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陛下恕罪……”语歆犹是止不住眼泪,一叩首道,“荷韵是臣妾身边的宫女,方才臣妾叫她去给宁才人送了一趟提神的香饵,和贵嫔娘娘便恼了……说她……说她吃里扒外,非要严惩不可。”

    宏晅面色更沉,和贵嫔急忙解释道:“不是的……陛下,是这宫女不肯安心做事,三天两头往静月轩跑,臣妾才罚了她。”

    “她哪次去静月轩不是臣妾吩咐的?”语歆含着泪怒然反驳,“臣妾吩咐她去找宁才人,回来您就拿她出气……就算她从前和宁才人交好,您也不能如此……”

    宏晅闻及此轻哼一笑:“和宁才人交好?贵嫔你消息如此灵通,连瑶章身边的宫女和谁交好都清楚。”他扫了荷韵一眼,继道,“既如此,便不可能不知荷韵从前是在御前服侍的。如此酷刑,你是记恨宁才人,还是怨怼朕?”

    和贵嫔惊慌失措之下连道了几声“臣妾不敢”,我仍是扶着已身受重伤御驾之前又不敢起身的荷韵,愤然道:“贵嫔娘娘!先前您对臣妾有怨掌掴臣妾也就罢了,如今又对一个宫女剥衣杖责,您心思未免太狠!”

    我话语中尽是愤怒,似是忍无可忍的脱口之言,实则在这所有的争辩中,唯独这一句是我真正需要宏晅听到的。我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眼见他闻及“掌掴”二字时眉心狠狠一跳,这许多的铺垫、甚至是苦肉计可算没有白费。听我说完,宏晅方悠悠开了口,轻缓的言语中透着无尽的怒意:“掌掴宁才人?倒看不出贵嫔你有这样的胆子。”

    “不……不是的……”和贵嫔面色一白,滞了一瞬连连叩首道,“陛下恕罪……臣妾那日是见宁才人礼数不周才教训了她……”

    “当年是朕亲自下旨封她做御前尚仪,看的便是她举止得体。轮得到你来嫌她礼数不周?”宏晅始终语气平静,从未有什么波澜。可但凡与他相熟的人都知晓,越是这样便越说明他此时恼怒,“她随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都不曾动手打过她,你倒是什么都不论。”

    “陛下……臣妾是一时情急才……”

    我本扶着跪伏在地的荷韵,听他们争论至此自也跪下,垂首慢条斯理道出的辩语听着诚恳也透着委屈:“陛下息怒。那日……确是臣妾言语有失在先。贵嫔娘娘贵为一宫之主,要责罚臣妾也在情理之中……”

    宏晅的眼风凛然从我面上扫过:“你早已不是她瑜华宫的人!”

    一语喝住了我,他的视线又转向和贵嫔,带尽了冷漠疏离:“就算宁才人有过在先,上有皇后执掌凤印、下有琳妃协理六宫,你禀了谁?”和贵嫔惊惶得无言以对,宏晅话语愈冷,“一时情急?朕看你是狠毒成性!先前死在瑜华宫的宫人,朕看在你父亲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上都可以不和你计较。朕纵着你,你就连她也敢动……”

    和贵嫔已然面无血色,委顿于地呆坐了半晌也没再说话,宏晅瞥她一眼,略有嫌恶之意,“郑褚,传旨下去。和贵嫔纪氏心思狠毒,私自掌掴宫嫔,又欲草菅人命。着即削去封号,降正八品穆华,除去晨省昏定不得擅离瑜华宫。荷瑶章迁去锦淑宫良玉阁。”

    语歆带着泪意道了一句“谢陛下”,又叩首道:“陛下……荷韵伤得重,可否传太医来看……”

    宏晅面色稍缓:“自然可以。”

    荷韵闻言颤颤巍巍地要叩首谢恩,我硬扶住她,焦灼地唤了声:“陛下……”

    宏晅侧头看过来,略显烦意地摆摆手道:“免了,回去好生养着。”

    作者有话要说:_(:3」∠)_和贵嫔……扑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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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035.长阶

    迁宫之事自有宫人们打点,我随着宏晅离了瑜华宫,见不是往静月轩走也不好多言,一路无声地随在他身后。

    宏晅始终面色阴郁,随在我们身后的宫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这不正常的气氛太易被人觉出,以致于沿途碰上的宫女宦官退到道旁行礼时都显出了格外地小心。

    一直到了广盛殿前,我知那是他平日里理事的地方,多有朝臣进出,嫔妃未得召见不得擅入。不得不停下脚步,轻轻叫了一声:“陛下……”

    他偏了偏头,隐有一叹:“没事,你来。”

    我随着他一步步登上殿前的青石长阶。三大殿中,除去作为帝王日常居所的成舒殿未有长阶,广盛、辉晟两殿殿前均设有四十五级台阶,意指“九五之尊”。辉晟殿作为典礼贺宴之所并不常用,故而几年来我最不愿来的地方就是这广盛殿了。尤其夏日,每每站在殿前望着这高高长阶,我总要深吸一口气狠下心才能提步上去,长阶太长登起来颇费力气不说,我从不敢登到一半时回头往下看,唯恐自己一不留神掉下去。

