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那便是真的了。就算是皇帝自己愿意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还有许多人逼着他去喝别的。若是可能,丽妃身体好些,那此二人在平民间,许是能成一对人人称羡的好夫妻。只是在这宫里,便要做天下表率,不知有多少身不由己。

    虞婵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一路出了宫,直到路门,昭律的车驾果然在那里停着。如今在洛都,无论怎样都要做出个夫妻和睦的样子来,她也没说什么,低头上了车。昭律似乎累了,正闭着眼睛靠在榻上,对她上来没什么反应。虞婵现在真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才好,也就低声吩咐回驿馆,然后自己坐到另一边榻上,也开始闭目养神。

    车轱辘声响起来,掩盖了其他细微声响。昭律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不自觉带上疲色的脸,又低头看了看他们之间隔的距离,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第四十二章一心画眉

    其后几日,其余诸侯也纷纷到达驿馆,其中也包括魏桓公一行。不过洛都够大,驿馆也够大,越国和魏国都有单独的小别院,并没撞上。虞婵见对方没动作,又不觉得田克能在洛都翻出个什么浪头来,也并没十分上心。她该做的事情很多,要走亲访友,要应付邹南子让她劝谏昭律收心,心里还沉甸甸地压着事情,自然不会分多少心思过去。昭律也很忙,不过他似乎比虞婵更注意魏国动向,虞婵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态。

    不管怎么样,琐碎的事情忙完,除夕也就到了。天子虞墴按例在清平殿上摆了大宴,除去来述职的诸侯和夫人,能参加的只有天子近臣。这倒是个交游的大好机会,不过就是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而已。

    这是蒲朝能有的最盛大的宴会,就算虞婵再不事打扮,这时也必须上心。除夕一早,她就起了,为的就是在清平大宴里不落于人后。

    昭律没她那么麻烦,但是也早起了,坐在外间喝热茶醒神。到洛都十余日,在各种虚以委蛇和觥筹交错中,他也大致摸清楚了几个该注意诸侯国以及洛都中的风向。

    现下的情况是,基本所有诸侯都视蒲朝天子为无物,但是都只在心里想而已;考虑到自己能不能有吞并其他国家的实力是一回事,敢不敢真的做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他的名声不好,但还真没有人敢当面给他脸色看——想想越国的军队吧!

    与此同时,所有人也对魏国的企图心知肚明。虽然魏国并没有称王,但手里握着的号称“金戈铁马破冰河”的铁骑也不是说假的。若是说田克愿意偏安一隅,怕是没人会信。

    那就是鹬蚌相争的情形了。昭律从两国的地形、军队、兵法等方面考虑下来,觉得他们越国有了乐常真是如虎添翼。这再想下去,他就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虞婵。若虞婵和乐常一个身份,那她做得再好也没有了,只是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昭律毫不怀疑,若他不能留住虞婵的心,后者一定会有什么方法离开他,或明或暗。

    这就是个老问题,他家宠姬到底要什么?

    昭律十分犯愁。他也看出来了,大半年来,虞婵眉间愁绪越积越多,却并不说,这也是他们闹冷战的理由之一。但他的政务做得愈来愈好,樊国那边也平稳了下来,照理说应当没有一点事情能让她心烦才对。如今到了洛都,这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来愈严重。

    这就让他不得不思考,洛都里到底有什么刺激了虞婵?

    邹南子?那等迂腐之人,正是婵儿最讨厌的;不过,同时也是最不会上心的,应当不是。

    田克?算了吧,婵儿又不是那种能轻易一见钟情的少女,他愣是真真地对她好几年,这才一点一点地换得了亲近,田克又怎么可能扰乱她的心湖?

    虞墴?这个就更不可能了,婵儿到现在怕是连虞墴正脸都没见过,连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便就是虞墴的确长了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说是皇帝更像是文人墨客,也和婵儿半分关系没有。只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虞墴对丽妃那是真上心,上次他述职根本还没完,虞墴就匆匆忙忙地罢朝去后宫了,据说只是因为例行接丽妃回宫。一群大臣脸都青了,而他那时也颇为不屑……

    对了,丽妃!

