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我心想,你还有资格说别人?

    戴鹤轩道:“她父母早亡,都是亲戚家轮流养着。我看她身世可怜,想帮她一把,可那丫头不知道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居然说什么气功都是骗人,都是伪科学,还说我是个骗子。我劝了她几次,她居然跟我划清界限,还到处投稿,要揭穿我真面目。你说是不是怪胎。”

    真是个理性正直的好姑娘,我迅速做出了判断。

    “她也了解戴熙的事情?”

    “不知道,不过她们家是戴以恒一脉传下来的,如果戴熙有什么别的线索,那只有她才会有可能知道吧。”

    “那这个戴海燕在哪里?”

    “在上海念大学,复旦的,生物系的,现在都读到博士了吧。”

    “生物系?”

    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这个领域和古董鉴定差得可有点远。

    戴鹤轩眼皮一翻:“怎么了?我这个侄女智商很高,头脑可比你们聪明多了,文理兼修,正经是才女。”说到这,他咂了咂嘴,惋惜道,“可惜误入歧途,陷入西方那一套形而下学的理论中,不然她来跟我一起修炼黄帝内功,成就未必在我之下。”

    我懒得听他自吹自擂,催促他快把联系方式和地址给我。戴鹤轩道:“我先说清楚啊,你去见她,别说是我介绍的,不然……嘿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知道,你快给我。”

    戴鹤轩扬头对弟子嚷道:“哎,徐方,上次你不是给那个记者抄了一份戴海燕的地址吗?那记者叫什么来着?”

    “钟爱华,上海《光明日报》的。”那位弟子恭敬地说。

    我一口水差点呛到。

    很快那名弟子把抄的地址拿了过来。我脸色铁青,抓住戴鹤轩的手腕道:“这个钟爱华,来找过你?”

    “对啊,就是上礼拜。”戴鹤轩有点莫名其妙。

    “都问了些什么?”

    戴鹤轩得意道:“问了很多。黄帝内功的最新研究进展、功法推广班的宣传力度、还有一些基础气功理论,我们谈了很久,别看他年纪轻,却很有眼光,一眼就看出这门内功对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指导意义。”

    钟爱华这个家伙,最擅长蛊惑人心和吹捧。我在郑州,也是被他三言两语几碗米汤灌下去,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伟大英雄。

    “那他为什么要戴海燕的地址?”

    “他说新闻报道要兼顾多方意见,认为戴海燕很有代表性,她既代表了家族保守势力,也代表了入侵的西方思潮。通过对她的采访,可以体现出我与这两种思潮做斗争的……”

    “告辞!”

    我打断戴鹤轩喋喋不休的屁话,从他弟子手里接过地址,起身就往外走。戴鹤轩没料到我走得这么干脆,只来得及在后头喊了一嗓子:“喂,你别忘了,你已经签了合同。”

    我和药不然快步离开江边别墅,脸色严峻。

    百瑞莲的大计划,果然还在继续。钟爱华既然到了这里,说明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戴熙所说的“残本”问题,这些人的调查力量当真不得了,戴家和《清明上河图》的关系如此隐秘,他们居然都能查到,而且还比我们先走了一步。

    “他比咱们先动手了好几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呐。”药不然边走边说。

    我“嗯”了一声,心情无比沉重。如今五脉和百瑞莲处于相持状态,在这个微妙的局势之下,谁先拿到残本的消息,谁就能获得一张大牌。以钟爱华和他背后的势力的布局手腕,如果再让他们先动几天,那我几乎没有翻盘的可能。

    药不然见我愁眉不展,开口劝道:“不过哥们儿你也别太担心。《清明上河图》到底有没有残本,这事还不好说,说不定戴熙只是信口胡勒勒呢。”

    我摇摇头:“我最怕的,是钟爱华先行灭口,把这条线索斩断,我们可就麻烦了。”说到这里,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药不然。佛头案时,这个冷血杀手就是这么干的。药不然似乎对我的目光没有觉察,他忙着发动汽车,嘴里絮叨道:“我倒想会会钟爱华,听起来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你不会喜欢他的。”我双手抱胸,焦虑地靠在椅背上。

    那会儿沪宁高速公路刚刚开工,开车去上海还不太现实。我们一合计,决定还是坐火车比较快。南京到上海之间的车次比较多,而且非年非节,票源充裕。至于烟烟,只能暂时先委屈她在里面多待几天了。

    我们赶到南京火车站,正好赶上一趟从哈尔滨到上海的过路车95次。我把方震给我的特别证件亮出来,轻而易举弄到了两张车票,可惜没座。好在这个公安八局的证件威力不小,车长特意把我们安排到餐车上坐着,倒是清净。

