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突然冒出来的话不仅让族老悚然一惊,他自己也是吓了一跳。

    “你、你已经有心上人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族老结结巴巴地问道。

    他却在这几乎是质问的声音中沉默了。

    没有谁比他自己更清楚,方才,就在他说句那句话的时候,闪过他脑海的是那张眼睛上缠着纱布的小脸。

    云娘。

    他忽然站了起来,也没留下一句话便朝外跑去,只剩族老在后面气得捶了案几。

    他出了门才发觉自己真是走得太匆忙了,居然没有骑马,这么徒步过去不知道要多费多少时间。但现在再回去也不可能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跑下去。

    他就这么穿行在熙熙攘攘的珑安街上,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坊,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条路这么漫长。

    他不知道他在跑些什么,他只是想要见到她,快点见到她。

    这样,他就能确定一件事情。

    一件最近一直在他心中蠢蠢欲动的事情。

    他敲开了顾府的门,谎称与顾三郎有约,不等下人反应过来便径直进去了。昨夜又下了一场雪,湖中的水都冻住了,有小女孩在湖边试探冰的厚度,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他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只目标明确地朝那个地方跑去。

    然而当他终于跑到了他们约定的地方,却只看到青松柏树和一地的积雪。

    她不在那儿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刻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他整整迟到了两个时辰。

    她一定以为他爽约了,以为他昨日不过是随口说出来哄骗她的,以为他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他想去找到她,跟她辩解,说明他失约的原因。可仅存的理智却在拼命地提醒他,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去找她,会给寄人篱下的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顾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中。族老早已气得摔门离去,临走前撂下话来,让他自个儿滚回清河去跟族长交代。年前没有到家,崔氏就没有他这个不肖子孙!

    他对此只能苦笑.

    后来的几天他一直避着顾三郎,也许是怕看到与云娘相关的人就会忍不住愧疚,也许是怕自己会忍不住从顾三郎那里询问云娘的情况,总之他就这么躲着。

    如果不是顾三郎把他堵在了家门口,恐怕他会一直这么躲下去。

    “说吧,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要这么冷落我!”顾三郎一脸苦情,仿佛被抛弃的怨妇。

    他有些窘,“我哪有冷落你!”说完这个词,他忍不住一个哆嗦。

    顾三郎愤慨道:“你还想骗我!这几天你在国子监见着我就跑,敬儒、仲平都看出来了,还跑来问我是不是跟你闹了矛盾!他们说我脾气不好,没准哪里做错了事惹得你不快还不自知,不分青红皂白就催我来道歉。我今天倒是要问个清楚,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他被质问得无地自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三郎看他这样,知道他确实心中愧疚,心里这才算舒服了一点。心气一平,他也懒得再逗他,总算说了句正经话,“说实在的,你这阵子这样,是不是因为我那位三堂妹?”

    他一惊,矢口否认,“你胡说些什么?”

    顾三郎点点头,“看来我猜得没错。”

    他张口结舌。

    顾三郎经过他,自顾自入了正堂,不客气地让下人给他沏茶,然后仿佛主人一般招呼他坐下,“我最喜欢你这里的紫笋茶,回头你给我包一点我带回去。”

    好的紫笋茶十分难求,他这里也就剩一点,刚想拒绝就听到顾三郎慢悠悠补充道,“我正好给云娘也送一点过去。”

    他沉默。

    见他这样,顾三郎夸张地挑起眉毛,“不是吧?居然真的有用!”

    他有把柄在人手上,只能默不作声、任他羞辱。

    顾三郎哈哈一笑:“我正愁给云娘送个什么礼物过去让她开开心,不如就借花献佛了吧。反正你也欠她一个解释。”

    他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道:“你知道了?她告诉你的?”顾三郎这口气,很明显是知道他曾经失信于云娘。

    “恩。我去看她,她悄悄跟我打听,问我是不是有朋友出了什么事。我莫名其妙,只得细问。这一问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信任的好友居然暗中和我妹妹定下了约定,要教她弹琴!这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他约了我的妹妹,最后却爽约了!害得她在冷风里站了将近两个时辰!”顾三郎说得义愤填膺,时不时向他投来谴责的目光,“我一怒之下,直接告诉他那家伙没事,活蹦乱跳好得很!他没能赴约委实是人品问题,你以后都不要再理他了!”

    崔朔心头一紧。自己当日没能按时赴约虽也算事出有因,但顾三郎说的其实也没错,他根本无从反驳。她听他这么说了,一定对他很失望吧。

    见他神情黯然,顾三郎愉悦地饮了口茶,欣赏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我骗你的。”

    他猛地抬头。

    “我跟她说,你确实是因为突感风寒,连床都起不来,才没能赴约的。等你病好了,一定会专程登门向她致歉,请求她的原谅。”

    他愣了许久,终于明白自己被人耍了一遭。不对,是耍了好几遭!

    “你这么说,她信了?”有些狼狈地别过头,他低声问道。

    “信了啊。正好她也病了,大家一起生病,也很合理嘛!”

    “她病了?怎么回事?”他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顾三郎被他吓了一跳,“就、就是那天啊,她出门的时候忘记带斗篷,以为你一会儿就来,到时候可以换个背风的地方。结果你老不来,她担心你到了找不到她,就一直站在冷风里等你。要不是后来大夫来了,侍女叫她回去拆眼睛上的纱布,恐怕还会继续等下去。白天吹了那么久的风,当晚还通宵练琴,第二天弹完琴后劳累过度,一下子就病倒了。”

    他被顾三郎话里的内容惊到。她一直在冷风里等她,可是他偏偏没去。然后当天晚上,她还练了一宿的琴?

