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你也知道女帝不好三夫四侍?这样一来,不管她和谁家子侄成婚,都免不了要得罪另一批人,说不定还会被成婚之人暗坏心思想得到更多。”李婉云唇边的笑意及淡,“你也知道,女帝可是将自己所有适龄的兄弟和子侄全部杀光了。如果她出了什么事,这个帝位……”

    小宫女惊讶地张大了嘴,“可是……”可是了半天,她也没能说出什么来,不得不承认,李婉云说得非常可能。“如果是这样,那李探花也太可怜了些。”她嘟嚷着,脸上满是不忍之色。

    李婉云心中却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知道李牧言的无辜,也知道自己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陆芷,但是……就算说起李牧言的时候,已经可以若无其事装作一个陌生人,心中却始终藏着那一丝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的感觉……

    似乎是难过,又似乎,只是怅然。

    李婉云沉默地低下了头。

    女帝大婚的消息之后不久,李婉云沉默地过了自己的十六岁生日。

    原本应该是有许多人陪在身边,热热闹闹的十六岁,如今却只有自己沉默地给自己换了发饰,插上一只桃花钗。她不知道,在遥远的北宁,有一对夫妻在家中为某个不在场的人举办了宴会,出席之人空荡荡,那位夫人却固执地给不存在的女儿办完了整场礼仪。

    在宫中走了一圈,只有守着茶水房的太监总管发现了她的变化,在下午的时候给她送上了一份薄礼:“拿着吧,在宫里待得久了,也不知道外头的礼该怎么送,老头子随便送了些,你也不要嫌弃。好歹,也是生日。”

    李婉云沉默地低下头,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无懈可击的笑脸:“谢谢总管。”太监总管笑微微地,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一抹慈祥:“我总想着,要是我有个孙女儿,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这一天的阳光,似乎显得有些凄凉了起来。

    晚上的时候,李婉云几乎都已经要沉沉睡去了,却有人在窗外轻轻地敲窗户。守夜的小宫女继续睡得不知世事,李婉云悄声地问了一句是谁。

    沈勋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是我。”

    犹豫一刹,李婉云还是开了窗。沈勋穿着黑色的衣服,翻窗而入。黑夜中,李婉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到他的眼睛,反射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亮光:“我想着,今儿是你的生日,我也该过来看看你才好。”

    李婉云唇边的笑立刻就凝固在了唇边,好一会儿,黑暗中她才轻声说一句谢谢。沈勋塞过来一个小盒子:“给你的礼物。”

    李婉云接过来,手往下一沉,这个盒子居然很是有些分量,让李婉云都有些把持不住。沈勋在边上低低地笑:“等明天再打开看吧。”

    听他这样说,李婉云就有些迟疑,“宫中的东西都有份例,若是我平白多了出来……”沈勋打断了她的话:“你以为那些女官们就不收受贿赂了吗?放心吧,平日里,绝对是无事的。”

    李婉云心中微暖,忽地又听沈勋说:“等此间事了,你可愿与我同往?”李婉云的手颤抖了一下,沈勋非常用力地回握她:“我知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但是,若不是牧言,我……”话刚出口,他就察觉到了李婉云这边的沉默,顿时有些懊悔,自己说错了话,一句话断在中间,再也说不下去。

    好一会儿,李婉云才在黑暗中沉默地笑了笑:“不,我还不想走。这个国家,需要新的制度和新的秩序,我想,看到这一切都建立起来,然后……”

    沈勋这次沉默了良久。

    第二天一早醒过来之后,李婉云就被皇后招了过去,一遍一遍地让她泡茶。李婉云不知道皇后又受了什么不痛快,一边泡茶,于是一边泡茶一边用眼神询问皇后身边的人。

    好一会儿之后,皇后才挥手让李婉云下去。出了门,李婉云就听到了理由。

    “今年大概是个大旱之年。”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悄声说,“陛下到娘娘这里来的时候,说今年各地已经纷纷上书,言道今年的雨水迟迟未落,只怕是……”

    李婉云吃了一惊。

    如果碰上大旱之年,只怕又是流民遍地。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那这个国家,只怕又要发生一些内乱了。那么顺带的,与北宁的斗争,大概又要暂时落在下风。

    她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的。只是这种事,她一个宫中女官,也不好出头。

    沈勋比李婉云更早知道这件事,但是他看着毫不在乎的合作伙伴们,也只能将自己心中的话悄悄地咽下。随后在心中对自己道,罢了,也正好趁这个机会多吸纳一些流民去自己的岛上。

    只有余陶对这样的状况露出了明显的不忍之意。但是,一个久疏于政事的宗室,他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在某次对着沈勋的时候,他半是难过半是揪心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面对这样的天灾,我觉得自己格外无力。如果帝位上那个人是我,只怕我也是没有什么办法。这样的皇帝我做来又有什么用。”

    沈勋盯了余陶一样:“殿下,慎言。”

    余陶立刻就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轻声道:“沈勋,我知道你们对我寄予厚望,但是,我是真的觉得,我其实不怎么想做皇帝。父亲想做,我支持他,将来到我的时候,也许……”

    沈勋越发沉默了下来。余陶说完了之后,也大概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干脆不再说话了。

    这样一场大旱最后终于是没有演变成现实。雨虽然来得迟了些,但是终于还是下来了。地里的农时,终究是没有误上一整季。

    皇帝在下了罪己诏之后,见到终于落下来的雨,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就是莫名的羞怒。这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自己的罪己诏颁布不到三天就落了下来,岂不是说,自己真的是有罪于天?