    火车开动以后,药不然把我的大哥大借过去说要打几个电话,然后一边嘀咕一边走到车厢连接处。我知道他肯定是跟老朝奉汇报,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也懒得理睬。

    药不然离开以后,我双手揉了揉太阳穴,望着车窗外快速移动的江南景色,鼻子里飘过火车厨房的菜香,心中却像十几条麻绳纠结在一处,残卷的事一直萦绕在心头。

    人类进入工业化之后,都是标准化生产,千件一样;而在古代,都是手工作坊,每一件都会有微妙差异。古人作画之时,用墨、用色都是现场调配,用的毛笔和绢纸也是出自纸匠之手,可以说每一张画的墨色浓淡、绢纸厚薄、颜料深浅都是独一无二的,和人的指纹相仿。

    这种差异肉眼很难识别,对机器来说却不是难事。

    我记得从前曾看过国外的一个鉴定事例。科学家们对一幅文艺复兴时代的油画进行检测,显微镜发现油画颜料的颗粒十分均匀,而在文艺复兴时代,颜料都是工匠们纯手工制成,没那么细腻,颗粒应该是不均匀的,据此断定此物为赝品。国内也有类似的例子,中华鉴古研究会接过一幅黄公望的《溪山远眺图》的鉴定委托,几位专家都认为是真的。但研究人员深入分析纸质,发现画心纸质的桑皮纤维居多,而画边纸质是藤皮纤维居多,事实一下子就搞清楚了。古代造纸都是一帘一张,不可能桑皮和藤皮混杂。这是造假者故意用旧纸补在黄公望的原画上,虽然补得天衣无缝,但不同的纸质却在显微镜下露出马脚。这是郑教授讲给我听的。

    可见赝品造得再好,和真本之间也会有微妙的差异——这就是残卷的意义所在。只要将它和现存的故宫本和百瑞莲本进行比对,和它“指纹”相符的,自然就是真品。

    刘一鸣口中所谓的“底牌”,应该指的就是《清明上河图》的残卷。如果它被钟爱华先得手,那我们可就全盘皆输了。

    “希望这次还赶得及。”我望着窗外快速移动的江南景色,喃喃自语。

    我正在琢磨着,药不然从连接处回转过来,把大哥大扔回给我,神色古怪。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五脉终于出手反击,这下可有意思了。

    药不然说,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终于站出来回应百瑞莲。它发布声明,宣布将《清明上河图》交给国家权威机构检验。检测结果显示,故宫馆藏的《清明上河图》的碳-14结果是公元1100年正负300年,数值比百瑞莲本还要接近宋代。

    这一下子,整个舆论变得混乱起来。香港媒体根本不信,认为这是中国政府在包庇丑闻,要求第三方机构重新进行检验。内地媒体则分成两派,北方的报纸认为此事有了定论,可以平息了;南方的报纸认为碳-14检测这种技术手段还不成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采信还有待商榷。

    我不知道这一手反击是刘一鸣的主意还是老朝奉的,也许是两个人暗中商量的结果,但效果出奇的好。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争论的焦点,暂时从《清明上河图》的真伪变成了讨论碳-14技术的可信度。虽然这种转移焦点的手法不会维持很久,但多少能争取点时间出来。

    “不是说一本是明代赝品一本是宋代真本吗?怎么搞出两本宋代的来?会不会是故意做了手脚?”药不然有些迷糊。

    “应该不会,这个敏感时期做手脚,经不起检验,等于是授柄于人。”我断然否定,“我认为两边的检验,都是没问题的。”

    “那不是矛盾吗?”

    “不矛盾。青铜器造假里有种技术,拿古代青铜器的碎片重铸器具,x光都看不出破绽。书画造假里也有类似的手法,拿古纸为底。我估计,那个明代的《清明上河图》赝本,是用宋墨在宋纸上誊画而成,很下血本。拿碳-14这种不够精密的技术检测,自然查不出分别。”

    “这么说,碳-14根本就是一招缓兵之计。”药不然恍然大悟。

    “对,百瑞莲出了一记昏招,被刘一鸣抓住破绽了。学会公布这个结果,目的就是把水搅浑,为我们争取时间。”

    药不然感慨道:“果然还是要比较残本,才能搞清楚。”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得靠我们这边的进展。”我面色凝重,指头敲击着桌面。

