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杨进走过去拿桌上急报匆匆看了看,再度抬头看向承乾帝,

    “南疆反了。”承乾帝双眼疲惫地看着他,声音中透出些许无力:“朕近来身体不适,这段日子,你就代朕处理政事吧。”

    杨进沉默了片刻:“平叛之事需调动大批兵力,还请父皇赐予儿臣一样信物。”

    承乾帝指了指书案上的黑漆盒子,杨进心中一跳,小心地打开来,里面静静躺着大周的玉玺。

    “父皇,这……”他失声道。

    即使在监国时期,杨进用的都是太子印,没想到这次,承乾帝竟然会将玉玺交出来。

    “朕虽然老了,却还没糊涂到底。”承乾帝意味复杂地笑了笑:“南疆叛乱,恐怕只是个开始,太子印是不够用的。”

    说完,他有些留恋地看向玉玺:“这东西,朕拿了几十年,深知沉得很。往后,就看你的了。”

    杨进不料承乾帝说了这一番话,当下也有些动容,一撩衣袍跪下,以额触地,久久无言。

    ****

    正如承乾帝一般,杨进也在担心同样的事——南疆叛乱,恐怕只是个开始。

    这几日黑衣骑的消息陆陆续续传回了长安,杨进敏锐地察觉到,这次叛乱有一些蹊跷之处。

    南疆众族擅长毒物与巫术,但在其他方面近乎未开化。族中以巫师为尊,巫长的地位甚至高过族长。每当族中有大事发生时,也必有巫师的身影。

    然而黑衣骑的密报上说,南疆乱民中却甚少见到巫师。

    不仅如此,南疆众族向来不和,先帝时也发生过小规模的叛乱,无一不是乌合之众。

    然而这次,乱民竟然组成了军队,据说与官差对峙时也不落下风。加上毒物助阵,当地官差拿这些乱民也奈何不得。

    显然,这一次南疆叛乱是有人从中协调组织的。

    不知怎的,杨进想起了安徽富春社背后的穆逢生。

    有了如此顾虑,杨进不敢冒进,只将剑南道的驻兵派去平叛。至于粮草等事宜,则有户部筹集,尽快往南疆域送去。

    户部尚书仍是赵瑞林,他在这位子呆的时间长了,倒也轻车熟驾起来,做这些事不算什么。

    很快,大批粮草均码药品就被运往南疆。

    ****

    “南疆乱得真是时候。”杨禹漫不经心地拂开水面的茶叶一面道:“这下大权又被太子收入囊中了。我看父皇也撑不了几时了,到时候随意拖一拖,也就顺理成章……”

    “殿下,”对面的人开口,“是太子的机会,未必不是殿下的机会。”

    四皇子杨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沉吟许久,道:“也罢,不成功便成仁。良机难得,总不能辜负了。”

    他停了停,看向对面之人:“我是拿命在赌,你……”

    “我自然追随殿下。”那人很自然地打断了杨禹的话。

    杨禹叹息:“你为何会做到这地步。”

    “就如一开始说的那样。”那人看着杨禹,眼神带上一丝柔软的笑意,“不过这只是我的事,还请殿下不要介意。”

    杨禹轻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杨进一面留意南疆的动静,一面下令所有黑衣骑尽力探查消息,以防有变故横生。

    事实证明,他这一步并不多余。

    第八十六章、 帝王的衰落

    “补给还没到吗?”李文成一手捧着碗稀粥、一手拿着块干饼,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是剑南道驻军副将,其下属的军队是此次平乱南疆的中坚力量。

    想当初得到要上战场的消息时,李文成是满心兴奋地盼着立军功——在他心里,与南疆那些蛮人作战,结果只有大胜和小胜的区别。

    但胶着了这些时日,李文成的信心渐渐有些动摇足了——蛮人强悍尚能应对,但粮草不足,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起这事,李文成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因为轻敌大意,两月前竟叫蛮人偷袭了军营,还放火烧了粮草。虽然李文成已经尽力补救,但募集来的粮食数量有限。

    蛮人不知为何狡猾,大周军久攻不下,所募粮草不过撑了这两月,眼看着就要见底了。

    李文成愁得夜不能寐。

    若此战铩羽而归,他颜面无光事小,若累得大周江山受创,那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可士兵们吃都吃不饱,这仗要怎么打仗?

    李文成无计可施,带着些自暴自弃的怨念将粥碗重重放到一边,拿起干饼狠狠咬了一口。

    他手下校尉不敢直视,低头回答道:“上头说快了,但是现在也没见到踪影……”

    这情况李文成如何不知晓,他环视周围莽莽山林,头一次生出了茫然之感。

    这情绪刚一上来,李文成强自压住,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狠了狠心,对亲卫道:“传令下去,把战马都杀了,叫众将士饱食一餐,准备强攻!”

    校尉迟疑了一刻,抬头瞥见李文成面色,终于不敢耽搁,领命去了。

    ****

    “赵瑞林,你好大的胆子!”朝堂上,杨进将一本奏折劈头盖脸地扔向跪在殿下的赵尚书。

    赵瑞林尚不知自己犯了何事,哆哆嗦嗦把奏折捡起来一看,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那是一封密报,其上所述为南疆战事情况,说是拨给南疆的粮草迟迟未能到达前线,致使战机延误。副将李文成所率将士殊死奋战,连战马都吃光了,但最终不敌,折损过万。

    赵瑞林立刻磕头如捣蒜:“臣冤枉!臣冤枉!就是给臣天大的胆子,臣也不敢做下这等背祖忘宗的事!”

