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宋晨晨从午觉中醒来,耳边无比的安静,一层又一层的阴霾笼罩着她,仿佛披上一件伤感的外衣,好像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一切是从许清如出现的那天开始变得不一样的。

    她没有想象中坚强,真相被戳破的那刻,她在许清如面前失态了,现在回想起来,表现得如同一个神经病晚期的患者,任谁看了都会发笑,包括此刻的自己。

    但是,快速忘掉一件事情的方法就是发生另一件更难磨灭的事——她真的生病了。知道的那一刻,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不用去想未来该干什么,该怎么走。没有朋友,没有方向的人生反而是一种解脱,顿时间,也不必为无所事事的生活而焦虑了。

    她所能做的,就是静等那一天。

    宋晨晨在被窝里侧躺着,直到眼睛模糊,原来枕头已经被她哭湿了,而她却后知后觉。情绪一时上来,手臂也堵不住眼眶的泪,她一边抽着鼻子,一边用被角抹着泪。

    这一刻,宋晨晨又回到二十岁出头的那段黑暗时光,曾发誓未来的日子会更好的她,再次陷入更黑暗、潮湿、阴冷的困境。

    手肘忽然遇到的阻力,把宋晨晨脑子里有房间那么大的悲伤中驱散,取而代之浑身皮肤的鸡皮疙瘩,她确定,身旁还睡着一个人。

    她惊恐地惊醒,还没等起来,胸口便压来一股伴随着淡淡香烟味道的力量,整个身体被人压着。

    “谁?”涩涩的话音未落,仅一个轮廓,她认出是孟呈予,惊慌减少大半,忽然又变得警惕且生气。

    宋晨晨盯着他好一会儿,从他合着眼睛,到慢慢睁开他细长的眼睛。

    “昨晚没睡好,”孟呈予睁开惺忪的左眼,微仰着头看她,浅浅一笑,“补个觉。”

    他脸皮总有那么厚,好像没有任何不妥似的,仿佛两人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

    宋晨晨刚要开口,就被孟呈予压在身下,他皱了皱眉,自上而下地端详着,话音温温柔柔的,“你哭了?”

    他醒来之前,是有感觉到床垫的轻颤,因为太困就没有在意,现在瞧见她泛红的眼眶,脸上的泪痕,不用猜也知道他的女人哭了。

    孟呈予伸出手,替她抹掉脸颊两侧的泪,“怎么哭了?”

    “你凭什么在这?谁让你进这个房间的?!”宋晨晨手脚并用地推开他,想把他踢下床,实际却相反,孟呈予如同绳索似的,将她越缠越紧。

    他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宋晨晨瘦了不少,大概是刚哭过,任何反抗的力量都变得软绵绵的,在他面前如同挠痒,他没花多大力气,就把她牵制住了。

    孟呈予握住着她手腕,摁在她两侧肩头,“哭什么?做噩梦了?还是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我没哭!”宋晨晨挺起身来,用尽全力也只是额头磕到他的下巴,又掉了回去,“你凭什么在这?我们要离婚了,我和你没关系了,你这样做还要不要脸?这是我爸妈家,我爸妈的房间,你没有资格进来!”

    她扭动手腕,恶狠狠地抬眼直视,“你也没资格碰我。”

    “是吗?”孟呈予眼神微变,“我没资格资格碰你?”

    孟呈予的神情渐渐起了挑衅的味道,顺着她的手腕往上,变为两人的十指相扣,他俯身压下,胸膛贴着她的胸脯,对着她的小脸又亲又吻,唇到之处,隐隐有湿润之感,唇贴着下颚线吻到胸脯上,是她因为隐忍而产生的一阵又一阵的抽搐,他停了下来,转而搂腰抱紧她,重新正色道,“为什么哭?”

    宋晨晨咳嗽的厉害,也因此让孟呈予松了她的手,她双手解放了,虽然腰依旧被扣的紧紧的。她明白了,在力量上和他对抗就是自讨苦吃。

    宋晨晨清好了喉咙,决定暂时冷静。

    “我还不能哭了吗?”

