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节

    吉祥惊而回头,看见一丈外站着如瑾和冬雪吴竹春,也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静静地站在暗影里。未曾睡下的冬雪竹春倒还穿得齐整,可如瑾只在寝衣外披了一件长袄,下摆被风吹得飘来飘去,看着就让人觉得冷。

    “主子怎么不穿大衣服!”吉祥迎上,赶紧将身上披的衣服厚拽下来要给主子裹,却被如瑾却挥手挡住。

    “秋水姐在锦绣阁那边也是单衣单裙吧,这许久了,我想试试到底有多冷。”如瑾的声音十分平静,却静得让人害怕。

    “主子……”吉祥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她看着都觉不地道的事,作为和佟家姐妹交往这么些年的如瑾,心里肯定更加难受。她方才和佟秋雁说话尽量压着声音,风声又大,以为主子在屋里不会听见什么,却没想到最终如瑾还是出来了。

    大风席卷着深秋里未曾落光的叶子,夹着尘土,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打。花木枝桠刷拉拉的声响,还有高处风过的呜咽,将寂静的夜晚变成一种诡异的热闹。

    佟秋雁一见如瑾出来,乍惊乍喜,匆匆几步冲进了院子,扑通跪在如瑾脚下,哽咽苦求:“蓝妃帮帮秋水吧,她太不懂事,惹恼了王爷,这么冷的天跪在那里会跪出病来的……您和她自小就要好,求您开开恩,到王爷跟前说和几句,把秋水领回来。求您了,我在这府里地位低微,实在是没有办法,唯有来打扰您休息……我违反了府里的规矩明日就去自领惩罚,不让您担一点儿责,只求您看在秋水和您相交这些年的份上,别让她跪在那凉地上了!”

    如瑾心中一颤,像是陷进了沼泽里,眼睁睁看着泥水逼到胸口来,又似被长藤绊住了脚,任由那藤蔓弯弯曲曲卷住身体四肢,越勒越紧。

    而佟秋雁,就是那沼泽的泥,长藤的根。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奇怪的姿态面对佟家姐妹。如果说应允佟秋水跟进王府时,她只是在心头种了一棵小小的种子,想看这种子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到得此时,眼看着这颗种子变成了大片大片的荒原毒草,她觉得舌头都木了。

    “你想说的重点,是让我救人,还是说自己地位低微?”说出的话,也没有受控制,心里想着什么,就脱口而出了。

    然后她便看到佟秋雁抬起的面上,惊愕的,又带着隐隐不甘和期冀的眼神。

    “蓝妃!您……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佟秋雁抓住了她的裙摆,卑微的,怯生生的,委屈的。

    如瑾的头发只松松用绸带扎了两圈,在风里早就散了,随着外袍一起飘飞。她低头看了佟秋雁许久,伸手将被抓住的裙摆拽了回来。

    “佟秋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亏心吗?”她第一次直呼了旧友的名。

    开门婆子手里的提灯突然噗的一下灭了,院中光线便暗了许多,天上乌云暗沉沉的压下来,那么大的风也没有将之吹开,反而越来越沉重,似乎直可以压到人头顶上。

    佟秋雁瑟缩了一下,被如瑾在黑暗里依然亮闪闪的眼睛逼退,一瞬间差点委顿坐倒。一路穿着单衣从西芙院走了,她的身子早就冻透了,可只有此时,才突然感觉到真正的寒冷。一股不可捉摸的恐惧从脚底蔓延,瞬间遍布全身。

    “蓝妃……”

    “想好了要说什么,再跟我开口。”如瑾静静看着她,慢慢的告诉,“不要说秋水姐是自愿跟进府的,不要说去锦绣阁也是她自作主张,更不要说她下跪是受罚所致——这些我尽都不想听。”继而话锋一转,“如果,你愿意说说当初从青州离家是怎么一回事,我倒是可以请你进屋,抱着手炉,喝着热茶,坐下来慢慢儿相谈。”

    佟秋雁倒吸一口凉气。

    如瑾说完,就再也没看她,仰头只盯着天上乌墨一样的云,和四边的黑暗紧紧连在一起。整个辰薇院的人都出来了,嬷嬷,婆子,大小丫鬟,甚至后夹院的厨娘和后值房的几个内侍。死气风灯点亮了好几盏,在乌沉的夜里照出一小片光亮。佟秋雁处在光亮的中心,感觉每一个人都在紧紧盯着她,一道道目光像是绳索,将她捆得死紧。

    吉祥一脸敌意,吴竹春脸色冷淡,冬雪唇角透着讥讽,就连平日里根本不管事,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胡嬷嬷,此时也皱着眉头。大家全都站着,唯有她自己跪着,佟秋雁顿时感到自己像是街头卖艺人筐里的小猴小狗。

