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入学也需要庆祝?”

    “当然,要博个好彩头,前途无量,大杀四方。”

    落车,他领她进一家装潢精致的日本餐厅吃龙虾,显然他的前期考察只问价格,不问菜品,唯一的目的是烧钱。

    后果是他自作自受,温玉坐对面,看他被生冷食物折磨得食不下咽,可算补偿。

    但不速之客总是不请自来。

    来人四十岁上下,保养得宜,并未见大肚秃顶,或是中年男人常见之油腻自负高声喧哗,他带一队人来,大约是刚下班,正相约庆生,见到陆显座驾,绕道都要来拜访。

    而陆显远远见到他,下意识地便要去摸枪。

    50杀人罪证

    应属仇人见面,当然分外眼红。

    半封闭隔断雅座,诸位绅士不请自来,三尺地站十几位成年男女,令服务生以为有实时新闻上演,蔚为壮观。

    为首的中年男带领下属雀占鸠巢,第一个落座,就在陆显身边,扮作熟悉老友模样,望向对面仍穿着女高校服的温玉,感慨说:“妹妹仔,满十六岁没有,小小年纪跟住个人渣,想把爹地妈咪气死?”

    他不过信口开河,目的不在温玉而在陆显,温玉从善如流,配合地成为一道沉默风景线。

    这位邓明宪,眼角皱纹浅藏,成熟世故却不失风度,四十岁上下正是男人花开蒂落价值顶峰,同身边剑眉星目风华正茂的陆显相比,并不显逊色。

    叫服务生加多一只杯,饮一杯日式清酒才开口,“大d哥,多日不见,天差地别,从前勤勤恳恳做秦四身边一条狗,如今居然掉转头咬主,搞死秦四两父子,自己当家,第一件吞掉新义连,要一展宏图。现在是九万人大佬,尖沙咀头名——”转过头对下属叮嘱,“你们几个以后出门不要不长眼,见了d哥要懂礼貌,要喊人,不然几时被人斩死都不知道。不过d哥,你做话事人都不请我们饮宴?我同你,十几年老友,这一点情面都不给?”

    陆显面上未见起伏,只不过捏住竹筷,不再多碰桌上粉红鲜活三文鱼片。

    扯一扯嘴角,勾起虚伪轻浮笑意,“小事情,不好劳动邓sir。怎么邓sir今天有闲情参加部门聚餐?记得代我问候李君夏先生(注),祝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皇家警察在他引领下,完完全全脱离皇家。”

    真是太平盛世,o记总督察邓明宪也可同古惑仔坐同一桌举杯共饮,讲的都是让人猜不中意欲之言辞,往来回转,似刀枪箭矢半空中交锋。

    邓明宪说:“听人讲d哥喜欢做枪械生意,我们新成立‘gunteam’(注),以后专职招待你。”

    陆显道:“邓sir,这个话不能乱讲,我今年还要角逐‘好市民奖’,你不要拖我后腿。”

    邓明宪拍着陆显肩膀,一阵大笑。

    警察与罪犯玩虚与委蛇,实在无聊。然而温玉身边,突然一人落座,黑色夹克衫离她肩膀不过三十公分距离,大约是洗过许多次,原本硬挺的布料已泛白,出毛须,不懂照料生活,显然独居许久,不在乎仪表。

    不必招呼,他自己动手,捏住片鱼沾了芥末扔进嘴里,清白的脸憋得通红,享受着口腔与食道被芥末凌迟的滋味。

    又看温玉,笑嘻嘻说:“小妹妹,你喜欢古惑仔?”

    不等温玉回答,已大声夸张表现,“有没有搞错,我都追不到女朋友,古惑仔居然可以一个接一个换,一个靓过一个!社会不公,早说做警察没前途。”转头去问同事,“你们讲是不是?”