    他说的倒是实情。

    赵瑞林胆子小,虽然偶尔会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但平叛这等大事,他是万万不敢做手脚的。

    但无论如何,粮草不翼而飞是实情,赵瑞林罪责难逃。再加上他是二皇子的人,杨进早就看其不顺眼,又怎么会网开一面?

    赵瑞林早就抖得筛糠一般,而在众臣的前列,二皇子杨时脸色也十分吓人。

    杨时这些年左右受挫,早就绝了多余的心思,当年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在他身上毫无痕迹,平日承乾帝说句重话都要吓得三天睡不着,更何况出了这等大事。

    想起赵瑞林是他当年一举推荐的,杨时拼命在心里祈求上苍,生怕杨进借机给他致命一击——莫说此时承乾帝已不管朝政,就算他还肯插手,也绝不会站在杨时这边。

    杨进瞟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杨时,压着怒火道:“来人,将赵瑞林关进刑部大牢,待战事平息后再行审讯!”

    御前侍卫应声而入,将呼号不止的赵瑞林捂着嘴拖了下去。

    朝堂上一片寂静,南疆失利的消息让朝臣们忧心忡忡。

    杨进目光缓缓扫过众臣,接着发号施令往南疆增派部分兵马,进行一系列调动,最后又道:“中书舍人崔容暂兼户部尚书一职,专司粮草调运事宜。”

    崔容出列领命。

    粮草素来乃大事,崔容一连数月都忙得无暇他顾。好在杨进一番动作颇有成效,南疆开始不断传来好消息,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云总算有了云开日现的迹象。

    崔容心里一松劲儿,反而病倒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崔容的病情虽不如何严重,却也缠绵了十余日,实在不宜劳动心力。

    杨进心疼他,下旨令崔容在府中好生休养,将粮草之事转交旁人。崔容忙中偷闲,除了杨进时常往他府里去,其余访客一概交给宝儿处理,整日悠哉得很。

    宝儿跟着崔容历练多年,也早不是当年那个娇气的小厮,俨然成了崔宅大总管,流水马龙一般上门拜访的人都被他应付得妥妥帖帖,丝毫没有打扰到崔容。

    然而这日,宝儿却少见地面色为难地通报:“少爷……有贵客来访。”

    “是什么人?”崔容问。

    “四皇子殿下。”

    崔容十分意外,不敢怠慢,连忙更衣前去面见。

    杨禹姿态闲适地坐在厅内,动作优雅地端起茶杯浅啜一口,丝毫不见急色。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将茶杯放下,看向门口。

    崔容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见杨禹,他先行了大礼告罪:“劳烦殿下久候,还望殿下勿要怪罪。”

    “无妨,本就是我唐突到访。”杨禹起身,将崔容扶起,言语间很是亲近。崔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杨禹,见他面上是淡淡的笑意,心中疑惑不减。

    他与四皇子并无私交,甚至话也没说过几句,此时这位爷忽然到访,存的是什么心思?

    不待他多想,四皇子先开口了:“崔卿是聪明人,我便开门见山罢。”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左右。

    宝儿十分知趣地带着婢女们退下,只留崔容与杨禹二人在厅中。

    杨禹这才接着道:“朝中局势崔卿看得明白,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就是这个道理,崔卿就没想着为自己打算一二?”

    “殿下的话我听不太明白。”崔容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推了回去。

    杨禹微微笑了笑,颇有方外名士之态,说出的话却大相径庭:“崔卿何必如此作态。南疆之事方见起色,太子就令你府中养病,这般不加掩饰,崔卿难道真的不懂?”

    见他把离间之言说到这份上,崔容也不能再装,想了想道:“我不知什么狡兔走狗,只知身为周臣,自当为大周鞠躬尽瘁。如果殿下来访是为了说这些话,那臣恐怕要令殿下失望了。”

    杨禹微微挑了挑眉,他早就料到崔容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撩拨得起的,但只要怀疑的种子种下,就算此刻毫无波澜,说不定什么时候却会突然生根发芽。

    他原本就是拿命在赌,多一点可能,就是多一份成功的希望。

    但杨禹从来没有见过固执如崔容一般的人,他费了半天口舌,崔容却犹自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激得素来以淡定著称的四殿下也不由冒出一分火气。

    “你暗地里帮他做了那么多事,如果他登基,恐怕第一个死的就是你。”杨禹有些气急地说。

    崔容站起身朝他长长一揖到底:“殿下慢走不送。”

    ****

    杨禹到访,崔容寻机会对杨进提了一提。

    “他是病急乱投医。”杨进道,言语间颇有几分不屑。

    崔容从他话中听出弦外之音,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杨进斟酌片刻,凑近崔容耳边说:“父皇恐怕已经……”

    崔容大惊,半晌才轻声问:“确实?”

    “这数日,父皇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孙神医说,大概也就月余的时间。”杨进低声道,语气有些悲切。

    这半年来,随着承乾帝的衰弱,其体内累积的丹毒渐渐爆发。他背上长出了脓疮,全身骨头不分昼夜地疼痛难忍,脾气也因此变得喜怒无常;别说朝政,这位一代明君此时甚至连日常生活都难以自理。

    原先围绕在承乾帝身边的宠臣美姝都消失了,除了神医孙靖,也只有杨进会常常陪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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