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县衙外面筹备得是风生水起,县衙里面的杨焕却是气得火冒三丈,不住骂娘。原来那杨太尉的家书中明明提到户部是拨了三十万钱下来的,到了他手上,却只剩下了五万,除了邻县同样各自分去五万,这剩下的半拉子十五万也不知跑哪里去了。没两日收到了陆通判的来信,一是叮嘱了他一些关于修堤的注意事项,二却是特意提了下此事。说是那钱自户部下来,经由路、州一道道关卡,逐个伸手捞点,如今剩一半,还算是好的了。又说这也是个不成文的官场规矩了,信中唏嘘了一番,最后说那缺口也就只能靠下面自己想法子了。

    青门县内沿海境线,据那县志记载约八十余里,除去山体,需修海塘实长五十余里,算不上是小工程。据县里那老人讲,这道老塘当年初修之时,本也是按了条石塘来预算的,只最后却修成了夹杂着木桩碎石的草泥塘。个中缘由,当地百姓自是清楚,只也是无可奈何。这草泥塘抵御平日的潮涨还算勉强,逢了飓风大潮,哪里还经受得住,自是被冲得支离破碎,水漫田舍。后来虽也修补过几次,只都是修补下那被冲垮的段口,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眼见是愈发残破不堪的了。

    “粗粗估算了下,若修成牢固的条石塘,至少需得十万贯钱,如今只得五万,还少一半。”

    木县丞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盘,这才小心翼翼道。

    杨焕听罢,一语不发,气哼哼回了后衙,找到了正在院子里的许适容,大骂了一通那些把手伸向修堤拨款的贪官,末了叫她拿出了前次因了徐大虎一案从徐家人那里得来的金币,数点了下,叮一声将手上最后一枚抛回了那匣子里,皱眉道:“只这些,也顶不了大用。早知道前次就再敲多些了!”顿了下,又恶狠狠道:“不管了,趁了秋时,先早些开工修了,修一段是一段。到时真没辙了,小爷我就闹到通州府里去,闹得那些吃了进去的都给我吐回来!大不了戳到金銮殿前,大家伙一拍两散!”

    许适容见他为为钱愁烦,这倒是生平第一次。若是小数目,自家出了便罢了,只这五万贯却有些棘手。当朝最高宰相枢密使的月钱不计另些绢炭盐茶等补贴的话,也不过三百贯,自己手上也是拿不出这许多钱,一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得拿好话慢慢劝他。待杨焕慢慢消了火气,正要再往前衙去,突见响儿几乎是蹦着进了院子,喜笑颜开地道:“大人夫人,衙门口里好热闹。乡亲们知道了修海塘的钱不够,都过来说要捐钱呢。”

    许适容和杨焕对望一眼,两人急忙赶到了前衙,果然见那里竟又是吵嚷一片,聚满了闻讯而来的乡民。瞧见杨焕出来了,呼啦啦一下围了过来。一个六七十岁,衣服甚是破旧的老汉被人扶着,颤巍巍跪了下去道:“杨大人,老汉听闻海塘修筑银钱短缺,特意赶了过来。老汉我今年虚长六十又五,祖辈在此居住。海水潮涌倒灌,漂没庐舍农田,不计其数。犹记得天圣二年七月初一,海潮冲破塘坝,漂没全县,一千两百家尽葬鱼腹,我一家八口人,一下去了六口,只剩一个孙子。如今虽是十数年已过,只老汉每每想起此事,仍是痛不欲生。从前县大人不顾民生,我等俱是无可奈何。如今老天开眼,竟是派来了杨大人这样的好官,做主为民修筑海塘。这样的造福万民之事,万万不能因了银钱短缺所阻!老汉我家贫无多积蓄,这两贯钱,是我多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本是要给孙儿娶亲所用。如今全都捐了出来修建海塘,便是只够添一块条石,也是老汉我的一份心意!”说着又拉了边上一个看起来有些憨厚的年轻人道,“这是我孙子瓠子,老汉我自己腿脚不便,修不了海塘,我这孙子却是有一把力气,这就叫他去出劳力!”

