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所以在那时,他注视着这样的美好,只觉得刺目。

    当晚他就毫不留情地让她把桃花扔了,不论是桃花,亦或桃花一般的美好少女,终究都不可能属于他。

    而今日的梦境似乎又有了一些延伸,他能清晰地瞧见,摘下桃花后,心满意足往回走的玉佑樘突地撞上了他的视线,而后,这个女孩儿未有一丝畏惧和心虚的,折了个弯朝他走近,将桃花递到他面前,笑道:谢先生,送你了。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一枝桃花娇嫩水灵,似少女初妆,就跟握着它的人一样。

    体质关系,谢诩春日极易起癣,向来恶花,但还是不作迟疑朝着那枝桃花探出袖去接,指尖刚碰到那棕色的枝桠时……

    突地,自他所触的那一点起,整个桃枝慢慢粉碎,连接着少女握桃枝的那只手,而后便是她一整个人,在短促的光阴里,逐渐化为幻影……

    他心悸不止,毛骨悚然,急切地想去抓,意料之中的,抓了个空。

    “铃兰,铃兰……”

    被谢诩紧搂在怀中,好不容易才有些眠意的玉佑樘又被他一连串焦急的呼喊惊醒,她蓦然睁眼,回过身,就见额角渗汗,一直唤着她名字的谢诩。

    他似乎沉浸在噩魇里很难拔身,眉毛痛苦地拧着,一脸慌乱颜色,双手也在胡乱捞着什么。

    玉佑樘一把扣住他手掌,大声叫他:“谢先生!”

    谢诩这才安静下来,浓睫轻微一颤,慢慢睁开眼,幽黑的瞳孔朦胧似雾,而后才逐渐清明开来,直到玉佑樘能瞅见自己的脸在他眸中清晰地映出,他这才有了知觉……

    下一刻,几乎惯性一般,他更紧更用力地把她扣回胸口,似是还心有余悸,沉吟着:

    “傻姑娘,千万不要离开师父……”

    玉佑樘沉默地盯了他片刻,垂下眼,没有正面答应他的话,只又往他怀里蹭了一点。

    谢诩惊惶的粗息这才渐止,极轻地喟了口气,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

    翌日,半月一次的朝休。

    大臣们可以不用早起上朝,玉佑樘当然更不用。

    她醒来已时至中午,谢诩早便不在身畔,她只依稀记得他起身后,曾在自己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方才离去。

    碧棠端来漱口水的时候,她含着水,模糊问:“谢大人回去阁里了?”

    碧棠答:“是啊,”答完又突然放低嗓音凑近她,问:“殿下,是不是特别累啊?”

    玉佑樘取过擦脸毛巾的时候,顺手敲了她脑袋一下:“整天脑子里想什么呢。”

    碧棠嗖一下缩回头:“现在皇宫里的所有人都这么想,可不止我一个。”

    玉佑樘不理会她,只闷在毛巾里,格外平静道:“其实根本没什么。”

    碧棠不太明晰她的意思,换上一张疑惑脸,玉佑樘却不想再理她,由宫娥套上便服后,便提步往外走,唤上她:

    “今天难得休假,咱去御花园走走。”