    孟呈予定住片刻,没想到她这么快承认,于是顺着她,“没说不可以,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我不想告诉你。”她冷冷地回绝。

    孟呈予眉尾动了动,语气虽然弱上几分,态度却往前推了好几步。他故作叹气,“你既然不说,那我们只能保持这样吧。”

    宋晨晨在他怀里扭了扭,果然没有放弃挣脱。

    孟呈予岿然不动地趴在她上身,微抬起头,嘴唇就能碰到她脸侧的位置,“你不说,我就不会放开你。”

    良久,调整好呼吸的宋晨晨开口,“我要你和离婚。”

    孟呈予嗯了声,淡淡地问她然后呢。

    本来,她情绪已经很难保持稳定,孟呈予那该死的态度成功地将她压抑的不安爆出来,再次打破调整好的平衡。她先是推他的肩膀和手臂,一段时间后依然纹丝不动。

    宋晨晨泪腺莫名地又被刺激,当着他的面流了出来,“你不是同意离婚了吗?你这样算什么?”

    “我可以告你猥亵知不知道?”

    他帮她擦完泪,手再也不放开了,捧着她的半边脸,“我是同意了,可我们还没离不是吗?只要一天没离婚,你就仍然是我老婆,那么……一起睡很正常。”

    “你答应过的!”

    孟呈予不忘戳破她最后一点幻想,“今天早上我不过是顺顺你的心意,随口一说而已。我之前说过的你反而不记得了吗,我们,是永远不可能离婚的。”

    孟呈予跳过这个话题,又问刚才的问题,“为什么哭?”他学她吸了吸鼻子,语调微扬,“哭的好伤心,好可怜,老公好心疼。”

    他的这么一说,在宋晨晨听来简直是对她的讽刺,她憋屈的不行,甚至想掐死他,对他的肩膀又咬又掐,心里话和眼泪一起,断断续续地涌出来,“凭什么,你说不离婚就可以不离婚,你说怎样就怎样?你害死了我……就是因为你我才生病的!都是因为你这个……冷漠自私无情的人,都是因为你!你没资格和我讲话,你也不配当我老公,孟呈予,你欺骗我,背叛我,把我耍的团团转很开心是吗?我死了你也不会好过,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哭的那么伤心,那么撕心裂肺,以至于力气全用完了,身体蜷缩在一起,下巴无力地倚靠在他肩头上,瑟瑟发抖,喃喃自语,“你为什么害死我的宝宝,你还要害死我……”

    一根尖锐锋利的针准确无误地扎进他的心脏。

    孟呈予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从来不掩藏自己野心和欲望的眼睛,也是一双偶尔显露浪漫和深情的眼睛,此刻却完全失去任何感情,无底洞般的黑暗。

    无论他怎么做,怎么弥补,似乎永远无法掩盖曾经发生过的现实。他让宋晨晨在不该怀孕的时候怀孕,又在她怀孕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知道。

    孟呈予动作机械、缓慢地轻拍她的脊背,他对她说,“你怪我吧,都是我的错,你现在好好的,不会再有事了。”怎么闹都可以,只要不要离开就好。

    “不要哭了好不好?”他安抚好一会儿,一遍遍擦她额头上的汗水。

    当察觉到宋晨晨逐渐发白的嘴唇,他瞥了眼时间,是时间服药了。

    宋晨晨也知道,自己身体发虚,冷汗不断冒出的时候就该吃药了。可孟呈予给她递来的时候,她盯着药片,忽然意识到,她成了那种下半辈子都要以药为生的药罐子,没了药就和废物没有任何区别的废物。

    “我不吃。”

    他倒是忽然变的有耐心了,没有强迫她。只是去接第二杯后,他的耐心连同伪装一并卸下了。

    “先吃药。”他说。

    宋晨晨叹了叹气,似嘲笑,又似讽刺,“你真的听不懂人话啊,孟总,我、不、吃。”

    “为什么不吃?”他顺手撇开她额前的黏腻的几根头发,“吃了才能康复。你可以跟我闹,不要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孟呈予,我没跟你闹,我是认真的,我的身体我自己会做主,你还没那个资格命令我。”

    明明脸已经白完了,依然故作镇定。孟呈予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弄的想发笑,但他忍住了,若有其事地点点头,“好,那喝水总可以吧?”

    宋晨晨怀疑地看了他好几眼,总归还是让步,接过温水,一喝一大口。

    她还没吞下去,原本背过身的孟呈予忽然就转过来,嘴里含着什么东西,没给她反抗的机会,迅速地凑了过来。

    苦涩的药混着嘴里的水,想要呕出来,又被对方嘴唇死死地堵住,想不到,她以最憋屈的方式吃了药。

    “孟呈予!你太不尊重我了!你把我当什么?你问过我意见了吗?!”