    这老汉话说完,后面的一干乡民更是群情激动,俱是应声附和,纷纷从自己身上摸钱出来,都说要出钱出力。

    许适容心中实在是被震动,看了眼身边的杨焕,见他面上神情更是激动,眼睛都似有些红了,大声道:“乡亲们放心,我杨焕在此对天发誓,修不成海塘,我……我……”停了下,又顿脚嚷道,“我杨家十八代祖宗都是孬种!”

    许适容想起他上回被乡民们送去通州府时,还只是拿自己的姓倒写来发愿,这回居然连十八代祖宗也搬了出来赌咒,急忙扯了下他袖子,意思是叫收敛着些。杨焕回头,不耐烦地横了她一眼,这才又大手一挥道:“乡亲们的心意,这就领下了。大家只管放心,你们捐出的每一个钱都会用到海塘之上,绝不会被人油水了去!”说完对着边上正有些发呆的木县丞和另几个小吏衙役发狠了道:“都给我眼睛紧着点,谁要起了歪心思敢动这块钱,被知道了,小爷我当场就剁了他手!”

    木县丞一怔,还没开口表态,便听那捕头张大道:“大人放心。我们从前里虽也做过些见不得人的事,只都是这青门县土生土长的。大人一心为民,我等若是连这钱也敢起歪脑筋,那便当真不是人生养的了!我这就回去,叫我家那婆娘捐钱。只她有名的抠门,我也不敢要多……”

    他话没说完,便见一个妇人分开了众人,气吼吼到了张大跟前,一把扭住了他耳朵破口骂道:“你个窝囊废!当着别人面竟也这样编派我!原来平日里我面前的那小心都是作出来哄我的!我要不抠门,家里那几个钱还不都被你拿去赌掉了!”

    张大被骂,却是不敢回嘴,只小声陪着不是。众人见状,俱是哄堂大笑起来。许适容亦是忍俊不禁。那妇人看了一眼她,这才松开了揪着自家丈夫耳朵的手,笑眯眯到了许适容跟前跪下,从自己衣袖里摸出一包钱道:“叫夫人见笑了。我今日过来,就是得了消息来捐钱的。海塘不修好,潮涌一来,莫说是钱,便是人命指不定都没了。我虽是无知村妇,只这道理还是晓得的。”

    许适容敬佩这妇人的干练知理,急忙扶了她起来,连声感谢。那张大摸着自己耳朵,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众人见状,那身边带了钱的,自是过来纷纷捐钱,没带的,也都匆匆回家去取了。木县丞既是缓过神来了,不用吩咐,已是叫人排起了队,又叫文书过来一一记账登记入册,一是防止被人顺手摸去,二是说日后要将这捐钱的名册刻碑立在海塘之上,供后人观瞻为荣。

    那闻讯来捐钱的乡民络绎不绝。虽都手头不宽裕,只你五十我一百的,如此两三日下来,捐钱的人才渐渐少了,收到的大钱竟也装了十来个箩筐,总计约有一百万大钱,合一千多贯,都与那州府里下拨的五万贯一道被封入了县衙银仓。

    杨焕这几日因都忙着筹备那修海塘的事情,白日里也不大见得到,只晚上才回后衙。这日却是晌午后便回来了,瞧着两眼乱转,便是有事的样子。果然没等许适容开口,他便笑嘻嘻道:“明日我生辰,邀本县的大户们过去蜘蛛楼吃酒。”

    许适容一怔,奇道:“明日当真你生辰?这般匆忙,都不知道备什么礼给你庆贺了。”

    杨焕哈哈一笑,凑到了她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许适容起先是有些惊讶,只越听到后面,却是越觉好笑,忍不住摇头道:“他们这些人虽是不识大体了些,只你这法子,也是不大厚道……”