    同温玉小声嘀咕,“等你跟古惑仔一拍两散,要换下家,不如找我,我叫刘永强,你喊我阿强就好。三十万出不起,三千块就绰绰有余。我最中意你这样,柔柔弱弱弱不禁风…………”话到一半,眼前有刀锋闪过,一只竹筷握在罪犯手中也可成杀人利器,如不是他反应灵敏,即时躲避,那支筷就要从他左眼刺入,穿过大脑,刺穿颅骨,瞬时间血流成河。

    等陆显将温玉拖到自己身边来,一群阿sir才记得去摸枪,慢过古惑仔十几拍,督查大感丢面,要拍桌发言,陆显已站起身,“看来是谈不拢,不如早散。”招招手,叫服务生来结账。

    但临走,死对头邓明宪不忘放一支暗箭,喊住陆显,大声说:“大d,你下个月结婚,记得送请帖来o记,我们全员都等着喝你喜酒。”离间成功,他心满意足去下一间港式海鲜楼用晚餐,警察赚一点点血汗钱,哪够在这里吃一顿。

    然而温玉的脸褪尽血色,有几缕魂,飘飘荡荡不知到了哪里,总之未能落地,无法回归现实。从餐厅门口到宾士车,短短一程路,陆显始终紧握她的手,她的冰冷对比着他的滚烫,他不敢放手,一分一秒都不可以,似乎一旦松手,便再也抓不住她。

    车后座,封闭空间,陆显故作轻松,“想吃什么?下次找一个绝对遇不到差佬的店再补回来。”

    未料到温玉会有胆量直面血淋淋际遇。

    她深深望着他的眼,郑重地问:“下个月,你计划跟谁结婚?作为你家中陈列品,我能否有知情权?”

    “听着温玉。”没有错,就是这类眼神,男人习惯于撒谎时犯错时流露出多年不见的爱与诚,其中温柔无声低诉,亲爱的,你怎么能够不相信我,仿佛全天下最委曲求全的是他,付出最多不求回报的也是他,好个伟大情圣,头顶光芒万丈。

    “这场婚礼不过做戏而已,你我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

    “知道了,祝你新婚愉快,百年好合。”她垂下眼睑,以沉默,压制翻腾的苦楚,也许,大概,忍一忍便过去,之后谁记得今天,初秋夜晚,无声无息结束的对话。

    “是戚美珍吗?”

    “是——”再紧的拥抱都是徒然,猜不中的是彼此的心,比肥皂剧剧情更加曲折离奇。“温玉…………”

    回望,在她心中,一段暗自美丽的恋情辗转于年轻的无知无畏,最终戛然而止无疾而终,她无心去责怪,亦无心流连,最恰当的方式是任时光遗忘,隐去面容。

    这注定是个不平凡不安定的秋天。

    龙兴d哥风头正劲,结婚摆宴也要‘力压群雄笑傲江湖’,本埠黑道白道都肯赏脸,借这难得时机,结识风云人物。

    门口,收礼金的司仪忙忙得脚不沾地,后来改“查实”为“唱票”,将偌大个酒楼变成港交所,吵吵闹闹间,百千万入账。

    大厅内,戚美珍穿旧式礼服,笑意盈盈招呼来客,从凌晨忙到正午,丝毫不觉累,听人每说一句话都以阿嫂牵头,无比熨帖无比舒心,这大约是她一生中最风光得意时刻,只可惜新郎不配合,一张死人脸,结个婚都仿佛岳父岳母欠钱不还,等他新婚时上门讨债。

    但许多人崇拜死人脸,因他是d哥,便赞叹他冷酷、有型、独一无二,将他身份换成路人,肯定要挨骂——你个衰人,千万离我远点。

    他是黑面阎罗,生人勿进。

    等接到关师爷电话,又变春风得意,笑面人生。

    时间回溯到今晨,温玉出门前亲自去敲尤美贤房门,养尊处优的三太一大早被吵醒,多多少少有起床气,开个门也怨气喧天,只差指着她的鼻子骂神经病。

    “找我什么事?不是拿到钱就不用进来了,我很忙,没时间跟你吵架。”眯着眼又躺倒在乱糟糟大床上。

    只是今日异象,温玉肯恭恭敬敬不带嘲讽地喊一声阿妈,着实令人惊讶。“小时候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天阿妈会像对阿姊同福仔一样,抱一抱我,问问我在学校有没有交到新朋友。于是拼了命读书,回回考试拿第一,以为这样阿妈就肯多喜欢我一点…………”

    尤美贤当她念经,拍着枕头说:“你刚起床就吃错药吗…………讲什么讲…………”

    但温玉不理睬她,继续着属于自己的孤独旅程,从年幼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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