    昭律眼前一亮,觉得自己肯定抓到了问题所在。在洛都城外之时,虞婵就面有疲色,而那时根本还没发生什么事情,只提了一句洛都里最遭人嫉恨的人而已。

    他肯定要比虞墴强,昭律那时候这么想,这时候也依旧这么想。这不仅体现在治国态度上,还体现在对待夫人的怜爱程度上。他们越国上没有太后,下头咸尹和其他大臣都挑不出虞婵任何错,压力自然要小很多。当然,他也没把独宠做到虞墴这样明目张胆,也就是怕给虞婵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就像现在丽妃的困境一样。

    但是现在是这样,以后呢?他想要虞婵心里都装着他,那反过来呢?他自认为比虞墴强,那他能做到虞墴那样的专宠,又摆平其他流言和是非么?

    这倒真是个问题。昭律想到这里,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虞婵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她不敢往前一步,是怕断了自己后路,就再也退无可退。宠极是衰,不是所有人都懂这个道理。虞婵就差儿子这一步,别人只看到了无限荣宠,她却先于别人看到了后头的万丈深渊。

    一碗茶,昭律喝了一小半,便再也喝不下去了,起身进了内间。虞婵已经换了一件广袖宽松曲裾曳地长袍,色虽不艳,但其上重菱纹雍容华贵,也自有气度。头上插的笄、脖上戴的颈饰、手上戴的指环、腰间佩的带钩、身侧垂的佩,无一不是上好白玉精制,既不豪奢,又彰显了身份。这些都收拾停当了,也就脸上的妆还差一二。

    虞婵见他进来,以为他等急了,便道:“王上稍安勿躁,再过片刻……”她这后面的话却没说出来。因为昭律一声不吭地赶走了正给她描眉的书芹,自己拿过了墨笔,竟然是要给她画眉了。

    虽然虞婵不得不承认,昭律这举动很贴心,她很感动;但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可是真比梳头发还要精巧的技术活儿,画坏了就要再折腾很久,而说是肯定没用的。所以她稍微往后仰了仰身子,想叫昭律知难而退。

    但是她这动作却是更方便了昭律。他本是弯着身子,现在跟着直起来一些,左手再握住她的肩膀,就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好婵儿,别动。”

    他声音不高,却贴得极近。两人本就呼吸相闻,这时说话的热气自然也就带到了虞婵脸上,还有那低沉得仿佛催眠的声音。一张熟悉的英挺的脸近在咫尺,虞婵又忍不住感到了她最近以来愈来愈经常有的感受——脸红耳热,心如擂鼓。她很想控制这种反应,但是有些时候,身体总是会比人的话更诚实。

    昭律察觉到手下的身体微微动了下,就知道他的料想没错。他之前看虞婵画眉不知道多少次,如今亲手一试,感觉居然也不坏。只是这种气氛,就连侍女都识相地退下去了,他家爱姬竟然还睁着两只水润分明的眸子看他,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他小心地画好眉,再看虞婵还是那表情,实在忍不住,在她唇边烙下一个亲吻:“等今日宴会回来,寡人有话与你说。”

    虞婵半天都没回过神。有话说倒不是什么罕见事情,但有什么话非得晚上回来说?