    杨焕哼了一声道:“我初来这里之时,那陈老爷在蜘蛛楼里做东请我,边上陪了十来个,都是本县数得上的富户。席间说起买来那两个双生的小娘,就花了五百贯,个个都有钱的紧。如今要修海塘了,保的也是他们的田舍。那日你也见到了,连那穷老汉都舍了自己孙子娶媳妇的钱,他们竟是一个铜板也没出!他们既是装聋作哑,小爷我就发发善心,给他们个行善的机会。”

    许适容忍住了笑,伸出手指头狠狠点了下杨焕额头,这才正色道:“修海塘的钱虽说还不够。只这捐钱,讲的便是一个心甘情愿,你千万莫要摊手强要,那便落人口实了。”

    杨焕额头被她戳了,心中却是吃了蜜般甜,趁机一把捉住了她手,摸个不停道:“娘子放心。我不用摊手,他们自也会乖乖送钱上门。”

    许适容手心被他摸得有些发痒,噗嗤笑了下刚抽了回来,又被他扯去了道:“明日既是我生辰,娘子总该赏个香吻奖赏下。”

    许适容啐他道:“哪里来的歪把子生辰!等真到了再说。”

    杨焕不依,正还要闹,突听门外小雀道:“大人,木县丞请大人过去,说是有事商议。”杨焕无奈,这才被许适容哄着给推出了门。

    却说当晚,青门县里那陈老爷正在家中搂了小妾在调笑,突听门外管家道是县衙里县丞上门,急忙推了小妾整衣相迎。那木县丞待寒暄过后,便摸了个请帖出来道: “明日乃是杨大人的生辰。杨大人为人一向守谨律己,不愿大肆张扬。只我想着此乃他到本县上任的首个悬弧之辰,我等太过轻慢了恐有不敬之嫌,故而自作主张,在蜘蛛楼定了酒席。陈老爷如今在本县乡绅中也算是拔尖的头等人了,所以第一个便来告知你了。”

    陈老爷一听,心中已是雪亮,暗骂一声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杨知县也和从前那知县一样,不过是借了自己生辰大肆敛财罢了。前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万民捐钱修海堤,只怕那钱最后也是落入他自己口袋。只面上却是不敢表露,恭恭敬敬道:“杨大人悬弧之辰,此乃可喜可贺之事,自然万万不可随意过去了。我明日必定过去,还请木大人回去万万要将我等的心意带到杨大人面前。”

    木县丞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杨大人还说了,陈老爷过来便是天大面子,万万不可送礼。”

    陈老爷擦了把汗,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杨大人的悬弧之辰,怎可空手而去?”

    木县丞无奈道:“陈老爷既是一番心意,那便悄悄提醒下的好。我瞧那杨大人也不是个风雅的,平日里只喜好金银铜钱这些东西。陈老爷既是要送,明日这寿礼,备些金银便是,俗是俗了些,保管杨大人欢喜。”

    陈老爷连连点头称是,接了那请帖过来。木县丞见事既已妥,便也告辞离去了。

    天还未黑下来,青门县里的十来家大户们便都是收到了木县丞发来的请帖,说是明日知县大人蜘蛛楼摆酒庆生辰,本是不收礼的,如定要送,收礼只收金银铜。

    四十三章

    到了第二日正晌午,县城里的那蜘蛛楼里张灯结彩,大门口只见轿马不绝的。边上百姓路过,听闻是杨知县贺生辰,宴请本县豪绅大户。若是从前,必定是暗地里吐一口唾沫,再咒骂一番的。只如今因了这杨知县颇得民心,他逢寿辰,请客收礼也是人之常情,不但不多说什么,反倒是围在了外面看热闹。又有好事的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放得热闹。那些昨日里收到了请帖过来赴宴的,见蜘蛛楼边上围满了百姓在啧啧称道的,一下自觉被邀赴宴,也是面上贴金的事情,连头都抬高了不少,叫身后小厮捧了礼盒,趾高气扬地进去了。

    木县丞和衙里的文书在那酒楼雅座的楼梯口设了个台位管收礼。第一个到的城北陆官人,家有良田千亩,在州府里又开了几家铺子的。身后跟来的家人呈上了礼盒,木县丞数点了下,见是二十锭十两的雪花银,先是高声唱了出来,提笔记下了。待陆官人得意洋洋抬脚要上楼了,接了杨焕先前的指点,和边上那文书嘀咕着道:“邻县知县大人的老娘上月过寿,当地乡绅送礼,听说最薄的也有四百两。”

    文书应道:“可不是么。莫非杨大人竟连个老太太也不如?”