    现下我也是双手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上走,对此怡然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姐姐你不用这样怕……穿着翘首履不怎么会踩到裙摆的。”

    余光瞥见跟前的身影一止,抬头去看,宏晅正回过头看向我,他已比我多上了六七阶了,深深一笑,又走回来将手递给我。我把手里攥着的裙摆腾到左手上,右手搭在他手中,他牵着我的手向上走,蕴着笑道:“从前听怡然说过一句你怕登长阶,居然是真的。”

    我的双眼仍然死死关注着脚下,口中回道:“不是怕登长阶,是怕一不留神摔下去。”眼睫微微抬了一抬,细声又说,“宫中之事也一样……”

    只觉被他握着我的手一紧,又继续向上行去。

    长阶走完,广盛殿巍峨的红漆大门出现在眼前,他仍未松开我的手,回过头居高临下的去看眼前的长阶和阶下广场,笑意温存:“你看,这不是上来了?”

    我低着头不敢往下看,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手指轻挑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与他的视线对上,他眸中三分的笑意之后是七分的认真与笃定:“朕不会让你摔了,宫中之事也一样。”

    我无言以对,他维持着这手势又道:“掌掴之辱,如不是有今天这一遭,你打算瞒朕到什么时候?”

    我直视着他的双眼,沉静反问:“臣妾即便告诉陛下,陛下又能怎样呢?”

    “朕若早知道,今日给纪氏这道旨意定然早就下去了。”

    “那臣妾就更不能说。”

    他眉头微蹙:“为何?”

    我立于长阶之上,视线缓缓划过远处延绵不绝的宫殿,语气亦如视线一般悠长:“因为在晏然眼里,这后宫早已是晏然的家了。故然规矩不可违,可晏然还是希望,家和……”我回头望向他,面上带着清浅而温暖的笑意一福身,“夫君您,万事皆兴。”

    许是近日来做戏做得太多,又或是心知自己对他确有真心。这早已想好的一番话说出时,我已无法辨别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宏晅听罢深深倒吸了一口秋时微凉的空气,对我的话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感慨或是动容,却是笑意直入眼底地道:“进来坐。”

    我微微颌首,随他进了殿。

    他案前落座,我从墨染手里接过茶盏奉到他面前,又执起玄霜研墨。一切熟练如斯,就如曾经在御前侍奉时每日做的,他见状怔了一怔,我故作不明的偏头问他:“怎么了?”

    宏晅一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你从前做尚仪的时候。那时每天能见到你这样,现在反倒难了。”

    虽然明知他是想起了这个,听他说出时仍不免双颊一热,略有羞意地呢喃说:“不一样的……从前是奴婢为陛下研墨,如今是臣妾为夫君研墨。”

    他翻开一本奏折,右手执笔在墨中一蘸,笑道:“那你日后就常来广盛殿成舒殿给为夫研墨。”说着示意了郑褚一眼,“不必通禀。”

    他鲜少会让嫔妃做这种事,大约是为免后宫干政。对我却可以全然放心,我若想干政,侍奉御前那三年就不知能干多少了,一本本奏折皆由我收拾,我想从中动些手脚或是告诉旁人些什么都轻而易举。即便我今日身份不同往昔,与旁的势力难免有所牵扯,也仍不敢在此事上逾矩。我太清楚他的分寸,他不会容许后宫任何一人干涉正事,哪怕是皇后。他……大约也是知道我格外明白这些,才会如此放心的下这道口谕吧。

    时间过了很久,他面前的奏折已经减去大半,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泛了暗,怡然上前福了一福:“陛下,时候不早了,可传膳么?”

    “先不必了。”他脱口而出一句后看向我,问,“你饿不饿?”

    我摇头:“不饿。可是陛下看了一下午折子,还是先用些吧。若不然,臣妾去小厨房给您做一道汤、两份小菜来?”

    他想了想,笑道:“朕倒想尝尝你那桂花宫饼有什么特殊之处,让荷瑶章如此喜欢。”

    我“呀”了一声,笑盈盈说:“臣妾还是给陛下做汤去吧,那桂花宫饼是愉姬娘娘的绝活,臣妾怎么学也学不像,也就瑶章妹妹喜欢。”

    于是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匆匆地起身就是一福:“臣妾告退!”

    他又无奈又好笑,摇摇头任由着我退下。我退出殿门,方对婉然道:“你速回锦淑宫,知会愉姬娘娘一声,让她做了桂花宫饼送来,就说陛下正等着。”婉然应声离去。

    愉姬虽有了皇次子,可圣宠仍是稀疏。她自己并不很在意,只想着照顾好孩子,反正有皇子在,即便不得宠,宫人也不敢懈怠。她在宫里与儿子图个清静,我心里却难免为她着急,总不面圣,元沂与宏晅不亲近,今后前路难走。就算是不争那皇位,可到了日后封王的时候,也要有个好封地才好。

