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夜半时分,一人忽然睁开眼睛,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伸手推了推同伴:“哎,你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同伴迷迷糊糊爬起来,听了半天,又倒下去:“大半夜的,哪来的人敲门?!你耳朵出毛病了,赶紧睡吧。”

    那伙计又听了一会儿,确定不是自己听错,心中放不下。他看同伴又开始打呼噜,摇了摇头,只好独自前去查看。

    他将门小心翼翼开了个缝,却见外面是崔容,连忙将门打开,惊道:“少爷,大半夜的,您怎么在这儿!”

    崔容连忙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身闪进屋内,这才问:“可有惊动别人?”

    那伙计也是个机灵的,见状连忙轻声回答:“没有。小的自小耳朵比别人灵,其他人都没听见,睡着呢。”

    “那便好。”崔容点点头,又盘算着这人有如此异处,日后也许有用得到的地方,便问了句:“你看着有些面生,是新来的伙计?”

    “回少爷,小的叫李福,上月才进的丰裕斋。”李福听见崔容问他的情况,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大好机会,连忙表忠心:“小的明白该怎么做,少爷您放心。”

    崔容见他一点就透,便不再多说,对李福很温和地笑笑:“你做的很好。去吧,我自己进去就行。”

    李福退下,轻手轻脚回了睡房,没有惊动任何人。

    ****

    张氏被人推醒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屋里遭贼了。她正要呼救,却听见来人说道:“乳母莫慌,是我。”

    张氏听出来是崔容的声音,忍不住怨道:“我的少爷唉,这是要吓死老婆子啊!”

    崔容连连赔罪,安抚了张氏半晌:“我一时来得急,没知会乳母一声,是我的不是。”

    张氏心中稍定,起身一边披上外衣一边问道“少爷是怎么进来的?”

    崔容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我记得小时候,乳母最喜欢把钥匙放在门前的树洞里,我一摸就摸见了。”

    张氏听他说起从前的事,也忍不住笑了:“少爷从小就鬼灵鬼精的。”

    闲话叙了几句,张氏赶紧和崔容说起正事。

    这几日粮价大涨,她手里屯的那一大批货不知该压还是该抛。这节骨眼上,崔容却偏偏许久不来,张氏愁得简直都快睡不安稳了。

    “现在什么行情?”崔容问。

    一提起这事,张氏复又眉开眼笑:“今早去粮市,米价已经涨了四成多!老婆子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高的米价!少爷,您看现在怎么办?”

    崔容没接话,微闭着双目沉思。

    四成,这一笔下来,他能赚近二百两银子。虽然这数目已经不少,但眼下还不是抛货的时候。

    崔容仔细回忆前世的情形。

    他记得这一年先是大旱后是蝗灾,长安城里粮价涨得很厉害,到年后似乎翻了有一倍多。

    那时候连偌大的崔府,都觉出银钱的紧张,不得不卖了一处庄子应急。

    思及此处,崔容便对张氏说:“不急,我看米价恐怕还要再涨。乳母手里的货保管好,我们压一压再说。”

    张氏应罢,却叹了口气:“再涨,长安城里的人家,今冬怕是都不好过了。幸亏少爷聪明,咱们早早屯了米。”

    这话题有些沉重,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许久,崔容开口:“乳母,此处可有纸笔,你寻来给我。”

    他是想到了自己现下在府里的情形,以后再出来恐怕不易,因此想将日后计划先大致写下。虽然张氏不识字,但有账房在,并不是问题。

    写罢,崔容又将纸上的内容跟张氏说了一遍。

    张氏听完有些迟疑:“这……米价真的能翻倍?”

