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午餐过后,申援朝把我送到楼下。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轻轻抱了我一下。

    记得他上次抱我,还是在十多年前。

    “保重!”下午一点的阳光正烈,小区花坛边的夹竹桃树荫下,他的嘴唇颤抖,“儿子!”

    他终于叫我儿子了,我却还是没有叫他一声爸爸,尴尬点头又默然离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

    两小时后,当我回到南明高级中学,门房间老头叫住我:“申老师,医院打来电话,请你立刻去一趟!”

    第一部 黄泉路 第八章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味。灯光照在惨白墙上,隐约映出几点污迹,似一团人形的烟雾。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相伴,待到行将就木,小护士们就会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性的抢救,厌恶地送入太平间。有个女人被推进来,年轻又漂亮,估计是大学生。乌黑长发从担架床一头披下,摇晃出洗发水的香味。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女孩妈妈轻声说:“她肚子里有小孩。”接着恶毒诅咒某个男人。女孩没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药,医生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正当家属要给医生下跪,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人,胸口插着把尖刀,皮肤白白的戴着眼镜,不像是流氓。有个女人扑到他身上:“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他还小呢……”

    天还没亮,二十五岁的我守在外婆身边,抚摸着她的白发,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医生默然离去,签下死亡证明。

    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点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岁。

    我很冷静,没流一滴眼泪,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殡葬车上,没有半点恐惧,陪伴外婆来到殡仪馆。我没有其他亲戚,外婆也没有单位,人们是不会关心一个老佣人的,只有她生前干活的那家人,送来了两百块钱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与她的一家,则从没见过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了,这世上只需我来跟她告别就够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同意我的。

    一整天签了无数个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送入火化炉,很快变成一堆骨头与灰烬--让我想起万念俱灰这个成语。

    我沉默着捡起烫手的骨骸,将它们放进骨灰盒,捧在胸前亲吻了一下。我没钱去买墓地,只能像许多人那样,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

    手上沾满外婆的骨灰,却舍不得把这些粉末洗掉,我为自己的手臂别上黑纱,缀一小块代表孙辈的红布,坐上回南明高中的公交车。

    深夜,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刚踏入寝室门口,发现有人在我的屋里。我随手抄起一把木棍,正要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对方却转身叫起来:“喂!是我!”

    你他妈的叫得再晚一些啊!这样还能算是正当防卫!

    果然是猥琐的教导主任,严厉慌乱地后退几步,举起一长串房门钥匙:“不要误会,今晚我在学校值班,只是来检查房间。”

    等到我放下木棍,他才注意到我身上的

    黑纱:“申老师,原来你家办了丧事,真不好意思啊。”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

    严厉却赖着不走,打量我的房间说:“哎呀,申老师啊,你还没有收拾?后天一大早,工人们就要来安装乒乓球台了,你明晚能准时搬走吗?”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写字台边,摸了摸我挂在上面的那串珠链。

    “别动!”

    我狂怒地嚷起来,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没想到他用力挣扎。教导主任虽然四十来岁,个子却比我还高,两人要一起倒地时,响起珠链断裂散落的声音。

    似乎不太合适,是否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发疯似的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散落的珠子。足足用去半个钟头,直到头晕眼花大腿发麻,才把所有珠子捡齐了。

    严厉早就溜了出去,屋里只剩我孤零零一个,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捏着手心里的几十粒珠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细绳,想要重新把珠链穿起来,可是那些珠子上的孔洞,是手工钻出来的极不规则,一旦断开就再难以穿上。

    固执地穿到凌晨,依然无法令珠链完璧,我用力砸了一下地板,也不管是否会惊醒楼下的学生。拳头起了瘀血,刺骨般疼痛,只能翻出个布袋子,将这串珠子收起来。

    我像具僵尸似的躺在床上,手心攥紧那串珠子。

    明晚,我在期待明晚。

    第一部 黄泉路 第九章

    人,为什么要杀人?

    第一种,为保护自家性命;第二种,为夺取他人财产;第三种,为占有异性而消灭竞争对手;第四种,因各种理由而对他人复仇;第五种,为了执行上头的命令;第六种,为佣金而杀人;第七种,无理由杀人。

    我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死亡诗社讨论过的话题,我想把这些刻在自己的墓志铭上。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上午,我还活着。

    太阳照到床头,恍惚着睁开眼睛,到第三节课了吧?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睡懒觉,作为一个被开除公职的老师,我已被剥夺了上课的资格。

    我踩上凳子摸着天花板,从一个夹层缝隙里,抽出了那把军刀--很走运没被警察搜出来。刃上刻有“305厂”字样,带血槽的矛形刀尖。这是两年前路中岳送给我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班同学,也是这间寝室的室友。他爸在区政府工作,常能弄到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特供烟酒、军钩靴子、走私手表之类的。

    锋利的刀刃发出寒光,如同一面异形的镜子,扭曲地照出我的脸,丑陋得认不出自己了。

    我把这把刀子绑在裤脚管中。

    食堂没有早餐了,我在学校各处转了一圈,经过高三(2)班的教室门外,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我,微微点头致意。有的学生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也转头向我看来。没人再安心复习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仿佛见到一具行尸走肉。

