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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节

    鞑靼汉子的华夏语并不熟练,豪爽的性格却让摊子前的客人都愿意和他搭话。

    这时,两个穿着浅褐色军装的大兵走了过来,摊主大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说话之间神采飞扬。

    “这是我的两个弟弟!都是好汉子!”鞑靼汉子骄傲的向众人介绍他的兄弟,将两人胸膛和后背拍得砰砰响,“他们都是少帅的士兵,为他而战!若有人胆敢冒犯我们的恩人,我康巴也会拿起弯刀,骑上战马,上战场拼杀!将敌人的脑袋全部砍下来!”

    康巴说这些话时,神情肃穆,没人会怀疑,到了那一天,这个鞑靼汉子不会骑着战马冲向战场。

    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对廖祁庭触动很大,也使他下定决心,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筹码。廖七少爷一生仅有的几次豪赌,这一次是赢面最小,却注定赚得最多的。

    不过,在下注之后,他有那么一刻开始后悔。因为李谨言竟然告诉他,所谓的”楼氏商业集团”还只是个设想,并没正式成立,他这个副总经理的职位也只是个“空衔”而已。

    “廖兄不必担心,”李谨言亲自倒了一杯茶送到廖祁庭面前,笑眯眯的说道:“面包会有的,黄油会有的,集团也会有的。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罢了。”

    廖祁庭:“……”这就是画了个大饼给他,而他当真为了这个大饼把自己给卖了……

    “我准备本月二十号南下,廖兄和我同行如何?”

    “南下?”

    “对,计划先去天津,然后是山东,我还想去拜访一下宋大帅,”李谨言坐回沙发上,“认真算起来,我们还是亲戚。”

    “我明白了。”廖祁庭点头,没有多问。反正他已经把自己卖了,一切都是买家说得算。

    此次南下,除了楼少帅安排的两个班,李谨言只打算带上廖祁庭和家化厂经理陆怀德。陆经理本以为李三老爷也会在随行的名单上,李谨言却摇头。

    至于原因,李谨言没说,陆怀德也没敢追问。

    一切准备就绪,李谨言特地给天津的宋老板发了一封电报,却没想到事情突然出现了变故。李谨言不得不推迟了行程。

    八月十三日,日本驻华公使伊集院彦吉离任,接替他的是山座圆次郎。

    “这个人在日本的名气很大,英日同盟,日俄战争,他的作用都不小。据说伊藤博文的死也和他有关。他刚到华夏,尚未递交国书,就和坂西武官以及驻北六省总领事矢田私下碰面,还亲自前往旅顺会见关东都督大岛义昌。”

    萧有德将近些天来搜集的情报汇总,告诉李谨言,山座圆次郎很狡猾,瞅准并利用华夏情报人员还不熟悉他的这段时间,私下里动作频频,直到潘广兴传回消息,情报局才切实掌握了他这些天来的行踪。

    “潘广兴?”

    “是,他现在已经获得关东都督府情报部部长河下的信任,同大岛义昌也有过一次接触。”萧有德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他在这封信里特别提到,河下透露,山座圆次郎不只一次向大岛义昌提到坂西武官的助理土肥原贤二,认为他是极优秀的人才,希望大岛能够让他到大连来。”

    土肥原贤二,那个日本间谍头子?李谨言皱紧了眉头,他这个时候就到华夏了吗?

    “鉴于日本人这段时间的动作频频,我建议言少爷最好推迟南下的时间。”萧有德说道:“为了您的安全考虑。”

    “是有什么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萧有德摇头,“但必须以防万一。”

    “我会考虑的。”

    李谨言不是固执听不进劝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山座圆次郎比伊集院更难对付,再加上一个土肥原,就算日本人在北方的势力被打压得抬不起头,南满铁路也被楼少帅抢了回来,但南方不比北方,各国势力错综混杂,上海等地的租界更是国中之国。日本人要真想冒坏水,趁机做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李谨言不由得磨牙,这些日本矬子怎么就不肯消停?

    继日本公使换人之后,法国,美国,俄国和德国的公使也都换了新面孔,只有英国公使朱尔典爵士依旧八风吹不动,安稳如昔。

    李谨言的南下日期被推迟到月底,楼少帅亲自下令,李三少反对也没用。

    “以楼家人的身份南下,随行人员增加到一个排,萧有德也带去。”楼少帅一锤定音,李三少计划好的“微服出游”成为了泡影。

    “少帅,这么张扬不好吧?”