    “第二天的考试,她弹得怎么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也许是为了让负疚感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顾三郎却给了他意料之外的答案,“哦,我当时不在场,不过我听人说了,弹得很好。当天师傅考的是名曲《寒潭月影》。你也知道啦,那首曲子的指法比较复杂,当初我练的时候还费了好大的劲儿。你别这个眼神,好吧我承认,我天生没有弹琴的天赋。不过你不能否认那曲子确实难啊!据说那天整首曲子弹下来,一个音没错的,就她一人。”赞叹道,“虽说曲中意境还领悟不了,但以她这个年龄来说,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说真的,我以前只觉得我这个妹妹温柔善良,没想到她居然还这般倔强不服输。当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

    他松了口气。

    还好,他虽然不在,好歹她没有因为自己的失约而出丑。

    她做到了,即使没有他,她也做到了。

    短短一夜练会《寒潭月影》,那么困难的事情,被她身份尊贵的亲戚们拿出来刻意刁难。可她没有害怕,更没有屈服,硬是咬着牙齿做到了。

    她用自己的实力和韧性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比起坚强勇敢的她来,自己实在太过懦弱。

    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对她的感情。

    深吸口气,他慢慢抬起头,直视着顾三郎,认认真真道:“如果我说,我想娶你的妹妹,你会答应么?”

    顾三郎见鬼一样看着他,愣了许久才拔高了声音道:“你说真的?”

    他点点头,“我说真的。”

    74

    他是真的想娶她。

    这个想法是突然冒出来的,然而话一出口他就明白,这就是他希望的。

    他不想听从族里的安排,娶一个面目模糊、不知性情的女人,和她相伴一生。

    如果是那个灵慧坚强的小姑娘,如果他能娶到她,以后的漫漫人生,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他可以教她弹琴,她那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他们可以一起游历天下,在青山绿水间合奏他们共同喜欢的曲子。他还可以带她回江南,回到她长大地方。其实上一次听到她弹《怀人》,他就想问问她,是不是很想念家乡,想念家乡的朋友?

    无论她想去哪里,他都会陪着她。

    他们会过得很快乐。

    顾三郎被他的决心打动,答应帮助他。然而年关将近,顾府人来人往,顾云羡又刚刚在人前出了那么大个风头,更是备受关注。

    他再没寻到单独见她的机会。

    不过他并不心急。一生那么长,他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和她好好相处。他要当面向她致歉,告诉她自己当日没能赴约的缘由,祈求她的原谅。

    更何况,他也希望可以在一个从容的时间见到她。她之前眼睛上一直缠着纱布,从没看清过他的样子。他希望他们第一次真正见面的时候,一切都是最完美的。

    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处理好家族的事情。他决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而受到什么伤害。

    启程回清河之前,他再次去了顾府,远远地见过她一次。

    隆冬时间,夏日里可以泛舟垂钓的碧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冰湖,供人嬉戏。

    她与几个顾府的小姐一起,在湖上滑冰。北方的女孩大都是自小在冰上玩耍,滑冰的动作如舞姿般优美。可她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厚的冰层,被侍女扶着站在那里,一步都不敢多走。

    他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静静地凝视着她。这个方位刚好很隐蔽,再加上女孩子们玩得兴起,谁也没注意到他。

    他觉得这样很好。没有旁人的干扰,他就可以放心地看看她了。

    她穿着一件大红貂毛滚边的斗篷,他从未见她穿过这样鲜艳的颜色,忍不住眼前一亮。

    她原本是侧对着他,一阵风吹来,将她的头发吹得散乱,她不得不伸出一只手去抚弄头发。

    有女孩子在远处扬声道:“三娘,你怎么光站着不动啊?”

    她应声回头,粲然一笑,“我看你们玩就好了。”

    白晃晃的日光下,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仿佛最通透的玉石,一眼就能望到最深处。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

    原来,她的眼睛是长成这样的。

    原来拆掉纱布、露出整张脸的她,生得这样好看。

    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她就那样站在冰面上,天地一片洁白,而她一身火红,仿佛从冰上升起的一团红云。

    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里.

    他在半个月后回到清河,正好赶在大年三十之前。族长平静地把他叫进书房问话,而他面对着这个打小畏惧的男人,第一次从容不迫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不能娶您想让我娶的人,我已有心上人。年后便会请父亲为我提亲,希望族里可以准允。”

    族长没有动怒。事实上,他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伸手便把一份文书扔给了他,“这上面是你未来妻室的籍贯家族、生辰八字,你看一下,做好迎娶的准备。”

    他没有动,唇边依旧是平静的笑容。他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没有关系,无论多么困难,他都不会畏惧。

    他要娶她。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强烈希望办到的事情。他不会放弃。

    这样的坚持,是她教会他的.

    他的不懈努力终于使得那边松口,答应给他一个机会。

    新年之后,他带着族长的承诺回到煜都。

    他知道,族长能同意最要紧的原因,还是得知了他的心上人是煜都顾氏的小姐。虽不是正支嫡系,好歹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出声。再加上他态度实在坚定,便索性给了他一个面子。

    原本父亲想跟着他一起到煜都,正好提亲,却被他拒绝了。只因他费尽心机把家族这边摆平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忙得热闹,云娘却连他是谁都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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