    偏偏他面对着几乎将自己架空了一大半的朝堂,这样抱怨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四月的春汛过后,皇帝又接到了好些官员的折子,说民间出海的船队又热闹兴盛了起来,借着去年船队覆没的事情,求皇帝禁海。

    皇帝将折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忿忿地丢到了一边。今年就算他想再出海,手上也没有了本钱,最终只能靠着皇家海军那些人保驾护航来赚些辛苦钱。最重要的是,这钱还属于国库,不属于他。

    想着自己今年的日子过得辛苦,皇帝在迟疑良久之后,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地对朝中大臣们提出了一个建议。

    皇家出面,向豪商们借贷,再次出海。

    这个建议一出,朝堂上下顿时哗然。许多人面对着皇帝都露出了不善的表情。这样的建议,简直就是将皇室的面子放在地下让人踩,这让那些一直以宗室的身份自豪的人,要如何自处。

    毫无疑问地,皇帝再一次被憋屈地挡了回去。不仅如此,还让许多人对他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怀疑来。

    ☆、第十一章

    前朝的日子怎么样,看起来其实和李婉云毫无关系。但是当沈勋对她说出余陶的想法时,李婉云也忍不住吃了一惊。

    这样的想法,在很多人都全心全意为他奋斗的时候,实在是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这种事以后不要和他讨论了。”李婉云说,“多说多错。”

    沈勋点头:“我知道。从那天之后,我都有些躲着他走。不过,你当真不肯和我一起走吗?”

    李婉云温柔地看了沈勋一眼:“你去北宁,见到哥哥了,对吗?”沈勋沉默了片刻。自从他从北宁回来,对李牧言的处境绝口不提,就是怕李婉云问起,但是现在李婉云主动送说起,他反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他的处境不会好,”李婉云非常肯定地说,“不过我想,他肯定不会轻易地放弃。他向来是个坚定的人。”沈勋看着李婉云,忍不住脱口而出:“婉云,牧言说要帮你实现愿望,所以……”

    李婉云带着愕然看向沈勋;“我的,愿望?”片刻之后她低头微微一笑:“他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自然是知道的。”沈勋一旦说了,就持续不断地说了下去,“牧言他,也许比我更了解你。”

    李婉云含笑看着沈勋,就听他说:“牧言说,你的愿望是建立一个新的国度,大家平等相待,不分贵贱。”李婉云越发地沉默了下来。

    这句话让她想起非常久远的,在南疆的日子。

    只有在那里,她才是真正过的放肆的。但是那个时侯,她自己却没有一颗放肆的心。这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呢?李婉云回想着,却只能想起南疆湛蓝的天空和满目的青山碧水,阳光下少年少女明媚的笑颜,歌声在山林间回荡。

    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轻轻地笑了笑:“他还记得啊……”沈勋沉默下来,心中闷闷地痛:“婉云,你也知道,牧言他并非有意的。”

    “我知道。”李婉云飞快地回答,“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觉得难过。沈勋,你要明白,不管他当初是不是故意,我和他如今已经站在对立面了。我不可能去同情北宁,他却不得不站在北宁的立场考虑事情。”

    沈勋刚想说什么,就听李婉云接着道:“不要说他在北宁却为南齐做事这种事,他如今是北宁女帝的夫君,如果北宁覆灭了,他也只有赴死一条路可以走。”沈勋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李婉云眼角的泪水,“所以,就算是为了他自己,也请他一定要好好地,在北宁过日子。”

    沈勋回到成国公府中,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坐下,门外传来刚刚进门的小丫鬟嬉笑的声音。他却无心去听,只是沉默地翻开桌上的账簿,对着空气问道:“北宁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黑暗中有一个声音虚无缥缈地传出来:“并无。不过,李大人这些日子少有与我们联系。我们的人手并未有任何损失。”

    沈勋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心中一声轻笑,李婉云大概不会想到,李牧言真的会会为了她去做那种事。

    身在北宁,心在南齐。

    曾经他一心想要逃离的南齐。

    他知道,李牧言不是无的放矢,但是,沈勋觉得自己并不看好。仅有的,和那位北宁女帝打交道的经历告诉他,那位女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李牧言聪明,有城府,也足够有手段,但是,他有一个天然的弱势。

    他是一个读书人。骨子里始终有读书人的傲骨。

    那位女帝,却是一个不要脸的。

    还要面子的读书人对上不要脸又心狠手辣身居高位的女人,输的可能实在是太高了。

    沈勋想过要提醒李牧言,但是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李牧言有自己的坚持,这样做,未尝不是在做飞蛾扑火般的尝试。如果自己连这一份尝试都不让他试一试,将来也许被怪罪的,就是沈勋了。