    一行人用过早饭,便准备出门。虽说这宴席是摆的晚宴,但就如同一到洛都就免不了要送礼的习俗一样,若是不早去打招呼、饿着肚子等宴席的话,也要被人认为是不识抬举,说不得有多烦人。

    在这点上,两人完全达成了共识。

    按照昭律的想法,如果他的计划能顺利进行,这就是他们要忍受的最后一次大宴。正如洛都豪华的宫殿一般,今日是他自己爬,往后就是他让别人爬;而这权贵云集的大宴,今日是他等别人,往后就是别人等他。若他身侧必定得有一人相伴,那一人定然是……

    而这些野心,虞婵也完全看出来了,毕竟她一开始许的也是这个。不过事到如今,若是往前不能得一个她期待中的结果,那她也就该为自己的后路动手了。

    一路上,两人各怀心事不提。而等到了相候偏殿的时候,诸侯云集,想见的人见得到,至于再不想见的人,也没有办法躲过去。

    虞城年近而立,生性沉稳,和虞婵真是一对亲兄妹的模样。而他夫人楚氏,也是个温柔贤惠的性子,夫妻二人也端得是相敬如宾。而虞婵刚和自家哥嫂说了几句话,就见边上人群簇拥之中分开一条路,有人朝他们这头走来。昭律本陪在一边寒暄,见得这动静,身体立刻就挺得更加笔直了些。因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魏桓公田克。而周围人眼见着这边的情形,料想越魏相逢必有一战,那说话的声音都轻了些,各个都在偷偷往这里瞧。

    恰逢盛会,田克自然也不可能像在白马寺那时穿普通官员的衣裳了。虽说诸侯正衣制式相同,但田克身形魁梧,面容刀削斧凿,愣是把那曲裾长袍穿出了战场上特有的那种杀伐之气。虽然他现下脸上正带着笑容,但这也丝毫无法掩饰他身上的凌厉感。“久闻越公风采斐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可不敢当。”周围那么多人看着,昭律当然不可能摆脸色,只露出了一个类似的假笑,道:“不及魏公政绩之万一。”虽然他和田克是第一次近距离见面,但想想前面的大战,这话有些气氛不对也不奇怪。

    田克也并不以为忤。“这话可就是越伯客气了。听闻前些日子,竹山散人也投奔越伯了,真是可喜可贺。”他嘴里说着可喜可贺的时候,眼睛看的不是昭律,而是虞婵。那种锐利的眼神一闪即逝,又变做了和煦的微笑,这也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昭律和虞婵站得近,自然察觉到了。乐常经常是一扑进工场就出不来,能留住他的可不是他越国的俸禄,而是虞婵给出的各种想法和图纸。田克打的好算盘,看起来是想从他手里把两个一起挖走的意思。所以他这时候自然不会说虞婵在里头起的作用,只顾左右而言他道:“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客气的推脱之辞,其实昭律并不想说。不过乐常那么抢手,若他真是说了才是傻的。周围听着的众人虽然失望,但也觉得这是正常的。

    “那越伯的运气可真是好得很了,叫我等羡慕也羡慕不来啊。”田克微微笑道。“这位便是夫人罢?看起来甚为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

    来了,这就来套近乎了。明明双方都知道是真的见过、也知道是何时何地见过,但现在就对面打哑谜。昭律心一紧,就去看虞婵。

    第四十三章清平暗流

    虞婵对田克的演技早就有所认识,此时真是一点惊讶也没有。而田克会把话题转到她这边也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上一次的话就没说完。见田克相问,她也微微一笑道:“正是。久仰魏公大名,英武声名如雷贯耳。”不就是拿着话推太极么?互相拿着好话夸,这她也不是不会。

    “夫人这么说,我可真是受宠若惊。”田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虞婵。他原本就长得英俊,这样一看,温柔成熟又带点强势,引得周边诸人频频侧目。洛都毕竟是天子脚下,这寡人的自称就只有虞墴可以用了。

    虞婵瞬间感觉头皮一麻。田克这明目张胆地表达好感,也好歹看一下情势吧?周围都是人不说,她自己正牌夫君就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呢。前头是火,手边是冰,这种感觉可不大妙。“魏公真是一如传闻中的谦虚。只是今日大宴,如何不见魏公夫人?”虽然她觉得,以田克这种脾性,夫人对他的压制估计几乎等于没有,但是要岔开话题的时候是绝不能犹豫的。

    如果可能的话,昭律的脸早就黑了。不过鉴于周围众目睽睽,他要是真摆出什么恚怒的脸色,不就坐实了他自己的无能么?所以他瞧着田克那样子,把越来越高的一股气压在心里。此时听虞婵这样说,他就知道她的确对田克一点兴趣也没有,想要随意找个借口遁了。这个时候当然要帮着自家夫人,于是他道:“看着就在那边罢?听闻夫人长得甚是国色天香,也竟然放心不带在身侧?”