    我们在南京是中午上车,到了晚上六点多钟,终于抵达上海。上海这个地方,不愧是国际化大都市,列车一进市区,远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灯已经开启,望过去一片五光十色,比灰秃秃的北京可洋气多了。我从来没来过这繁华的十里洋场,心情和南京路上的好八连一样,颇有些忐忑。

    在古董圈子里,上海叫水地。水是流水,说的是钱。解放前有个说法,豫、陕两地历史悠久,古董极多,叫“宝地”;北平、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识货的多,叫“见地”;而如果想要卖个好价钱,就得来上海,又靠近水边,是以叫作“水地”。尤其是和洋人做古董买卖,非在上海不可。从上海开埠开始,它在古董交易中一直处于无可取代的地位。所以上海在古董版图里,又称为龙头,龙头遇水而活,自然是龙飞九天。

    在刘一鸣的转型计划里,五脉的第一个拍卖行,就打算设在上海。

    五脉在上海势力不小,但我身边既然跟着药不然,也就别想找他们了。其实我也不想找,五脉的人现在看到我都跟仇人似的,不添乱就不错了。

    我们出了上海火车站,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复旦而去。我们迈进复旦大学校门的时候,恰好是七点半。这时候天色还不暗,学生们刚吃完饭,校园里很是热闹。远处篮球场上许多学生在打着比赛,骑自行车的学生们进进出出,还有情侣们在草地上亲热。靠近校门的公告栏上花花绿绿贴着各种社团的海报,还有一排卖旧书和磁带的小商贩蹲成一排。

    “哎呀,虽然不如我们北大,但氛围倒也算是不错了。”药不然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我冷着脸说快走。

    戴鹤轩给我们的那个地址很详细,具体到了她的宿舍楼号。不过复旦校园太大了,药不然自告奋勇承担了问路的工作。他专挑大学女生问,而女生对他这种流里流气的人,居然都挺有好感。他一共问了五个小姑娘,她们都特别配合,一扬雪白的胳膊指出方向,还咯咯地笑,笑声清脆如银铃。

    我估计如果多停留一阵,他连人家的寝室电话都能要到。

    “你可真有一套。”我半是嘲讽半是感叹。

    “这是天分。”药不然满不在乎地把头发撩了撩。

    戴海燕住在复旦的博士楼里。博士楼是老楼改建的,只有三层。外立墙面重新刷过漆,但个别地方还是露出红褐色的墙砖。墙上开着几扇边框糟旧的窗户,看上去有点像是一个巨大的鸽笼。楼前后种植着几排大树,枝叶繁茂,一条水泥步道蜿蜒而入,颇有曲径通幽的妙处。

    我们正要走过去,药不然忽然把我拉住,拽到旁边的树后。

    “干吗?”

    “你看。”药不然压低声音,朝着博士楼的楼门口一指。

    一名二十岁出头的男生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油光锃亮,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朝博士楼走去。身后还有一群围观的学生,拿着相机大呼小叫。

    那人面露稚气,一脸阳光。可我却如坠冰窟,浑身都颤抖起来。

    钟爱华,好久不见。

    第六章 残本的秘密

    钟爱华是这一次《清明上河图》危机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把我诱入郑州,接下来的一切麻烦都不会发生。这个家伙有着精湛的演技、犀利的洞察和果决的手段,放到战争时期,简直就是个王牌间谍的料。不知道百瑞莲是从哪里挖掘出这么一个人。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立刻跳出去,狠狠地揍他一顿,然后拷问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可惜我不能,这家伙只是百瑞莲计划的一线执行者,在他背后,隐藏着一个比五脉还要庞大的势力。如果我现在对他出手,只会打草惊蛇。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现在只能选择隐忍。

    “他就是钟爱华吧?”药不然悄声问我。我点点头,百分之二百地确定。

    “这家伙捧的玫瑰花都是高级货,有意思……”药不然捏着下巴,喃喃自语,眼睛忽然一亮,“戴海燕今年三十岁左右,又是单身。那么钟爱华这副打扮出现在这里,用意不言而喻啊。”

    “不会吧?年纪相差将近十岁呢。”我知道钟爱华手段多端,擅长蛊惑人心,但我没想到他居然做到这种地步,这是打算色诱么?

    “你懂什么,三十岁的女博士生,又是单身,很容易陷入姐弟恋。再说了,他连你都能哄得晕头转向,骗骗大龄女青年算得了什么?”