    不为别的,就为她在宏晅正恼我时敢冒险为我说话的那一份恩情,我也须为她铺这一步路。

    我在广盛殿的厨房中细细地料理着一道鹌鹑莴笋汤,这汤很费工夫,前前后后少说半个时辰才可入味出锅,这是有意让愉姬与回来宏晅单独待些时候。婉然回来后带着气悄悄告诉我说:“姐姐,方才回锦淑宫的时候,听荷瑶章身边的宫女说,纪穆华好大的恨意呢。她们迁宫的时候听纪穆华一直在骂姐姐,骂得不堪入耳。”

    我凝视着炉下火光嗤声一笑:“让她骂去。这人太不知好歹,也不看她那是多大的错处,只是降降位罢了,连那欣华殿都照旧让她住着,她既非要骂得阖宫皆知就随她去。”

    这是我偶然寻得机会布的一个局。那日我向宏晅请命为语歆晋位就是为了一雪掌掴之耻,本是想语歆与纪穆华得了同音的封号,纪穆华那样的心性必忍不了,我再从旁激上一激,让她闹出大乱子也不难,自然会有人来发落她。

    可我没想到,语歆位晋瑶章之后添去的宫人竟是荷韵。她在御前服侍多日,几个月前让尹尚仪寻了错处打发去了别处,与我很是相熟。我告诉她纪穆华让我受了怎样的奇耻大辱,她自然愿意帮这个忙。

    纪穆华很清楚语歆的封号是因谁而得的,动不了我,当然要找和我交好的人来出这一口恶气。所以,并非是宏晅以为的纪穆华“消息灵通”,而是荷韵有意让她知道自己从前与我交好,那日她来送香饵,更是布置好了让纪穆华知道此事。

    我二人都曾服侍御前,想从御前宫人口中得知那日宏晅何时会离开成舒殿往静月轩来,也不是难事。

    没有哪个男人喜欢狠毒的女子,纪穆华擅动私刑已足够惹宏晅不快,而后,我再道出自己曾受过的耻辱,阖宫上下都知道的事,她根本没有辩驳的余地。

    一朝从位列二十七世妇的贵嫔娘娘降至八十一御女最末等的穆华,又不再是一宫之主,这滋味也该够她受的。更要紧的,她这个本就没怎么得过圣心的人,日后再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了。

    我揭开盖子闻了闻那汤,香气扑面,色泽诱人,可出锅了。盛了四碗出来,三碗放进檀木盘中,一碗放进了食盒,交给婉然:“让墨染送去给纪穆华,但叫她什么都不必说。”

    婉然迟疑一瞬,面露了然,盖好食盒稳稳拎着退出去了。

    纪穆华既然心里不痛快要恶言诅咒,我就给她些希望。只是但愿她想得明白学得会安分,安安静静地以穆华的身份过日子便是了,不会让这希望再一次捧得忘乎所以,到时候若摔得更惨,就不是我能帮得了她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有日子不贴品秩了……咳咳……在和贵嫔降级的这个大喜日子(……节操啊喂!)我们再贴一次……

    《宫记·晏然传》后宫品秩

    (p.s.这是阿箫自己用各朝代的攒的……大部分都比较常见,不常见的那几个……是北齐的)

    【三夫人】

    正一品:夫人

    【四妃】

    从一品:妃

    【九嫔】

    -上三嫔

    正二品:昭仪、昭媛、昭容

    -下六嫔

    从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正三品:充仪、充媛、充容、充华

    从三品:婕妤

    正四品:贵嫔

    从四品:贵姬

    正五品:姬

    从五品:容华

    【八十一御女】

    正六品:美人

    从六品:才人

    正七品:令仪、秀仪、慎仪、宣仪、婉仪、润仪、丽仪、弘仪、肃仪

    从七品:琼章、瑶章

    正八品:婉华、穆华、闲华

    【散号】

    从八品:宝林

    正九品:良使

    从九品:采女

    正文036.荷韵

    我自行端着汤回到广盛殿,在殿门口听见说笑声,愉姬果然还在。行至殿中微微屈膝一福:“陛下、愉姬娘娘。”继而将汤呈了上去,三只白瓷碗端放在案上,微偏头道:“陛下尝尝。”

    宏晅没动汤匙,大是不拘礼地端起碗来直接喝了一口,赞了句:“手艺越发好了。”我刚想道一句谢,却听他一顿又说,“想当初你第一次做汤的时候……”一声干笑,又喝了口汤,没有下文。

    愉姬好奇地看着我,我尴尬地微一扯动嘴角:“陛下,那事……过去了……过去了……”

    其实那件事委实怪不得我。十一岁时头一次跟太子府里的厨娘学做汤,前面一切顺利,最后却没掌握好火候,糊了。本来想倒掉了事,也不知这位刚从宫中回府的太子殿下是从哪儿听说的我今日学做汤,直接吩咐郑褚来端一碗呈过去。我也不好阻拦,心思忐忑地随着郑褚一道去了他书房。就见他瞥了那汤碗一眼,笑说:“颜色不错。”我咬唇强笑。

    看他端起碗来汤匙舀起汤,觉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里蹿出来去撞翻那汤碗。一口喝下去,他的眉头拧了结,缓了好一会儿才舒展开,似无所谓地将碗放回郑褚拖着的盘中,如常笑道:“色香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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