    他这话里却是意有所指,田克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看起来这昭律不愧是能做出骗了全天下表象的人,这话里的意思恐怕就是他一定会看着自家夫人了罢?“越公谬赞。若真是说起来,还是樊夫人知书达理,颇有……风范。”

    虞婵见他停顿,嘴唇却无声地动了几下,不由得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等回过味儿来之后,她的感觉就不是头皮发麻了,而是脸色发白。这田克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这种情况下说“母仪天下”?虽然越魏两国的野心几乎路人皆知,但真还没人敢在天子殿上流露的。就算他自己想死,也别拖着她一起啊!

    这同样的一句话,在昭律眼里看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觉得这是田克的挑衅,而且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他还站在这里,周围都是其他诸侯,田克就已经敢对虞婵这么暗示,无疑是一种许诺。以后位为饵引诱他家夫人倒戈,简直是嚣张到不能再嚣张了。

    当然,田克对天子态度如何,他不管也管不着;但是,田克竟然当着他的面这么做,当他这个夫君是死的么?昭律这么一想,语气就带上了些不善:“若要说这国色天香,我也听说,天下第一美女现下正在魏国?”看来他们这次肯定是互相拆台了。左右无法避免,他倒要看看,谁拆得更厉害些。

    这就是指桂姬了。虽然桂姬的确是奉他的命去越国,结果没能成事,但是田克现下的反应却是愣了愣、然后明白过来的样子,将那种惊愕后回神的神情表现得十成十。“越伯说的桂姬?这消息倒还没听说。”不过实际上,桂姬已经进了魏国不说,还已经再嫁了魏国大臣。问焦端?那种人利用完当然是杀了。

    昭律勾起唇角,冷冷一笑。虽然魏国手脚动得隐蔽,但他也能猜出来。桂姬可不是一个堪为国母的性子,以田克的野心,自然看不上她;而再从焦端一入魏国就毫无声息的情况来看,恐怕下场好不了。只不过这件事他若有证据,也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故而只道:“看来我只能把刚才魏公的那句话原样还回去了。这等福气,我等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越公说笑了。”田克哈哈一笑,看起来甚为爽朗。“今日得见夫人,我本该心愿得偿。若是再能见到乐左司马,那估计这夜里就睡不着觉了。”

    虞婵在一边听着,只觉得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唇枪舌剑似乎都变成了实质的刀光剑影。这种情况她插嘴只会使事情越来越糟,不由得在心里捏了把汗。这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到大宴开始而不打起来……不过瞧见魏国夫人已经朝这里过来,她终于找到了借口,脱开这边诡异的气氛。

    一盏茶之后。

    另一边的虞城看见虞婵和魏国夫人已经说完话,又看到昭律和田克两人的谈话已经演变成了一大群人包围的情况,不由得觉得脑袋有点疼。不用闻都知道,这大厅里的硝烟味儿越来越重。一头是魏国附庸,一头是越国附庸,其他的都是看情况闻风而动的。若是哪个有心人传出去,洛都的清流派又该找他来调停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调停得了?蒲朝刚建立之时,百家诸侯与王室血脉亲近,也心存畏惧;如今过了三四百年,诸侯各自通婚,封地大权在手,其下庶民只知国君不知天子。于天子而言,虽无外侮,但内部分崩离析,大势已去,大厦将倾。纵是有邹南子这一干自诩忠心无二的清流,奈何空有一张嘴皮,依然难在此时力挽狂澜。

    这事情他知道,虞婵也应当知道,因为当樊穆公在世之时,曾就隐晦地提醒过他们。樊国实力就那么些,若要保全一国上下,最该做的就是站对位置。纵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们事先做好准备,那合起来的时候至少还能免于战火燎原。当时嫁虞婵的时候便有这种考虑,魏国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如今一看,却有些二虎相争的意味了。也不知道他这妹妹对此作何感想?