    玉佑樘今日未戴发冠,只将一头青丝高高束起,衣着也很随意,一身青色深衣。

    她行走向来温吞,不急不缓,柔顺的发飘在风中,盈盈起伏,很是动人。

    她穿越画廊,风流无涯的模样,恰似一年春好处的绝胜烟柳。

    在御花园中忙碌的小宫娥们痴痴望着,又猛然想起他龙阳之好跟首辅大人有一腿,不禁悲喜交加,悲得是完美的男子都去断袖了,喜得是将他二人浮想联翩一番,似乎也挺有爱……

    玉佑樘当然不知,她心无旁骛走着,暮夏的风灌进袖口,虽然依旧熏热,但她体内寒凉,所以还算适应,并且觉得不错。

    闲逸的时光可不能用来浪费,她带了鱼食,便停在阑干边喂鱼。大约一刻后,将最后一把鱼食抛下,绿水残荷之中,几十尾锦鲤摆尾涌来,争抢了个干净。

    她这才满意转身,方要走下游廊的阶梯,便见对面浩浩荡荡来了一拨人,定睛一瞧,是皇后娘娘与她的宫人。

    每每见着这女人,她都会油然而生出许多生理加心理上的排斥。

    所以此番碰见,游园的好兴致瞬间扫去一半。

    不过玉佑樘并未表现出一丝尬色,她微微垂首,以示敬重。

    身边的碧棠也忙跪拜行礼,给皇后请安。

    皇后娘娘于她们跟前驻足,嗓音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柔嫩到撩人:“真是神了,我今日出门前还想着会不会在御花园碰见我的樘儿呢,结果还真应了我之所想。”

    玉佑樘仰头,朝着她礼貌地轻轻一笑。

    而后她眼尾一暼,察觉皇后娘娘身侧还站了一位素未蒙面的男子——

    是位老人,发丝斑白,约莫有六十多岁的光景了。精神却很是矍铄,五官硬朗,年轻时的英俊姿容可窥一斑,他眼底神彩奕奕,也正打量着玉佑樘,似能洞悉。

    随即就闻见皇后用掐得出水的声撵敢宫人道:“你们先走吧,本宫与父亲,樘儿有些家事要谈。”

    几位交手跟在一旁的宫娥闻言,忙退到十里开外。

    原来是国丈,玉佑樘移开同那老人对视的目光,明晰过来,这位老人是皇后的父亲,战功累硕,已被封爵位为辅国将军。

    她正细思着,却不想皇后突然拉起她的手,她心底不由厌恶,但又防相由心生,便垂眼去瞥自己的手,女人细长的金指套正轻轻覆在她腕上,很是刺目。

    而后,皇后娘娘一直拉着她进了湖中小亭,到亭心才止步,命令道:“来,陪本宫聊聊。”

    其间那老人也一直沉静又严肃地跟在后头。

    到了这里,四下也无一人,玉佑樘一把抽回自己的手,拢回袖中,憎恶之意溢于言表。

    皇后见状,以袖掩唇笑了笑,勾唇问她:“你讨厌我?”

    不等她回答,皇后娘娘又径自道:“你不该讨厌我,我好歹也算得上是你姨母;更何况,若不是本宫,你和你娘亲恐怕还在田地里嚼着野菜呢。”

    玉佑樘背手走至亭边,望着静止的湖水,平静道:“我甘愿过以往平淡无争的日子。”

    “那也没办法呀,”皇后娘娘娇媚的腔调自身后传来:“谁让你母亲毁容了呢?”

    她血红的娇唇轻启,哀婉叹息,看起来楚楚可怜极了:“还得我来替她入这可怕的深宫。”

    玉佑樘手肘架在栏杆,并不回首,眼光邈远:“我看你倒是适应的很。”

    皇后走至她身侧,绯衣流动如霞:“适应的很?呵呵,你可知我得知自己无法生养后那段日子是如何过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不足以形容。”

    “那又如何,”玉佑樘侧头,毫不畏惧地直视她:“我娘亲毁容之事的真相,你以为我不知晓?恶毒贪心的女人,这些皆是你所应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皇后娘娘似是听见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前俯后仰笑了许久,突一下收起笑容,抬起五指掐住玉佑樘下巴,瞳孔张大:“你以为自己有多高尚?还不是跟我一样是个顶替旁人的冒牌货,还不是和我一样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可怜虫!”

