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李熏然点了支烟,坐在吸烟室角落的椅子里。静静抽了一会儿,掏出手机。

    那是前天跟简瑶在护城河畔拍的照片。她娉婷立于阳光下,笑容恬美。而他站在她背后,一只手搭在汉白玉扶栏上,一只手拥着她的肩,笑意散漫肆意。

    凝望了一阵,李熏然微微一笑,熄了烟,把手机收回裤兜里,站起来转身。

    他怔住了。

    简瑶就站在门口。四目凝视刹那,她似乎也有一丝迟滞,然而就微笑望着他。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

    李熏然只觉得胸膛中那颗心,就这么被她的笑容,扯了一下。

    静默片刻,他也笑了,走到她面前,抄手望着她:“你怎么跑来了?”

    这一次,他的简瑶,声音里透着一丝涩意:“你还打算不辞而别吗?”

    李熏然没出声。

    两人静静望着彼此,门里门外,身后人来人往。

    几乎是同时,他们都露出笑容。李熏然长臂一勾,将她抱进了怀里。

    简瑶也轻轻抱着他的背。他的怀抱宽阔而坚实,还有淡淡的汗味。

    虽然小了三岁,从小跟着他长大,但她从没当面叫过他“熏然哥”。李熏然就是李熏然,当她需要的时候,无论他们是相聚还是分离,他总是会站在某个地方,漫不经心的鼓励她:“简瑶,这点困难算什么?别跟我扯。”“嗯,这样才像跟过我的人。”

    什么都不必说。她最重要的朋友,她永远不想失去的人。

    而李熏然搂着怀中女人柔软的腰肢,闻着她耳鬓清香的气息,双臂紧紧一收后,松开了她。

    “怎么跑进候机区的?”他问。

    简瑶掏出脖子上挂着的警察工作证:“还挺管用的。你以前是不是到哪里都畅通无阻?”

    李熏然哈哈一笑,将她肩膀一勾:“走吧,我差不多该登机了。”

    “嗯。”简瑶也噙着笑,跟他并肩而行。前方是一条敞亮的走廊,走廊尽头,就是开阔的候机厅,许多人聚集在那里。而相隔数米的玻璃窗外,停机坪灯火寂静,一架飞机正缓缓逼近。

    “你的新晋男友没跟过来?”李熏然步伐悠闲,含笑问道。

    “没,他在家呢。”

    ——

    爱情有很多种。而李熏然对简瑶的感情,大概就是介于爱和友情当中那种。

    从小就跟着他的丫头,熟得不能再熟。当她从白嫩嫩的小团子,长成婀娜秀美的姑娘,身边多少哥们儿,撺掇着想追求,都被他拦了。有人来找茬:“李熏然,不是自己想追吧?真够兄弟啊你。”他抬起冷峻的眼,盯着那人:“她是我妹。我能准她早恋吗?”

    可内心,真的只是兄妹之情吗?当时十八岁的李熏然,也不知道。她对他是不可或缺的,谁也别想搅合。可若说是爱情,又少了很多激情,好像还不够。而且,她还太小了。

    真正对她动了念头,是他高考结束,拿到警校录取通知书。要到外地读书了,临走前夜,他去她家,想找她吃宵夜。

    走到门外,却听到简萱带着哭意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姐,你舍得熏然哥哥吗?”

    那时候,简瑶才十五岁,简萱十二岁。李熏然听着两小姑娘讨论自己,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从虚掩的房门望进去。

    这一望,却愣住了。

    他的白净柔美得像玉一样的姑娘,就坐在床头,抬起纤纤素手,擦掉脸上的泪。

    “我舍不得熏然哥……”她轻声说,“其实我也想读警校的。”

    李熏然就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捶了一下。

    简瑶很坚强,从小到大,他几乎就没看她掉过眼泪。可原来她这么依恋他,依恋她的“熏然哥”。

    李熏然的心“突突”的跳,有种陌生的、但是又明了的情愫,涌上心头。他在门外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躺在家里的床上,李熏然看着警校录取通知书,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他要去告诉她,他会等她。等她长大,等她十八岁高考完。然后他们可以谈一场恋爱。

    他是陪着她长大的男孩,也许今后可以一直陪着她到老。

    然而当他再次走出卧室,却见简瑶妈妈,正坐在客厅,跟自己的母亲聊天。

    “你真不让简瑶念警校?”他母亲问,“其实现在做警察挺好的,也不会有以前那么危险了。”

    他心念一动,站在门口没出去。

    简瑶妈妈脸色平淡的摇了摇头:“我不让她念。我也不怕你不好想,现在虽然两个孩子关系好。但是以后,我也不想简瑶找个当警察的。我不想她还记着从前,我已经记一辈子了,她还小,又不像简萱傻乎乎的,自己很有心思……唉!”