    虞城稍一思索,就觉得他问两句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他便走过去,压低声音道:“小婵,今日之事……”

    虞婵手里顿了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另一头的昭律。她好歹也和昭律朝夕相处好几年,知道他现在脸上的笑容多的是似笑非笑了。而虞城问这今日之事,自然是问的田克与昭律。“兄长不必多虑。这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注定的了。”

    昭律和田克都想要那个位置,故而两国注定要一决胜负。田克对她有兴趣,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能做的事。只是她头上还顶着越国夫人这称呼,乐常又是个不按常理来的,田克也只能先从这方面下手而已。不然他对她估计就该对臣下一样,许以高官厚禄、美人相陪,费劲心机挖过去就对了。

    “说的也是。”虞城点了点头,心放了下来。看他妹妹倒是波澜不惊得紧,田克这回怕是要折个大跟头。不过这样也好,田克现在献殷勤,看起来目的太强,不大像是能真心对女人好的。他倒是也没指望多的,但总不能明知道别人把你当工具、还上赶着凑过去吧?至于他现在这个妹夫嘛……他正沉吟间,就看见昭律正说着话,又不自觉地远远地望回来一眼,方向正是自家妹妹。至于虞婵,又有夫人过来闲聊了,故而她头转了过去,并没看见。

    虞城在心里笑了笑。君父深谋远虑,为子女民众谋划一切,做子女的有了好开头,也当是要继续努力。如今一看,事情都在正轨之上,而且怕是要更好。

    正当偏殿里头局势水深火热之时,通报的宫监终于姗姗来迟。众诸侯暂时歇了刺探或是听刺探的心,按着爵位等级,一个个往正殿而去。

    清平殿是洛王宫里最高的建筑。虞婵和昭律二人携手进殿的时候,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对方的手微微一紧。的确,若是在殿前往下看,只觉得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就算是普通人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也能有一种俯瞰天下的豪情油然而生,更何况本来就有称霸天下野心的人呢?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之后昭律也把她的手握得很紧。

    虽说众人都饿了大半日,但在这宴席开始之前,也都毫无差错地把该说的话、该尽的礼节都做到了。虞墴坐在上首,对于每个诸侯和大臣都报以清淡笑意。昭律算是排在比较前面的,而在他们行礼之后,虞婵敢保证,她这个天子堂哥看起来真的是一点别的反应也没有——就好像他什么也不知道,而昭律也真的是个毫无贰心的诸侯一样。

    这可真是有点意思了。虞墴看起来眉目清明,也不可能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而若是知道,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虞婵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之后,又悄眼看了看虞墴和他身侧的丽妃,觉得肯定还有什么事情他们不知道。

    这清平大宴,菜肴果品自然十分丰富精美。只不过表面粉饰太平,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面具,歌功颂德之言不绝于耳,大概一年中吃得最累的就是这顿饭了。即便虞婵最近听这种话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也不得不堆出笑容来应付。

    宴席行到中途,不知是的确不胜酒力还是受不得这满堂含沙射影,虞墴早早地就让丽妃下去休息了。这在平时的衬托下,本不是件大事,虞婵也没上心。只不过没过一会儿,一边的侍者就来悄声通报,说是丽妃有话于她说,借步偏殿一叙。