    孟呈予露出无辜的眼神,“我打过招呼了,是你自己不好好吃药。”他摊开手掌,“还剩五颗,自己吃还是?”

    宋晨晨愤愤地拿过药,她好不容易从悲伤的情绪出走出来,紧接着又跳进了一个孟呈予制造的愤怒的旋涡。她在他面前憋屈地把药吃完。

    “这样多乖,”孟呈予在她吃完药后以一种奇异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她,“你辛苦了。我知道吃药的感觉不好,也知道这样的生活还有一段时间要走。我们就当它跟一日三餐一样就好,并没什么大不了了,不是吗?”

    她抿着嘴不语。

    “我买了你最喜欢的蛋糕,”他从身后拿出来,应该是去取药的时候顺便取的,“先填填肚子。”

    孟呈予出了房间,去准备中午饭。

    他们一觉醒来已经中午十二点过半,又因为她的事耽误不少时间。对于每天一日三餐无比规律、精确到分钟的他,肯定难以忍受。

    宋晨晨待在床上,透过透明地外包装,她趴在床沿安静地盯着眼前蛋糕上的花型巧克力,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光是看着,口水就不停地分泌了。更何况她已经很久没有吃了。在住院之前,孟呈予就严格限制她的饮食习惯。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这个小蛋糕代表了格外多的意义,一项项叠在加她心里。

    宋晨晨始终没有伸手碰它。

    这是孟呈予试图转移视线,讨好她的工具。转移什么视线呢?是离婚……或者是什么别的呢。

    这仿佛是一个捕捉信任的牢笼。宋晨晨笑了笑,得意于自己还未丧失的智慧和自我保护。她接受了,那就是再次踩进一个由孟呈予挖的陷阱里。她怎么会犯傻第二次呢?

    伴随厨房传来的声音,宋晨晨拿起他放下的蛋糕,噗的一声,面无表情地扔进垃圾桶里。

    离婚的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在最后的时间,她只想一个人。

    …

    孟呈予看到了垃圾桶,没有什么表情,又看了看床上的人,“吃饭了。”

    “孟呈予,我想好了,周一我们就把离婚给办了吧。既然这个房子是你买的,我也没资格争,都是你的。”宋晨晨收拾好了心情,说话淡淡的,和刚才的模样全然不同,像换了个人。

    孟呈予抿抿嘴,没有回应她的话,再次重申,“吃饭了。”

    他上前拉了拉她身上的被子,“起来吧,吃点饭。”

    孟呈予知道口头的劝没用,故要上手抱起她。刚触及肩头,宋晨晨敏捷地闪开了。

    果然,吃完药精神又回来了。

    孟呈予单手撑在床上,让自己更靠近她。

    “给彼此留下一点最后的好印象不好吗?”宋晨晨说,“为什么就那么喜欢强迫,控制我?我是一个人偶吗?”

    “我只是叫你吃饭,快两点了,”他目光停顿在垃圾桶里的东西,片刻又收了回来,“肚子不饿吗?药不能当饭吃。”

    “你是我吗?为什么由你来决定我饿还是不饿?”

    孟呈予被问愣了,宋晨晨的情绪转变的太快,他差点跟不上。

    他让了一步,摊了摊手道,“好,那我现在问你,你肚子饿吗?”

    “不饿。”宋晨晨回他。说完,又暗暗地后悔,不应该回他话。

    “那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告诉我,我给你热菜。”

    她拉着脸,冷冰冰地不再说话,也始终回避着目光,用她最擅长的,也是他最熟悉的一招——冷战。

    没有工作,每天都是空闲时间,他有的是时间和她磨。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好好休息。”孟呈予的心脏虽然已经皱成了一团,可他很好地展现了平静的一面,留她卧床静养。独自在餐桌上草草解决了午餐。

    …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在阳台吹了一下午风的孟呈予实在忍受不下去,催卧室里的人起来。

    “躺那么久头不晕吗?”

    “听你说话比较晕。”宋晨晨背对着他,手机像粘在手里似的。

    “什么时候起来吃饭?”

    “与你无关。”她说。

    “你想要怎样才肯吃饭?”宋晨晨这招明明很没有含金量,也很幼稚,可偏偏对他很管用。他拉过木椅坐下,准备迎接一场拉锯战,“想跟我谈条件?”