    崔容只道:“我也是赌一赌,若成了,往后就容易多了。”

    他这番话别有含义。

    一来赚够了银子,崔容就能再盘两个铺子——丰裕斋虽好,但与他的关系太显眼了,只要有心,很容易便能查明。二来,崔容还不敢确定今世诸事变幻是否和前世一样,如果米价真能翻倍,那就算是一颗定心丸。

    不过,这话他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罢了。对着张氏,崔容道:“日后我会打发宝儿时常过来,若有大事,乳母使他叫我一声便是。不过,详情就不必让他知晓了。”

    一听以后不至于和崔容断了联系,张氏一颗心放回肚内,连连应声。

    正事办完,崔容不宜久留,正要离去,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今夜来此的事,只有个叫李福的伙计知晓。乳母多留意他,若是还可用,不妨用一用。”

    ****

    卯初之时,东方已有些许亮意。

    崔世卓院子里的粗使小厮打着哈欠起身,打开院门准备开始打扫。他抬眼远远瞟见一人影,有些不敢置信。

    “怪了,怎么像是四少爷……”小厮说着,揉了揉眼睛再看,人已经不见了。

    小厮越想越觉得自己背后有些发凉,默念几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赶紧低头干活。

    那人影自然是回府的崔容。

    他并不知晓自己被人瞧见了,径直回房。忙碌了一夜,崔容很快就沉沉睡去,到该起身去学馆的时辰也不见醒。

    宝儿已经习惯他家少爷叫不醒的毛病,不过今早似乎异常艰难。宝儿叫了几声不见崔容应声,无法,只能伸手去推:“少爷啊,你快起身!再不起真的快来不及了!”

    折腾了半晌,崔容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含糊不清地嘟囔:“好困……你去给学馆告假……就说……就说我病了……”

    宝儿一听更急了:“这怎么行,老爷会生气的!要是再也不让少爷去学馆了怎么办!”

    提起自己父亲,崔容总算清醒了些——现在可不是得罪他老人家的时候。于是崔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床上爬起来,对宝儿道:“去弄杯浓茶来。”

    浓茶下肚,崔容勉强把自己收拾一番,出了门。

    崔世亮早就等得不耐烦,却碍于父亲和嫡兄的命令不敢先走。见崔容终于慢悠悠现身,他十分没好气地骂:“你怎么不睡到日上三竿再起!真是狗肉上不了台面!”

    说罢,看也不看一眼崔容,直接带着自己小厮往外走。

    崔容不恼,哈欠连天地跟在崔世亮身后一道往学馆去。

    ****

    张仪一见崔容睡眼惺忪的样子,打趣道:“哎呀,崔少爷怎么这副模样,可是夜里有那美艳狐女相伴在侧,红袖添香?”

    “泰安兄,”崔容打招呼,“如果真有狐女,我一定求她让我多睡一会儿。”

    “不解风情!不解风情!”张仪作恨铁不成钢状连连叹。

    虽然崔世卓嘱咐崔世亮照顾崔容,但崔世亮没有那个心情,这些时日,崔容和张仪厮混得倒更多一些。

    这些情况崔世卓也有所耳闻,不过在他眼中,张仪虽然是工部尚书的嫡子,但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儿,没什么大出息,所以喜闻乐见,并没有横加阻拦。

    张仪邀崔容与他一道修习《易经》。

    《易经》属于小经,并不是学馆必读的科目,也不在科举范围内,因此前来修习的学生并不多。

    崔容志不在科举,倒也不觉得浪费时间,便答应了。

    这番随意之举更博得了张仪好感,赞道:“虽然此刻你这般萎靡不振,但不知为何,看在我眼中的却如此风采逼人,不能直视。”

    “饶了我吧……”这一张利嘴,逼得崔容直讨饶,生怕他说出更加不像样的话来。

    两人正在斗嘴,冷不防旁边有人插话:“兄台精神不振,眼睑肿胀,想必是夜寐不安之故。只是不知是热症还是虚症,能否借兄台舌苔一观?”