    虞婵心有疑虑。她和丽妃就在太后的永泽宫里有一面之缘,还没说上几句话,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以丽妃的得宠程度,只是相邀去说几句话也拒绝的话,未免也显得她太不给面子了。见满殿觥筹交错,若是去了即刻便回来,也不会被谁发现。她想了想,便低声对昭律道:“嫔妾出去吹一吹风,很快便回来。”

    昭律一只眼睛留意着大殿上的动静,另一只眼睛也在留意她的表情变化。丽妃先退,然后侍者来通传,他也大致看出点什么了,只点了点头。

    这偏殿也近,正是他们刚才等候所在之处。虞婵一看便放了心,看起来不是什么扣下她做人质的开头。只是这时有一点不同,堂上竖了一面大屏风,里外完全隔了开来。而按理说,丽妃既先叫她来,此时应当在了才是,但却全无声息。

    虞婵在堂上踱了两步,见带她来的侍者也很快退了出去,心里不由得又开始疑惑。这阵势倒是十分森严,但是丽妃能有什么话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不过就在此时,她听见屏风之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甚为有力。

    这绝对不是丽妃!虞婵瞬间就察觉了不对。不过还没等她先出声,对面的人就开口了。“夫人先不必急,听完这几句便好。出了这殿,听未听见,就看夫人自己。”

    虞婵定住了。这声音她刚刚才听过,就是天子虞墴!怪不得能借丽妃的理由来叫她……只不过又有屏风,又没有用自称寡人,显然他也不想暴露身份。她微微抿紧嘴,听他继续往下说。

    “夫人能相助越伯夺天下,也是有胆有识之辈,甚是让人佩服。这天下大势,想必夫人比我还清楚,我也便不赘述了。”

    虞婵心一沉。这便是皇帝什么也知道了,也不知道邹南子若是知晓此事,会不会感动得老泪纵横。

    那声音顿了顿,又道:“只有一件事,想请夫人考虑一二。若是将来有那么一天,是否可以用九鼎换丽儿一生康平?”

    第四十四章言尽寸心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虞婵好一阵子都在以为是她自己重听。

    九鼎象征着天子,象征着江山,象征着五湖四海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虽然现在蒲朝摇摇欲坠,但若是哪个诸侯想要取而代之,怕是都要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若她没有料错,越武王就是料到了这点,这才提前做了准备,先给昭律铺平了路。不过他那时想的估计是先顶上一阵骂名,等到后代即位就名正言顺。再用这期间的时间把可能的遗老遗少处理了,情况就会好得多。

    现在谁都还没有正式明目张胆地提出来要统一这天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枪打出头鸟,因为私自称王的缘故,越国已经挡了不少明枪暗箭,让魏国在后面捡了不少现成便宜。吃了大亏,怎么还可能往坑里跳?所以今日里,昭律和田克再怎么说,也没说到这上面去。毕竟真实情况大家心知肚明,而且现在也还没到最后你死我活的时候,太早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但如果虞墴自己要把皇位拱手相让……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如果不是虞氏按血缘关系算下来的继承人,清流派肯定会有强烈反弹,这点从虞墴如此治国、他们都没有想着换一个主子就能看出来。而且如果虞墴真的一意孤行,把这旨意颁发天下,那就算他们再义正词严都没有用——天子一言九鼎,岂有反悔之理?

    但是恐怕谁都想不到,虞墴会这么做。他知晓自己处境不妙,就像两只真老虎之间夹着的纸老虎,谁都对他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他如今还没死,是因为时间还没到。而若是到那时候,没有相应的实力,别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应该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不仅如此,虞墴手里还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丽妃。如今他是天子,也就是只能勉强护着丽妃的水平;如果真的出了事,别的不说,丽妃定然是第一个挡箭牌。清流永远不会说天子有什么不对,而会口口声声地道,都是那个妖女媚主,应当杀之以儆效尤。

    想到这里的时候,虞婵之前的惊讶都没了,只觉得手心一片冰凉。原来从头到尾,做出这种决定的虞墴才是最冷静的那个。若是迟早会被夺去的江山能换心爱的女人半生无忧,在他眼里看起来是再合算没有的了。能这么想到是一回事,能真的做到又是另一回事。若是给虞墴一个好的清平盛世,他也不见得不能做好一个皇帝,但以如今的形势,他已经做出了与他最有利的选择。

    这给虞婵带来的震撼太大,以至于她一时间也没想到虞墴为什么选的是越国,而是先问了另一句:“那你……”若是他们能保住丽妃,那虞墴自己呢?