    宋晨晨身体一愣,神情变得坚毅,她麻溜地起身,目光严肃地盯着他,“我要和你离婚,这个房子归我,你搬出去,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孟呈予低眉避开了对视,再抬眼时说道,“你先吃完饭我们再一起讨论这个问题。”

    她冷笑一声,眉毛讶异地竖起,质问道,“你又想骗我?你当我是傻子吗?我不会上你的当了孟呈予,你要是有良心现在就答应我,收拾你的东西滚出去。”

    “我不明白我滚不滚出去和你吃不吃饭有什么关系?”他淡淡地发问。

    “饿的又不是我,”他又紧接着说,“拿自己身体和我讲条件,难道不是在打探你在我心里的重要性吗?”

    仅是三言两语,宋晨晨被他说的连连后退,半天组织不起来语言,只一个劲地骂他不要脸,干脆合上被罩又躺了回去,“那你就别出现在我面前,我饿死也不用你管。”

    宋晨晨感到身上一重,他竟厚颜无耻地从身后抱上她,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孟呈予贴上她耳后轻吻,“你在我心里非常重要,整颗心都是你的。听话,起来动一动,快六点了,这么久不吃东西怎么行?”

    “滚。”

    他在她耳后磨了半天,哄得口干舌燥,宋晨晨就是不为所动,他好像突不破她建立的天然屏障,也深受空气里压抑的氛围打击。

    天色仿佛被拉了进度条,迅速地暗下去。

    孟呈予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身后的宋晨晨与他保持相对静止,自始至终地百毒不侵。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成如今的状态。他在工作上练就一身和各类人物打交道的本领,却搞不定家里喜怒无常的人。

    孟呈予没等到宋晨晨身体治疗好后应有的轻松心情,回到家后,竟然更加地如履薄冰。他在心里深深叹气,压住浮现于脸上的疲态,再次低声下气几分,用可怜巴巴的语气哄着,“睡美人,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醒过来呢?要怎么你才能看看我呢?”

    “带上你那副假面具滚。”

    “宋晨晨,别挑战我的极限。”孟呈予最后一点耐心处于耗尽的边缘,他敛起气息,下最后的通牒。

    宋晨晨无可奈何地笑了,她没看见背后人的脸色,也没感觉到其散发出来的阴寒的气息,再次重复,“带上你那副……”

    “啊——”宋晨晨手臂传来一股拉扯的疼痛,眼前快速地旋转着,整个人被他从被子里拽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受到孟呈予的那么大肢体力量,毫无招架之力。她无论是拳打脚踢,还是语言攻击,在他面前如同一只蝼蚁。

    宋晨晨被他生拽到饭桌前,强行地固定在椅子上。

    他伸手触触盘子底,声音极为清冷,“吃饭。”

    她眼角还挂着刚刚被吓出来的几滴泪,余惊未散。

    孟呈予翻脸速度比翻书还快,他仅是捏着她的手腕,已经传达不少恐吓的信息,“你是想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比起刚才,宋晨晨音量减掉大半,气势还勉强保持着,她没看他一眼,直视着前方,“我不吃。”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她甚至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她吃的第一口饭是前所未有的侮辱。孟呈予对待犯人一样只手掐住她下巴,下手丝毫不留情,她甚至觉得自己下巴要脱臼了。

    喂完第一口,孟呈予接着问她,“自己吃,还是我喂?”

    第二遍问完,效果果然变好了。宋晨晨双眼含泪,面有不甘,嘴角委屈地都要垂到地上了,还是颤颤巍巍地拿出手,一口一口地给自己往嘴里送饭。

    她哭的毫无声响,珍珠串似的的泪珠从眼里滑落,在脸蛋上留下无声的泪痕,再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地落到碗里。

    孟呈予没心软,冷峻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偶尔会给她碗里添菜。

    她垂着眼帘看自己的碗,音量因嘴里含着的食物而变小,话却一字一句地清晰,“你和许清如去西班牙干什么了?你们两个人。”

    宋晨晨轻轻地抬了抬眼皮,孟呈予的小臂绷的紧,手背上的紫筋清晰可见,拇指抵压在食指中间,产生细微无声的摩擦。

    “没干什么,”他微微启唇,语气不咸不淡,“你别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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