    他妈妈拍了拍简瑶妈妈的背:“我明白,熏然就跟她哥哥似的。这两孩子都这么听话,我们也算是省心了。”

    ……

    李熏然大学也交过个女友,也曾有过热情似火。到后来女友不肯陪他回家乡,也就分了。然后就一直淡淡的,提不起谈恋爱的兴趣。

    去年冬天与简瑶重逢,着实令他欢喜了一番。但这种欢喜,是温暖而柔软的悸动,就像甘冽清泉浇灌心头。他觉得,当然与男女之情无关。

    看到简瑶成为薄靳言的助手,跟着他跑前跑后时。李熏然心里也会有那么点吃味。

    但是也还好。他对她的感觉,也只是一时冲动,本就不算浓烈,所以十八岁时才能轻易割舍。那一点点近乎尘封的感觉,与他们多年来固若金汤的深厚友谊相比,根本不算什么。而且她在b市、他在家乡;她母亲也不赞同;她对他也没有感觉……

    所以说,这世上许多看似放荡不羁的男人,实则心细如发。正因为看得透、放得下,所以他总是活得坦荡。

    直至两个月前,他在一起案子里身负重伤。他只身制服了五名罪犯,被其中一人连捅数刀。

    都说人快死的时候,会看到心灵深处的幻象。濒死那一刻产生的幻觉,他记得很清楚。他看到道道白光在面前闪过,看到鲜血涂遍浑沌的世界。

    然后他看到了父母。他穿着笔挺的警服,与他们微笑拥抱。

    最后,他忽然到了一个满是血泊的房间。

    那是个九十年代装修风格的屋子,组合家具柜上放着20寸的彩电,沙发是老式弹簧的。地上躺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

    许多人在混乱的走,许多人在哭。他刚走进去,就踩到了血水了。

    然后他听到有人说话:

    “全死了,只有两个孩子活了下来。”

    “小的抱出去了,大的抱着老简……不肯走。”

    “她看到了,怎么让她看到了!”

    “熏然你怎么也跑进来了……快把两个孩子都送走。”

    然后忽然就有人,把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推到他怀里。

    他低头看着她,小小的脸,煞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黑漆漆的眼珠,死死的瞪着。她不哭也不闹,就只用那小小的胳膊,紧紧的抱着他。他也抱着她。

    两个孩子就这么抱着好几天,任谁劝也不松手,不说话。直到最后,一起睡着了,才被大人们分开。

    那一年,他十岁,她七岁。

    他一直以为,曾经对她不过是一时心动,宛如春梦了无痕。却原来从那么早的时候,就把所有怜惜都给了她。那淡若流水的感情,竟也是情根深种,临死都无法割舍。

    ……

    简萱放暑假在家,经常到医院照顾他,有一天拿起他的手机:“刚刚有姐的未接来电啊,她还给你发短信了。你……还是不回吗?”

    他笑着说:“不用了,你姐要知道了,还不把工作丢下跑回来?她才刚毕业上班,别影响她。”

    简萱看着他,咬咬下唇没说什么。

    但李熏然很清楚,自己只是不想让她心疼罢了。他是男人,也是警察,哪怕为了破案骨头断成渣,也不要让他喜欢的女人,伤心掉眼泪。

    他迟到了七年。等他好了,就去找她。

    ——

    登机口前,旅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李熏然转身看着简瑶,什么也没多说,含笑揉揉她的头发。

    简瑶也笑:“过年回去再找你。”

    “嗯。”

    两人静了片刻。

    灯光如水,夜色如梦,旅人匆匆。唯有他俩矗立其中,安静相对。

    “简瑶。”他忽然轻唤一声。

    简瑶:“嗯?”

    他微微一笑:“你看谁来了?”往她身后一指。

    简瑶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她立刻回头,却只见些陌生的面孔,没有那家伙桀骜的身影。

    她疑惑的转头看向李熏然,谁知眼前光影一暗,他的唇已经压了上来。

    腰间一紧,被他搂住了。年轻男人炽热的唇,重重压住她的。舌头毫不犹豫的长驱直入,缠绕着她的,用力追逐。陌生的男性气息完全侵占她的口腔,每一次舔舐吮吸,仿佛都带着强烈决绝的意味,像要将她的唇舌吞噬干净。

    简瑶只滞了一瞬,就用力推开他。但不用她推,李熏然已经骤然松手,彻底放手,往后推了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冷峻而漂亮的脸似乎也涌起绯红,眼神却是暗沉的,唇上仿佛还残留着水色。

    简瑶的心突突的跳,望着他,什么也不能说。

    他却笑了,摸了摸自己的唇。

    “就这一次。”他慢悠悠的说,“你也不能让我白来一趟。”

    简瑶心中狠狠的酸了一下。

    他却粲然一笑:“成了,我走了。别忘了你说的,冬天回来一起玩。”他转身就走,步伐利落,眼看就要进入登机口。

    “熏然!”简瑶喊道。

    他脚步一顿。

    “一路平安。落地给我短信。”

    他没有回头,挥了挥手,语气温和:“再见,简瑶。”

    再见,我懵懂无知的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孩。

    ——

    简瑶今天是开着薄靳言的大切来的,驶出机场高速、进入市区已经八点多了。满城华灯初上,夜景瑰丽而辽阔。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角就泛起阵阵咸湿,视线也有点模糊。打开车窗,夜风吹进来,慢慢就干了。

    ——

    推开家门,就见客厅灯光澄亮,电视里在放纪录片《拍案说法》,却不见薄靳言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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