    崔容一愣,不知作何反应。张仪先忍不住扶额:“杜子衡,你医痴症又发作了……”

    杜子衡,也就是杜仲认真地辩驳:“此言差矣,医痴不是病症,只不过是一种爱好罢了。”

    张仪无语。

    崔容难得见有人将张仪堵到无话可说,忍不住露出笑容:“杜兄说得甚妙。”说完,他又自我介绍几句,两人也算认识了。

    杜仲对崔容点点头:“多谢崔兄。不过,你真的不能张嘴让我看看吗?”

    “不劳烦了,”崔容连忙解释,“我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应该没有大碍。”

    杜仲有些失望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叮嘱:“如此,崔兄记得用沙参、麦冬、玉竹三味煎汤服用,有助安眠。”

    崔容谢过。

    ****

    学馆一天的课业结束后,张仪叫住崔容对他道:“崔小弟,若有空,不如一起吃酒去吧。”

    崔容有些迟疑,张仪直接拉了他就走:“堂堂男子汉,这般扭捏太不像话,走吧走吧。”

    张仪拉他到相熟的酒家,崔容进门一看,桌上已经坐了几人,其中几个还有些面熟,都是学馆的同门。

    第八章、 隔墙有耳

    两人一露面,就有人向在座诸人稍稍作了介绍。这些人都是如张仪一般的肆意洒脱之人,并不拘于礼数,因此崔容他们打过招呼,就径自寻了空位坐下,加入宴会之中。

    时下这样下学后的聚会并不少见,也算是学子们相互结交的重要场合。张仪肯带崔容出席,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肯定。

    崔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些人甚妙,三三两两间的话题天南海北无所不容,就是不包括科举之事——不愧是张仪的朋友。

    不过,这却也正和崔容之意,他很快就放开来,与一人聊起律法典籍。本来只是随意打发时间,没想到详谈片刻,崔容惊讶地发现此人不仅精通本朝律法,而且对历朝历代也颇有研究,可以说是一本活的法典大全。

    这让崔容颇有兴趣,于是拉着他一路深入,几乎都忘了自己身旁的张仪了。

    正聊至兴处,张仪忽然低叫一声,吓了崔容一跳,转头见他搓着手满面激动,不由疑惑:“泰安兄,你怎么了?”

    “方才得知,今日老板娘竟然在店内,”张仪凑近崔容解释道:“崔小弟,我们有口福了!”

    崔容要问个究竟,张仪却卖起关子,说什么“尝过便知”,然后招呼店小二来,嘱咐道:“按人数上老板娘的拿手点心。”

    被他这样神秘兮兮地一弄,崔容也起了好奇心。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小二端着个大托盘进来了,上面摆了十来只小碗,一股难以形容的鲜香之气就弥漫开来,甚至盖过了满室的酒气。

    待拿到手中再看,原来是一碗小馄饨。

    细瓷小碗里,盛了七分暖黄色的清汤,浮着六七只拇指大小的馄饨。馄饨皮薄如纸,粉色的内陷隐约可见,雪白的皮如仕女裙摆一般,随着晃动的清汤来回荡漾。数枚嫣红的枸杞更如画龙点睛一般,提亮了整碗的颜色。

    看上去并无太多出彩之处,但崔容知道,能得张仪这般推崇的,一定不是凡物。

    他端起小碗,舀出一枚细看,然后咬开。顿时,醇香浓厚的汁液充满崔容的口中。

    山菌之鲜,鱼虾之美,竟这般恰如其分地交融在一起,带出一种远胜任何食物的鲜香。

    而那看似简单的汤底,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熬出来的,滋味百转千回,层层不休,却偏偏清澈透亮地仿佛是上好山泉烹出的鲜茶。

    “确实难得,”崔容赞道,“是我平生所食之最。”

    在座其余人也纷纷称赞不已,有位甚至当场作赋一篇,来赞美这碗鲜美的馄饨。张仪拿起一根筷子敲击碗碟,在这种简单的韵律里,那人高声吟诵自己新作的馄饨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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