    “该死……”

    我暗暗骂了一句。如果让钟爱华得手,那我们可就彻底没指望了。情郎和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选择帮谁那还用说吗?唯一让我觉得欣慰的是,钟爱华目前并没有达到目的。若他已经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戴海燕就没了利用价值,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捧着玫瑰过来,说明现在还没俘获戴海燕的芳心。

    “怎么办?”我不得不求助药不然。这种涉及感情的问题,我太笨拙了,只能请专家出马。药不然捏着下巴,目送钟爱华进入博士楼,笑嘻嘻地对我说:“等着看热闹吧。”

    话音刚落,一大束玫瑰花从天而降,落在水泥地上,花朵摔得到处都是。周围的学生发出一阵惋惜声,也有喝彩的声音。没过多久,钟爱华狼狈地从楼里走出来,脸上倒没见什么沮丧神色。他看看地上的玫瑰花,一一捡起来放进塑料袋里,转身离去。

    我对药不然的未卜先知大为惊奇:“你怎么知道这家伙肯定失败?”

    “很简单,他犯了战略性的错误。”药不然语重心长地竖起食指,在我眼前轻佻地晃了晃,“戴鹤轩不是说了么?这个戴海燕一贯反对她叔父的气功宣传,还坚持不懈地写文章揭露,这说明她是个理性的女性,而且独立意识很强。这样的女性大多有着一套明晰、清楚的审美标准和价值判断,不会被所谓的时髦、浪漫所迷惑。想用玫瑰花收买人心,这招实在是太俗了。”

    分析完以后,药不然叫来旁边一个拿着相机的女学生,问她怎么回事。女学生特别兴奋,跟药不然说这是个小开,不知怎么就看上戴老师了,一天三次玫瑰花,每回都是九十九朵,坚持不懈,可真是下了血本了。现在整个校园都很轰动,每天都有人定时来这里围观情圣——可惜戴老师好像对这个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每次都从窗户直接扔下来。

    “这个小开可真是情种,别看戴老师这么对他,人家可是一点都没显得不耐烦,每天还是按时来送,风雨无阻。真是个痴情的人。看到他弯腰一朵朵捡玫瑰,我们都觉得真可怜呐。戴老师可太残忍了。”女生说得眼圈都红了,把怀里的琼瑶小说抱紧。

    药不然温言抚慰了她一番,然后回转过来道:“和我猜的差不多。这样的女性,普通的办法是不行的,你得比她强势,不容她反抗,或者让她觉得你比她聪明。”药不然分析得头头是道,我这方面没天分,只好问那你怎么办。

    药不然露出一个灿烂笑容:“鉴定,我不行;泡妞,你不行。”

    今天时间有点晚了,我和药不然在复旦大学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下。他让我在房间里待着,自己跑了出去。到了晚上快十点钟药不然才回来,手里还拎着几件衣服。到了第二天一早,他钻进卫生间折腾了好一阵。等他一出来我一看,嗬,药不然形象大变,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眼镜,穿了一件浅蓝色条纹的白衬衫,纽扣扣得一丝不苟,活脱脱一位谢绝国外高薪聘请毅然回国的华侨年轻科学家。

    “我们走吧。”药不然说。我愣了半天,才跟上去。

    凭借药不然的魅力,我们从学生那里轻而易举就问到了戴海燕的行程。她上午有课,一般中午吃过饭都会去图书馆看两个小时书,雷打不动。

    钟爱华照旧在早上和中午出现了两次,又有一百九十八朵玫瑰惨遭遗弃。

    复旦的图书馆分两处,文图和理图。戴海燕虽然专业是生物学,不过她去的大多是前者。我们两个中午吃过饭以后偷偷来到文图。这里的阅览室特别大,窗明几净。右侧是一排排的书架,中间被一长条浅黄色的木制柜台隔开,几个老师在来回巡视。左边阅读区里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二十几排漆木大桌和铝制不锈钢椅子,星星点点的学生和老师坐在里面,各自低头翻书或做笔记,屋子里很安静。

    药不然指着角落道:“在那儿呢。”

    我一看,看到一个姑娘正靠窗捧着书在看。这姑娘肤色略黑,鼻梁高挺,和戴鹤轩有几分相似,这家人估计都有点俊男美女的遗传。不过她戴着一副厚底宽边的眼镜,估计得有个五六百度,把脸衬得很小。

    药不然冲我做了个必胜的手势,抄起一本很厚的英文书走过去。我隔了三排坐下,远远观望。只见药不然走到戴海燕桌前,她抬起头,两个人交谈了几句,那姑娘忽然“扑哧”笑了一声,气氛十分融洽。我暗赞这小子好手段,钟爱华几天都搞不定的女人,他一会儿工夫就拿下了。

    两个人叽叽咕咕了一阵,药不然挥手优雅地告辞,然后带着笑意走到我对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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