    楼逍继续看文件,头也没抬,“听我的。”

    李三少:“……”

    抓抓脑袋,他这次南下,主要是为了打开南方市场,为了谈生意,若是走到哪都带着四十多个彪悍兵哥,这生意还怎么谈?人家八成会以为他不是去做生意的,仗势欺人强买强卖还差不多。

    “少帅,真不能打个商量吗?”李谨言还想努力一把,“这样真的太张扬了,恐怕惹的麻烦更多。”

    “不行。”

    “为什么?”

    “担心。”

    “啊?”

    楼少帅站起身,一步步朝李谨言走来,靴跟敲击在地板上的钝响,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清晰。

    温热的掌心扣上李谨言的后颈,乌黑的眸子,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渊。

    “我会担心。”

    四个字,只有四个字。

    李三少很不争气的,投降了……

    果然,在楼老虎面前,呲牙的兔子……依旧是兔子。

    与此同时,首批前往美国的公派留学生抵达了青岛,楼大总统的办公室里迎来了两位法国客人,新任法国驻华全权公使康德和法国驻华公使馆武官白理素。

    两人此行,一为递交国书,二为在华夏建立学校。

    “学校?”

    “是的,尊敬的总统阁下。”康德留着两撇小胡子,穿着得体的西装,只是一身的香水味让楼大总统不怎么习惯。

    美国人退还庚子赔款作为华夏学生留学费用的事,在各国之间引起了不小的争论,有反对也有赞同。朱尔典老谋深算,没有立刻表明立场,而是向国内发了一封电报,坦言美国此举短时间内不会对大不列颠在华夏的利益产生影响,但长此以往,恐怕会让华夏人开始倾向他们,尤其是这些留学生归国以后,产生的影响更是不可小觑。英国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减弱这种影响。

    法国人的行动更快,他们已经决定退还部分庚子赔款,同样用于帮助华夏的教育事业。他们不会效仿美国招收留学生,而是直接帮助华夏建立学校,第一座学校的地址就选在京城南苑。

    高卢雄鸡认为,让华夏人看到实际的东西,取得的效果肯定更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民国五年,公历一九一三年八月二十日,首批华夏赴美留学生陆续抵达山东青岛。

    他们将从这里乘坐远洋轮船前往另一片大陆,在那里开始为期两年的学习生活。十天后,另一批学子将从上海出发,踏上同样的旅程。

    从青岛出发的留学生共五十一名,其中五十人是通过考试和地方推荐,各个品学兼优,学有专长。多出来的一人,则是李三少“滥用权力”走后门硬塞进来的李锦书。

    为了能让李锦书搭上这艘轮船,李谨言给负责赴美留学生选派事宜的教育部部长陶德佑发了三封电报。坦言李锦书只是“搭顺风船”,不占用公费留学名额,学费生活费一概自理。为了说服对方,他还额外拿出一笔钱来作为首批留学生的奖学金。

    可以说,李锦书去美利坚留学的路,是李谨言用钱铺出来的。这些事,他并没瞒着李庆云夫妇。

    李庆云变得更加沉默,三夫人特地谢过李谨言,又谢过二夫人,还不只一次的叮嘱李锦书到了国外不能再任性,遇事不要再冲动……

    这些话李锦书貌似是听进去了,可真听进去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有待时间考验了。

    刚到青岛时,她就像是出了笼子的鸟,看什么都新奇,见什么都高兴,总觉得这才是自由的滋味。李谨言派到她身边的两个人也极少管她,虽然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却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李锦书不愿意和她们说话,便去找住在同一间旅馆中的其他学生。

    一开始还好,大家只是简单寒暄,说些近段时间国内的新闻。当彼此熟悉之后,这些学生开始三三两两的聚在一体讨论起专业知识时,李锦书便插不上话了。她唯一擅长的英文,这些人比她说得还好,有几个人还会说德文,法文,甚至是西班牙文。

    每当这时,李锦书都会沉默下来,渐渐的,她发现自己和这些人相处起来很困难,有些格格不入。他们总是在讨论数学,化学,物理甚至是农业,她在学校里经常听到的民主自由等言论一次都没听他们提到过。

    当李锦书开口询问时,其中一个梳着短发的女孩子告诉她,他们此行是为学习知识,学成后报效国家。他们关注的不是什么打倒统治阶级,什么民主自由,这些对他们来说都是空谈。他们认为现在的国家形势比南北对峙时期要好得多,政府所出各项政令多是为国为民,也没做出出卖国家利益的行为,为何还要去打倒?

    “当一个国家的国民尚且处于贫困之中时,当大部分人都吃不饱饭的时候,谈这些大话有何用?”女孩顿了顿,接着说道:“当然,我并不是说你的想法是错误的。只是认为,与其说空话不如做点实事。况且,说句不太好听的,你能来留学,靠的就是你嘴里的剥削阶级吧?”