    她指甲几乎掐进玉佑樘肉里,玉佑樘却似乎感受不到一点痛楚,面色平静,眼中未见波澜,依旧坦荡透彻地正视她。

    这般僵持了许久,在一边沉默半晌的老人才上前几步,拿开皇后的手,边沉静训斥道:“献容,你明明知晓自己是姨母身份,还同小辈斗什么气。”

    他又望向玉佑樘,挤出一丝慈爱的笑:“铃兰,这几年确实苦了你和你娘亲,是外公对不住你们。”

    玉佑樘扬唇一笑,讲话音色却是极冷:“真是抱歉,我自打出生,就从未见过你,更不会承认你这外公,还请国丈爷切莫私自妄称。”

    她又瞥向皇后娘娘,目光清澈透析,似深井之水:“我今日站在这里,只是为了我的娘亲,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话毕,她退了几步,一揖道:“皇后娘娘,姜国丈,我先告退了。”

    随后眼尾都不扫一下的撂两人在原地,径直走出湖亭。

    姜国丈盯了许久玉佑樘的背影,她一袭青衫,高洁雅致,身姿明明瘦弱纤细,却有股淡漠无畏的倔劲。

    直至她消散在视野,老人才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皇后斜睇他一眼,提醒道:“父亲,已到今日,你再起什么怜惜的念头也是为时晚矣,倒不如安下心,”她顿了顿,问:“您同谢诩那小子商讨好了么?”

    姜国丈负手于背后,淡淡道:“已经商量好了。”

    皇后道:“他还算信得过,粮仓那事倒是处理得掩人耳目又干净利落。”

    姜国丈点了点头,又问:“皇帝那边可有异常?”

    “没有,还心无旁骛地念着经清着心呢,半年都不见出一次谨身殿,殿内的宫人禀来的消息也无异样。”

    “好啊……”老人拉长尾音轻叹道,捻了把苍白的胡须,又定定重复:“好。”

    皇后又问:“定下时日了吗?”

    “今夜。”

    “今夜?会不会早了些。”

    “已经准备了这么久,谢首辅也说不早了,”国丈微眯起眼:“不然老夫也不会特意回宫一趟告知与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即将进入本卷高.潮,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ps:女主不会没有生育功能的,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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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幕

    是夜,子时。

    银白的月光灌满宫闱,一片片臃肿的云缓缓移过湖面,微弱的光给枝桠镶上一顶花边,似珊瑚般,而在卵石路上提灯行走的宫人与护卫,宛如海水中的鱼,穿梭来去。

    这一晚,与平常并无差别。

    安静而平和。

    谢诩立于城墙边,一身玄色氅衣,微风荡漾,掀得披风如泼洒出去的墨汁,他腰间佩有长剑,一双眼被黑夜侵染得愈发深沉,面色也是惯常的寡淡薄情。

    他身侧是一位同样提着长剑的老人,周身披满金甲,他五官原本已是苍老,但在月光渲刻下,却显得愈发神秘而英挺。

    老人手中把玩着一只虎符,兴味盎然道:“老夫当初可从未料到,而今还能在垂暮之年再干一番大事业。”

    谢诩不回他,也不看他,只直直注视着前方。

    老人又笑道:“你那润州的两万兵马已守在建康四周,随时可以领一万入城。我也已借动两万骠骑,献容那头还有五千禁卫,再者你的门生遍布朝野,也算是万事俱备了,”他习惯性地捻了把白须:“首辅大人啊,此次逼宫,你我也算是隐忍多年。只望你顺利复国后,莫忘了当初答应老夫的事。”

    谢诩沉声道:“自然不会忘记。”

    语罢他又阖了阖眼皮,胸腔长长的起伏了一下,似排开的浪潮。

    这一天,这一刻,他已等了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来,他未尝有一天完全开心的日子,作为前朝皇族的最后一名遗孤,自打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背负着复国的重任,历经过最为残酷的历练和折磨,也承受过最为痛苦的考验与责难,终将他塑造完满,随即改名换姓,伪作假身世,中上状元郎,再后来入朝为官,谨言慎行,终于一步步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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