管家通报一声。

    当歌细黛稳稳的落在宁潜的身边时,恰好闲清王景荣从正堂里踱出来。

    景荣看到了宁潜,准确的说,是看到了宁潜身上的衣裳,他认得,那正是歌细黛日夜剪裁的。原来,她那般辛苦,是在为这个男子。

    于是,景荣立在原地,回过头,盘着手中的玉石块,笑吟吟的道:“歌大人,本王想到用什么换本王的瓷瓶了,不如,就让歌府大小姐为本王制件衣裳。”

    歌中道上前几步,走到堂门处,看到了歌细黛,道:“黛儿,快见过王爷。”

    歌细黛欠身问安:“见过王爷。”

    景荣笑笑,慵懒恣意的歪头瞧她,道:“几日能为本王制好衣裳?”

    不等歌细黛思考如何应答,歌中道踏到堂外,握住了歌细黛的手腕,将她牵到堂内,随及双手各握住她的两个手腕,正色道:“黛儿,让王爷看看你的手,恐无法为他制衣。”

    疼,好疼,很疼,疼得歌细黛脸色煞白,她的眼睛连眨也没眨一下,直直的望着歌中道,望着他面无表情的双手暗用内力,将她双手的手腕都折断了。

    ☆、第21章 《荣华无量》0021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宁潜满腔酸胀的热血在翻滚着,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就那样站着,说不出话,只能震惊的看着歌细黛的手腕被折断,那细微的声响如同漫天雷鸣般击破他的耳膜。他不惜冒着武功尽失成为废人的风险,调用所有的内力去解穴,可是,终究还是被顾管家都抢先了一步。

    当歌中道握住歌细黛的手腕,将她拉进堂内时,顾管家就点了宁潜的穴道,使他不能动,不能说话,不用运用内力。

    若不是宁潜贪恋的多看了几眼歌细黛,使他走了神,他也不至于防备不了顾管家。

    他绝对想不到一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女儿下此狠手。宁潜想救,却没机会救。

    景荣有机会搭救,当歌中道开始用内力折歌细黛的手腕时,他就察觉到了。

    景荣什么也没做。他从来没有救过人,也从没有想过要救谁。

    能为他所用的人,都是经过他多次的试验,确保能在许多场合自救的。会被他铲除的人都会慢慢的消失。

    当歌中道一点点折断歌细黛的手腕时,景荣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看向歌细黛,看着她极清极静的眼眸里,渐渐的荡着一股火焰般激烈的孤傲,那么的刺眼,那么的辉煌,仿佛在说:就只是这样?

    本该是女子该有的示弱、怯懦,在她的眼里看不到,唯有她精巧的下巴抬起,那么高,那么犟。他几乎能触到她冷酷的灵魂,不可一世的坚韧与锐气。

    如果……如果她只要流露出一点点柔软,他一定会出手的。景荣心里想着。是什么使他没有相救,想必是他在审视她为何不懂恐惧,为何在她倾覆日月光华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疼痛的波澜。

    何为恐惧?何为疼?

    歌细黛的手腕断了,生生的断在亲生父亲的手里,她毫无准备,也无法抗拒。迎上父亲面无表情的脸,她微微的露出笑意,淡淡的,凉凉的,柔柔的。她的心,被搅得寸碎,几乎被麻木灌满了。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亲情被撕裂,露出惨不忍睹的狰狞。就像是陷入了无边冰冷的黑暗,注定这辈子无法再去依靠,无法再起暖意。

    看不透歌中道的情绪,他深潭般的眼睛里,是更深的潭。

    歌中道松开了手,歌细黛的双臂没了支撑,慢慢的滑落,那双纤长洁净的双手,无力的陡然垂着。

    “王爷请见谅,”歌细黛风华无限的侧身,微笑着,抬起一双断手示给景荣看,“臣女双手残疾,无力为王爷制衣。”

    景荣颌首,凝视着她,读懂了在她一腔的洒脱中压抑的是脆弱,能吞噬一切的脆弱,他说不出话了。这一刻,他的心神震动得强烈,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出手。活了十五载,他从没有后悔过,一次也没有后悔过,当他品尝到后悔的滋味时,真的很苦涩很残忍,不堪言。

    他想说:医好你的手,否则,本王会让歌府里所有人的手为你的手陪葬,所有人!

    歌细黛见到他眼神里顿时激射出的凌厉,在他没有启唇前,硬生生的将他的话压了下去,自顾说道:“臣女先行告退。”

    景荣想说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像是他没来得及出手护她一样。

    来不及做的事,除了遗憾,什么也不剩。

    歌细黛闲适的欠了欠身,眼中闪烁玻璃般的光彩,保持着尊严,信步往外走去。她前脚迈出正堂,宁潜的穴道就被解开了。

    宁潜伸臂一环,揽住她,身法极快的跃出,顷刻间就无影无踪了。

    他们落在客院中,宁潜带她进屋,将她小心的放在椅上,检查她的手腕。

    手腕骨折,骨头断裂,错位。

    宁潜紧皱着眉,眸色骤然幽暗。她的手腕休养一段时间可以康复,然而,他知道此时她应是剧疼无比。

    歌细黛冲着他笑,俏皮的念着咒语般的道:“展开,展开,把眉展开。”

    看着她的笑,宁潜沉声道:“你感觉不到疼?”

    “疼,怎么不疼,”歌细黛的笑容定在脸上,“我又不是泥巴捏的,也不是木头做的。”

    “疼就喊出来。”感同身受,宁潜体会到了她钝骨钻心的疼,他看着她额间密集的细汗,知道她在强忍。他是不许她受伤的,可是,伤她的是她父亲,他还没想好怎么办。

    歌细黛轻问:“喊出来就能不疼?”

    疼又怎样,喊出来能不疼?

    她也不想疼,她也厌恶疼。

    宁潜没说话,他很遗憾,莫大的遗憾,遗憾没有能够使她在他面前放下坚强。过了片刻,他问道:“你可怪我,怪我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你……”他说不下去了,那一幕对他而言太过残忍。

    歌细黛轻声哼道:“怪,我自是要怪你,怪你还不快为我接骨。若是我的手从此废了,可就少了一人为你打酒,少了一人与你一起吃你削下一百二十三片肉。”

    宁潜非常轻柔的捧起她的胳膊,十分细致的为错位的手腕接骨正位。

    歌细黛的呼吸沉了,疼得她脑袋轰轰的。她以为她早已习惯了各种痛,然而,受过那么多种痛,却没有一次比得了这般痛得极致剧烈,它来自灵魂、信念、生命、最无法割舍的亲情。

    “睡一觉,好不好?”宁潜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想将她击晕,不愿让她在痛得难忍时才昏倒。

    “好。”歌细黛闭上了眼睛。

    宁潜的眉头又是一皱,知道她只是假寐,他手上丝毫不舍得用力。

    歌细黛要切身的感受这种疼,她需要提醒自己这种疼的来源,因为,她不会允许再有第二次,绝不允许。

    过了好一会,歌细黛打着呵欠道:“师傅,再耽搁下去,九儿真的要睡着了。”

    “宁潜,交给太医。”歌中道已站在门前,他身后的太医垂头候着。

    宁潜瞧向歌细黛,她极力表现出要命的坚强,应是不愿让她爹看到她疼的样子。便系起一线绳,搭上被单,只将歌细黛的双臂露在外。

    “宁潜,借一步说话。”歌中道的声音一直是那样,不带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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