    南明高中有两位名校毕业的老师,一个是来自北大的我,还有一个是清华的张鸣松。他比我大七岁,当我还在母校读高中时,他就是我的数学老师,论教学水平自然没的说,三十岁不到就评上了特级教师。他带的学生成绩特别优异,数学又是最能在高考中拉分的,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长排队向他预约补课。

    我挺直了腰站在教室外,冷冷注视着学生们,两周前我还是他们的班主任,也是南明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窗玻璃反射出一张憔悴阴鸷的脸,宛如噩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我盯着最喜欢的男生马力,他在躲避我的目光,神色间难掩悲戚。虽然,下个月高考结束后就会各奔东西,但以这种方式提前告别,总是难免眼眶发热。

    站在教室门口,当着我的所有学生的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直到张鸣松面色难看地出来说:“抱歉,申老师,你影响到我的学生们上课了。”

    “对不起,再见。”

    下楼时我身上沉甸甸的,裤子口袋里揣着那串珠链,裤脚管内绑着一把带血槽的军刀。

    1995年6月19日,这辈子最后一个星期一,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摘下谷秋莎的爸爸送的手表,我在食堂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大师傅们也像看

    杀人犯那样看着我,没有一个同学与老师敢坐在我旁边,距离至少有十米之遥。我却心满意足地大块吃肉,平时舍不得用的饭菜票都用完了,连续打了几个饱嗝。

    九点半,夜空中隐约有雷声滚过。

    严厉还在学校,在宿舍楼下跟人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说完话还独自抽了根烟。他没有去看我的寝室,大概是害怕再挨打,拍拍衣服走出学校大门。我隐身在黑暗的树荫下,跟他来到南明路上。他要往公交车站而去,但我不能让他走到那里,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再没机会下手了。

    南明路上没有路灯,四处不见半个人影,前方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半倒闭状态的钢铁厂。我掏出裤脚管里的尖刀,屏着呼吸跟上去。就在严厉听到脚步声,要转回头的瞬间,我将刀子送入他的后背。

    该死的,昨晚演练了无数遍,一刀命中对方后背心,可在黑夜混乱的当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只感觉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须再用力才能深入。接着听到严厉沉闷的呼喊声,没想到他的力气很大,像条要被吊死的狗,狂暴地转身抓住了我,鲜血迸裂到我脸上。

    以往总觉得电影里杀人比杀鸡还容易,轮到自己动手,才发现杀一个人如此之难。惊心动魄的六十秒后,严厉倒在地上,瞪眼看着我。我喘息着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脸上怎么样了?想是也跟他同样可怕。

    忽然,几滴雨点砸到头顶,片刻间,瓢泼夜雨倾泻而下。

    冰冷的雨点,让毛细血管里的热度褪去,肾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刹那间,我有些后悔。

    人,为什么要杀人?

    这才感到莫名的恐惧,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场还要恐惧。

    没有灯光的南明路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严厉知道我是谁。他剧烈地咳嗽,嘴角不断淌着血说:“申……申明……我……我发誓……我……没有……没有害……害过你……”

    雨水打在严厉嘴里,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吐不出一口气了。

    他没有害过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脸,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无疑问已是一具死尸。

    上个月,我刚看过一卷录像带,是法国导演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有个叫leon的男人说:“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

    我的命运,再也不可能改变了。

    第一部 黄泉路 第十章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数分钟前,我刚杀了一个人,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去向黄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须先去一个地方。我把尸体扔在南明路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对地形烂熟于心,工厂边的围墙几近坍塌,数栋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断了后代的坟墓无人问津。绕过最大一间厂房,背后有扇裸露的小门。

    学生们都管这地方叫“魔女区”。

    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珠链,紧紧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污。点燃一根没受潮的火柴,照亮腐烂的空气,只见一大堆破烂生锈的机器。我焦虑地看着门洞外,天空被闪电撕开,刺痛瞳孔的瞬间,又变成了无边黑色,只剩下油锅般沉闷的大雨。

    她怎么还没有来?

    厂房内部斑驳的墙边,有一道通往地底的阶梯。

    哭声。

    嘤嘤的哭声,若有若无,宛如游丝,在大雨之夜潮湿霉烂的空气中,绕了无数个弯道爬过许多个山坡透过茂密的莽丛,悄悄钻入耳膜缝隙。

    手上沾满鲜血的我,每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战战兢兢地支撑着墙壁,面对那道阶梯,像个破开的洞口,径直连接着凡尔纳的地心。

    雷声震震。

    左脚重重地踩下台阶。

    1995年6月19日,深夜9点59分,某个哭声化作柔软却坚韧的绞索,套着脖颈将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舱门,竟是打开的。

    魔女区……

    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地下发出的,我点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尽头的舱门。在我的梦中,这道舱门始终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现。

    舱门外有个圆形的旋转把手,只要用力往下转,就可以把整道门牢牢封死。

    为什么是打开的?

    火苗狂乱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驳的墙上,宛如一万年前的岩画,连同胳膊上黑纱的影子。

    每次走进魔女区的舱门,空气都湿得像黄梅天里晒不干的被子,皮肤都会渗出水来。

    迎面扑来一股恶心的气味,火柴仅照亮眼前几米开外,就再一次被阴风吹灭。

    记得这辈子最后一个动作是转身。

    我的内心充满悔恨,就像一时冲动而跳楼的人们,在无助的坠落中产生的沮丧心情。

    好疼啊,背后传来钻心的疼痛,某种金属在我的身体里。

    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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