    人总要试过,撞得头破血流才会醒悟过来。

    一如沈勋自己。

    他曾经鄙夷过父亲的志向,想过要在朝堂之上大放异彩,最后他才知道,所谓的大放异彩,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提线木偶。

    在皇帝的权柄已经大受限制的现在,提线木偶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思维,开始大乱斗的现在,荣耀也不过是闹剧罢了。

    他最终不得不承认,父亲才是对的。

    正在闷闷地想着心事,一个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原本十分年轻现在却莫名带上几分苍老的继夫人在门外轻轻询问着守门的小厮,沈勋是不是在里面,现在能不能见她。

    沈勋连忙站起来,自己过去开了门:“母亲。”

    如今,他也肯真心实意地叫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继夫人一声母亲了。继夫人姚子萱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勋哥儿,我炖了汤过来,你要不要喝一口。我见你这些日子在陛下面前当差,整个人倒是越发瘦了。一张脸上就只见一双眼睛晶亮。”

    沈勋心中温暖,谢过了姚子萱,将她让进门来。喝完了姚子萱送过来的汤,沈勋看着明明还只是二十出头的姚子萱,一双眼睛却已经没有了少时的明媚,只剩下那种失去一切般的沉郁。

    “母亲,你后悔吗?”他忽然间就问了一句,“后悔嫁给父亲吗?”

    姚子萱一怔之后,轻轻地笑了笑:“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就问起这个来?”但是,她依旧非常认真地回答了沈勋的问题,“不悔。勋哥儿,你也知道,我在嫁进来之前,是有个所托非人的心上人的。”

    对着自己的继子说着这些事,姚子萱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一丝红晕。这个时侯的她,才稍微有了一些年轻人的色彩,“那时候总是自以为聪明。但是嫁过来之后,你爹他对我一直很好,我也慢慢地忘了过去,心中有了你爹。只可惜……但是,那些日子,我觉得很好,足够我回忆一生了。所以,我不悔。没什么比遇到你爹更好的了。”

    “母亲,父亲当时曾经说过,”沈勋听完这些,面无表情,“如果母亲有了求去的意思,可以让我帮着母亲假死脱身。母亲现在,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吗?”

    姚子萱不赞同地看着沈勋:“勋哥儿,我说过了,我并不后悔,我也愿意带着这些回忆过一辈子。”

    沈勋终于微微地笑了起来:“母亲,还想再见到父亲吗?”姚子萱不以为意,“等我去了地下,就能见到了。”

    但是片刻之后,她猛然间就回过了神:“勋哥儿,你的意思是……”

    “如果母亲还想见到父亲,”沈勋脸上的笑平静而温柔,“那么,能帮我一个忙,在合适的时候,死一次吗?”

    皇帝最近有些惴惴不安。他总是有一种预感,自己的这个位置坐不长了。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宗室对他的不满太过明显,也许是因为朝堂之上大臣们仿佛当他这个皇帝不存在一样的争论。这些都让他每一个晚上梦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被人掀下了皇位,某个人哈哈大笑着坐上那个自己用尽了手段才到手的位置。

    他最近甚至连后宫都少去了,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在皇后宫中歇着。宫中妃嫔的怨气已经有若实质。皇帝不在乎的现在,她们的怒气,也只好若有似无地对着皇后去了。

    于是,李婉云就有幸见到了满屋子的妃嫔对着皇后各种明示暗示,意思不外是让皇帝上她们的床这种奇景。

    李婉云觉得,这种场面分外有意思。不过她也只见到了一回,后面的时候,她就轻易不肯去送茶水了,事情都交给了小宫女。

    暗地里,她是有一些可惜的。如果皇帝在,这样的场面,也许更加好看。

    不过,皇帝这些日子,只怕是没有这个心思的。

    五月的时候,皇帝生了一场大病。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却莫名其妙,让皇后也变得格外不安起来。她守在整日里昏睡不醒的皇帝身边,心中擂鼓一般。如果皇帝出了什么事……

    皇后觉得,自己是断然不会有心在后宫中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后的。

    她太清楚了,自己的儿子,是绝对没法登上皇位的。

    皇帝一病,宫中许多人都纷纷动了心思。朝臣们更是如此。

    从龙之功。这四个字说出来,都让人有在一种振奋的力量。在这样的刺激下,许多人都纷纷地开始窥探宫中,想打探清楚了皇帝的病情,好方便自己做事。

    但是,这个时侯,皇后反而终于有了皇后的威势一般,将偌大宫廷掌握得严严实实的,许多想要打探皇帝病情的人都失望而归。就连太医院的太医,在入宫替皇帝诊治之后,都轻易出不得宫廷。

    这样的气氛中,李婉云的日子却一反常态地平静了下来。

    因为,皇后没有了再找她讨论酒茶的心思了。现在,皇后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皇帝身上,整日整夜地陪在皇帝身边,一心想要皇帝尽快好起来。

    甚至,在皇帝如果真的无可救药的时候,给皇帝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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