    女孩子的话很直接,也很实际,而且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和她有同样的想法。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这些留学生也发现了李锦书和他们的不同,没人会刻意为难她,却也没人愿意和她走得太近。教育部从几千人中筛选出这一百名学子,自然要从多方面考核,他们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聪明,诚恳,勤奋,务实。

    是的,务实。

    夸夸其谈,喜欢说大话,极易被人煽动的,哪怕再聪明也不会被列入留学名单内。

    在出发前,教育部部长陶德佑语重心长的对这些学子说道:“昔日曾拜读梁先生之少年论,其言少年乃国之根基,吾深以为然。诸君乃华夏之希望,民族之希望!愿与诸君共勉,望诸君学有所成,早日归来!”

    这些学子满怀报国热情,以振兴民族为己任,他们每个人都熟读梁先生的少年论,每个人都愿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奉献出一切。

    李锦书很难明白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所思所想和她以往所接触到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的世界似乎和她的世界距离很远。她也开始反思,反思以往的自己,或许,这些人才是对的……当她真正能明白所谓的理想和现实究竟有多大差距时,才是她成长的开始。

    海风中,即将远行的学子们站在轮船的甲板上,对送行的父母亲人挥手。

    当他们看到站在送行人群中的陶部长和曾教育他们的先生时,五十个人同时向他们弯腰行礼,直起身后,齐声背诵:“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少年中国,与国无疆!先生,我等必努力学习,不负国之希望!”

    少年们的声音穿过了天空,冲破了云霄,拂过了海鸥的翅膀。

    岸边送行的陶德佑等人则高声道:“美哉!我少年中国!壮哉!我少年中国!国之希望,国之栋梁!”

    这一幕被同来送行的记者忠实的用相机记录下来,随着镁光灯暴起的火花和烟雾,铭刻在了历史泛黄的画卷之上。

    青岛的德国总督瓦尔德克对新任德国驻华大使保罗-冯-辛慈说道:“保罗,这是一个不轻易服输的民族。”

    辛慈点点头,秉持着一个德意志帝国军人和外交人员的高傲,“但他们同样是一个备受压迫的民族。他们想要摆脱困境很难。“

    “谁知道呢。”瓦尔德克耸了耸肩膀,做出了一个很不“日耳曼男人”的动作,“我那里有两瓶好酒,我请了施佩共进晚餐,我想你们会有很多话聊。”

    “施佩?”辛慈脚步一顿,很显然,他对于现任远东舰队总司令的的观感并不是那么好,“我两年前就已经离开军队了。”

    “算了吧。日耳曼男人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军旅生涯。”

    “好吧。”对于已经变得不像个普鲁士男人,倒更像美国佬的瓦尔德克,辛慈也毫无办法。

    轮船发出悠长的汽笛声,烟囱冒着滚滚黑烟,逐渐远去。

    几个矮小的男人混在人群中离开了码头。

    刚一回到临时住处,其中一个男子立刻说道:“帝国在华夏的势力被不断压缩,北方,尤其是楼逍统治的北六省,除了大连几乎没有帝国的立足之地,我们需要的煤,铁,粮食和木材都无法再运回国内!绝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帝国必须采取行动!”

    “小泉君,山座公使阁下已经向内阁提议,今后均以支那称呼华夏。”一个嘴上留着短须,二十左右的矮小男子说道:“支那,支那人!唐宋帝国的光辉早已远去,他们不配再占据如此广阔的土地和资源!”

    “是!”小泉应道:“土肥原君,多谢提醒,在下记住了!”

    “恩,”土肥原点头,“我稍后启程去大连,小泉,你和我一道去,有件事需要我们去做。”

    “是!”

    小泉几人离开房间,土肥原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脸色阴沉。

    他的老师坂西武官曾告诉他,华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一块等着大日本帝国切割的蛋糕。

    “帝国的舰队在华夏的海域畅行无阻,帝国的勇士可以在这片土地上为所欲为。那里有我们需要的粮食和矿产,有我们需要的一切!”

    在国内,土肥原也一直是这样认为。但当他亲眼看到这个国家时,他对老师的话产生了怀疑。土肥原和他在陆大的很多同学不一样,他的确是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却也同时保有理智。

    他会在教官的面前大声说:帝国军人的职责就是进攻!却也会在私下里自己思考这样做的代价。

    拿破仑曾说过,华夏是一头沉睡的狮子,一旦它醒来,整个世界都将为之颤抖。他感谢上帝,这头狮子正在沉睡。

    如果这头狮子突然从沉睡中醒来的话,那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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