    两人说话声音虽似是压低了的,只又恰巧能叫那陆官人听见。那脚立时便停了下来,急忙转头低声吩咐了那家人一番,打发了去,这才赔笑着道:“出来得急,这跟来的小厮又是个没脑筋的,竟是丢了些寿礼在家中。这就叫回去取了过来另增。”

    这陆官人上去了,待下个雷老爷过来,收了贺礼,木县丞又哈喝着道:“记下了,方才陆官人送了四百两,这位雷官人三百两。”

    那雷老爷一听,急忙道:“错了错了。我送的是五百两。这就回家拿。”说着一边擦汗,一边急匆匆地又出了酒楼。

    这在外面围观的众人甚是不解。见过大摆生辰宴的,只这邀请到的客人走马灯似地进进出出,出来时又必定是脸色发白,双目发直,久久不见宴席开宴的,倒是少见了。不明所以,四下里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受邀的客人们来来去去折腾了好几回,日头都早偏了天正中了,收礼一项才算了结。一十六位尊客按了座次一一坐定,忍住了饥肠辘辘,只眼巴巴等着知县大人现身。茶水添了一道又一道,几个平日里沉迷酒色,底子弱些的,饿得便是有些头晕眼花了,都齐齐将目光看向了坐上的陈老爷。

    那陈老爷昨夜里和婆娘商量了半夜,瞧着如今这知县年轻,行事也没从前那知县狠辣,本是想着送个五百两,合五百贯钱。比从前那知县过寿时虽是少了一半,只应也差不多能应付过去了。哪知到了这里,却是听闻自己前面那贾家的都送了六百两,自己这五百哪里还敢拿得出手,急忙回了家又添了一百。等他要送出去,居然被告知那贾家的己经增到了八百,气得咬紧了牙关,只得又走了一趟,送了一千两,合一千贯,这才算是上得楼来。此时坐在这里,光气就气饱了,暗骂这小白脸的知县瞧着笑眯眯地,心黑起来竟是丝毫不亚那前任,哪里还有心情吃饭?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只哼了一声,虎着脸一语不发。

    “哎呀,诸位父老前辈,在下衙门里公务缠身,来迟了来迟了,还请诸位父老们见谅则个。”

    众人正等得百无聊赖,不知这杨大人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当,突听楼梯口响起了阵急促的脚步声,又听见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知是杨知县来了,精神一振,急忙都站了起未,脸上挤出笑,迎了过去。一番客气寒暄乱纷纷下来,这才又各自坐定了位置。

    杨焕方才在后衙中与许适容正一道吃过了饭,又喝了她亲手饱的蜜枣茶,饱得直打隔了,这才慢吞吞地过来的。此时见这雅座里的桌上除了茶水,别无他物,惊讶道: “这县丞姓木,人也当真是木头脑子了。我早就叮嘱过的,今日县衙里公务忙,小爷我过来会迟,叫不必等我,待诸位到齐就开宴的。他竟是如此怠慢诸位,实在是可气可恼!”

    陈老爷方才虽是挂了脸在生气,只此时也早就收抬起了心情,急忙笑应道:“今日大人是寿星,又公务缠身,我等怎敢不等大人到就开宴的,那岂非喧宾夺主了。”

    他话音刚落,余下众人便立时纷纷点头附和。

    杨焕朝着四方作了个揖,这才笑道:“多谢诸位父老赏脸抬爱。这就开宴了。”说完一声吆喝,那早就等在下面的蜘蛛楼伙计立时便端了盆菜,一边吆喝,一边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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