    她张张嘴,又张了张嘴,每次一看到如瑾神色淡淡的脸,早已想了千百遍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堵在嗓子眼儿里,憋得她难受。

    如果,你愿意说说当初从青州离家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你愿意说说当初从青州离家是怎么一回事……

    这话简直就像一柄巨大无比的锤子,冷不防从天而降,砸在了她的天灵盖上。

    蓝妃是怎么知道的,蓝妃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些什么?她不断在心里问自己,越问不明白就越是怕。为什么连父母亲人都不晓得的内情,蓝妃会知道!那么王爷知道吗?他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不,不可能……

    有时候,自己都被自己骗过了,真以为自己是替妹受苦才进来王府,王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当晚并不在场的蓝妃又如何知道?!

    对了,一定是揣测,乱猜,故意诈她!

    转瞬间的心念电转,她的茫然恐惧,或被动或主动的,尽都渐渐消散,心里只相信自己的推断。于是她膝行几步再次抓住了如瑾,紧紧抱着她的双腿,眼泪汹涌地掉出来。

    “蓝妃,蓝主子,三小姐,瑾妹妹!您将我想成了什么样的人,您到底受了谁的蛊惑,以为我是在跟您争宠?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意外,我不知道秋水不满意郎助教啊,更没想到她会因为同院祝氏的几句话就去找王爷说理,我这次……”

    “够了,够了。”如瑾紧紧皱了眉,声音透着疲惫。

    “瑾妹妹您听我说!”

    “将她拉走,赶了出去吧。”如瑾吩咐仆婢。

    吉祥早就按捺不住,得了令立时上去拽人,却没想到,佟秋雁花了死力气抱住如瑾小腿,一时根本拽不开,反而来拉扯间被她更加用力,差点把如瑾带倒。吉祥赶紧将如瑾扶住,吴竹春上前弯腰,双手抓住佟秋雁的肩膀不知怎么一使力,只听咔吧两声,佟秋雁惨叫,两只膀子顿时再也圈不住,俱都软软垂下来。

    吉祥扶着如瑾退开几步脱困,惊疑地瞅着吴竹春。吴竹春将佟秋雁扔在地上,随口道:“前阵子刚和关亥学的把式,谁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佟秋雁叫得渗人,倒在地上抽搐,如瑾愕道:“她胳膊断了?”

    “没,脱臼而已。”吴竹春说着,又上前动作两下,使得佟秋雁发出更凄厉的叫声。不过,胳膊倒是能动了。

    “啊——蓝妃饶命!您放过我,放过我啊!”手臂已经接上的佟秋雁惊悸未褪,瘫软在地上一时起不来,只惊恐地瞪着吴竹春,喊个不停。

    如瑾被一声接一声的惨叫震得耳鼓疼,见她没事,便让人送她回自家院子去。两个粗使婆子应命架起佟秋雁往外走,佟秋雁却一直叫,也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霎时间巡夜的内侍和婆子们全都赶到了辰薇院,在门外观望。领头的朝内行礼问安,客气的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如瑾转身回屋了,留下胡嬷嬷和那些人周旋。

    关了屋门没一会工夫,佟秋雁的叫声就消失了,然后整个院子也恢复了平静,荷露进来禀报说:“将佟姑娘堵了嘴送回去了,主子安寝吧。”

    “让医婆给她看看去,胳膊别落下毛病。”府里有专门给姬妾丫鬟们看病的婆子,如瑾便吩咐,然后倒在床上闭了眼睛。

    吉祥灌了几个汤婆子往被褥里塞,又将暖炉重新点了火,往床边移几分,将一床细绒毯盖在被子上给如瑾暖腿:“冻了这么久可别着凉才是,真真晦气,好好的平白让她跑来闹一场。”冬雪煮了茶奉上,吉祥连忙端给如瑾喝。

    如瑾说不要,将丫鬟们都遣出去了,依旧一个人闭目安睡。

    却是怎么样睡不着了。

    佟家两姐妹的身影不断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一会是温柔沉默的秋雁,一会是刚直烈性的秋水,从小时候开始,渐渐长大,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巧笑,轻颦,落泪,冷眼……

    许是毯子太热了,如瑾出了一头汗,觉得闷得慌。

    她一动不动的躺着,懒得动,只在脑海里反复琢磨入府以来和佟秋雁的每一次见面。渐渐的,她开始暗叹自己的疏忽。

    怎么就一直没往这上头想?

    若不是今日佟秋水突然反常,让她在骤然而至的惊疑中开始动脑子,她还要被佟秋雁蒙蔽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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