    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夫人这么说的话,也就是应了?”以他的身份,若是成了败军之将,也就是两个下场:要么囚禁,要么死。但无论哪个,他都不想让人看见,尤其是丽妃。也许算是无谓的自尊心和骄傲?正所谓,天子御国门,君王死社稷,他虽算不得一个好皇帝,但这最后一点大概还是能做到的。

    这省略掉的话语,虞婵也大致猜出了七八分,不由得心中一紧。她同时也明白了虞墴为什么来找她,而不是去找田克。除了现下越魏两国的实力对比之外,还有人情的因素。她是虞墴的远房亲戚没错,但是田克更远;而同时,以田克的性子,怕是只会觉得虞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别说感动,就连冷哼也不屑给一声;还能想见的是,田克一定会斩草除根。这很正常,也不算心狠手辣,因为如果这件事披露出去,恐怕当世绝大多数人也会觉得是虞墴入了魔怔。

    而越国就不同了。虽然昭律一开始被传是昏君,后来又勤政起来,但从前至后,有一点始终没变——就是越王宫里,最得宠的从来都是樊姬,也就是她。昭律独宠她的名声在外,在洛都里又确实表现得情深意重,虞墴这才准备孤注一掷,将宝压在他们身上。他给越国横扫天下预先解决最后的问题,越国替他养着丽妃的后半生,也勉强算得上是双赢之策。

    虞婵闭了闭眼睛。在这森严的王宫里呆久了,她还以为这里面只有尔虞我诈,她已经远离了那种真实的情感,未曾想现在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甚至,虞墴这个堂哥还是她今天第一次见,她就已经预料到,她绝不会轻易忘记今日之事。只不过,虞墴这么全心全意地为丽妃考虑,自然是情深意重得很;可若到那时丽妃知道了,以她的身体,但凡有些感念,还能活得久吗?虞墴什么都知道,也绝不可能忽视这点。但是他依然这么做了,怕是抱着只有一丝可能也要争取的想法吧?

    当然,这话说出来十分残酷,又是两人自己的事情,虞婵也不会说出来。“这件事妹妹晓得了。只要妹妹力所能及,定当护得嫂子周全。”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竭力维持自己声音的平稳。

    那头似乎没想到她应得这么爽快,又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那声音里的沉重终于少了一些:“听你一句嫂子,我便安心了。”

    因着这缘故,这之后的宴席,虞婵都甚为神思不属,面前各种精致美味也丝毫提不起她的胃口。她悄悄看了一眼,虞墴坐在上首,神色一如之前,丝毫看不出他之前说了那样的话。而再看这殿上诸人,人人脸上都挂着虚假的笑意,也不知道他们若是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那片殷殷心意,说出来可有人懂?还是只能一片心思付诸流水?

    这满堂看着是烛火辉煌,欢声笑语,内里却是繁华如寂。

    昭律坐在她身边,敏锐地察觉到了虞婵的不对。虞婵之前说是去吹吹风,当然不会是真的;但也她出去也就在这片刻之间,又有什么事可以让她脸上的笑几乎都要挂不住?这种事情,不是说很少发生,而是从未发生过。而这种强颜欢笑的表情,他不得不承认,若不是时候不对,他一定马上就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问出来为止。他的爱姬是很能干,但到这种时候,已经不是她自己能不能解决能决定的事情了;而应该是,无论是什么事,他都该去帮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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