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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酒店里,杯觥交错,燕氏一族上百口子齐聚一堂。奚秀春母凭女贵,嫁入燕家四十年任劳任怨默默无闻,真正被晚辈们敬重却只是这几年的事情,其真正原因自然是因为燕雨前创办的福德堂蒸蒸日上,给家族带来了巨大的好处。这几年家族许多成员都舍了公职下海经商,依托在福德堂旗下,大家都是受益者,就为这也要对人家母亲敬重三分。对于奚秀春而言,最高兴的莫过于燕复农了却心愿后正式退休和女儿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儿子这两件事。

    寿诞的气氛很好,但再和谐的家庭也总难免有那么一两个不和谐的因子。更何况燕家上百口子的大家族。在这个家族里,有一个人就一直对燕雨前不大服气。燕碧螺,燕雨前她们这一辈年纪最大的堂姐。杭城市民政局财务科长,丈夫是杭城市财政局局长,在燕雨前没脱离公职手创福德堂之前,这个家族中,过的最好的便是她。

    那时候,逢年过节合家团聚时,全家的焦点总在她身上。家族里,不管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也总是先求到她。燕明前小时候,转学到杭城重点小学,燕雨前就曾拎着礼物上门求过她。这几年,福德堂崛起的很快,对家族的贡献也逐渐超过了她,家族成员,三姑六婆们聚到一起时,不自觉的便围绕到燕雨前周围,这一切的变化都让燕碧螺很失落,也很不忿。她只比燕雨前大三岁,作为嫡亲堂姐妹从小到大,长辈们没少了拿她们两个做比较。燕雨前长的漂亮,燕碧螺模样稍逊却天生的高挑身材。燕雨前学习好,燕碧螺则能歌善舞,是学校里的文艺尖子。她们之间的差距是从那个年代开始的,大运动爆发后,燕碧螺凭着文艺特长和出身不凡的男友的关系参军去了部队,那已是那个年月的年轻人最好的出路。而燕雨前则响应伟人号召,下乡去了北大荒。数年后,燕碧螺和丈夫双双转业到地方,在夫家的帮助下,都被安排到市政部门各自有了一份体面又有前途的工作。他们的儿子是夫家的宝贝,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不曾受过半点委屈,去年更是争气的考上了杭城大学。反观燕雨前,北大荒下乡三年,不仅失身,甚至还有了一个私生子李虎丘。孑然一身返城后,分配到杭城轻纺附属企业杭城百货大楼做服务员。

    那时候,她们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燕碧螺虽然同情堂妹的不幸,但毕竟她跟燕雨前争了多年,如今二人之间天差地别,那些家族长辈再不会拿她们做比,内心中,燕碧螺亦不乏幸灾乐祸的快慰。可惜好景不长,燕复农回国,杭城百货资产重组,燕雨前拿出父亲留下的资金并购了杭城百货全部资产,着手创立了福德堂集团,十年间,福德堂集团已经发展成为资产上十亿的杭城内最大的私有经济体。尽管这几年她的丈夫何伟民仕途顺利,已经高居副厅级,但她们夫妻所能发挥的作用却早被燕雨前甩开十几条大街。现在,每逢亲族们聚会的日子,她唯一能在燕雨炫耀的便是她那个大家公认的很优秀的儿子和幸福的家庭。

    听说燕雨前找回了遗留在北大荒的亲儿子,又听说这孩子虽然长的高大俊逸一表人才,但其实是个一天学都没上过的,不学无术的盲流。因为嫉妒燕雨前的关系,已经不怎么爱参加家族活动的燕碧螺听到这消息后不禁为之一振,晚宴前,她打了鸡血似的,精心打扮后,又特意驾车去杭大把儿子接上,早早来到香桂园,等着盼着,要亲眼看看堂妹的那个草包儿子。她要对燕雨前说,作为女人,个性再强也不如有个好家庭,而作为母亲,个人的事业再怎么成功,也不如亲眼看到儿子成才来的幸福满足。

    李虎丘一身笔挺西装,面带微笑,紧跟在燕雨前身后,听凭母亲给他介绍着母族中姥姥姥爷,舅舅姨姨们。虽然无聊但看到母亲脸上自豪的笑容,这无聊的晚宴带来的几许寂寥也被他忽略了。一名身材高挑,模样徐娘半老的中年女性走到她们母子面前。这女人面带微笑,正仔细打量着李虎丘,她身后则跟着一名与李虎丘年纪相若的少年。

    “雨前,这就是你儿子虎丘吧?这孩子真的没上过学吗?”不等燕雨前点头承认,她又自说自话道:“啊哟,造孽哟,长的多好呀,白白浪费了这样的人才相貌,却没读过书,都这么大了,再想读书可就难了,妹妹,不是我说你,当初我就劝过你,女人还是要以家庭为重,事业搞的再大,孩子耽误了,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第148章 忽闻惊人语,却见故人来

    燕雨前的性格外柔内刚,经商眼光毒辣,出手果断,在东南商圈中素有商海铁娘子之称。堂姐的话等于在说儿子李虎丘是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草包。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如今事业春风得意的自己。燕雨前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又岂会听不出堂姐话中隐意?

    燕雨前记不起碧螺堂姐上一次对她冷嘲热讽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只记得多年前她拎着礼物登门拜访燕碧螺家,堂姐一家帮了她大忙,解决了明前上学的问题。她还记得那时候堂姐常常把有点儿过时的衣服送给她,那些衣服在她当时所在的阶层,绝对要算得上奢侈品。她记得这些年堂姐对她的每一个好,就是记不住自从她手创福德堂后,这位善妒的大堂姐一次次在亲族聚会时对她冷嘲热讽。所以,对这位大堂姐,她永远是尊敬的,容让过她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冒犯。

    燕碧螺的话说在点儿上,李虎丘就是一介江湖草莽,作为诗书传家的燕家,这样的身份,即便是在今天仍不免成为家族成员们的笑柄。燕雨前对此也是耿耿于怀,她倒不是觉得儿子给她丢脸了,她只是感到愧疚,燕碧螺的话更加重了这种愧疚之情。她自觉罪孽深重,着实没脸面生堂姐的气,儿子有今天,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燕碧螺的话真的伤到了燕雨前的心,她难过的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商海纵横八面玲珑的商海铁娘子,她只是一个心存愧疚的母亲。向来对堂姐的挑衅置若罔闻的她,这次却真的听到心里了。她低首无语半晌,再抬头时眼中隐现泪光,用略带哽咽的语气回身对李虎丘说道:“儿子,这位是妈妈的大姐,燕碧螺,你该叫大姨,这是大姨的儿子何宇航,跟你同年,是你表弟。”又介绍李虎丘,道:“姐,这便是我儿子李虎丘。”

    李虎丘看一眼母亲难过的样子,知道她被人家说中了心结所在,因此难过。说到底,母亲还是对自己不肯听她安排去上学这件事耿耿于怀。但他自己知道自家的事,上学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但他也不想母亲继续因为这件事自责下去,以至于被人家冷嘲热讽都不敢还击。

    他手握孟五爷所赠的折扇,抱拳躬身极有礼貌的叫了声:“大姨好!”又将目光投向燕碧螺的儿子何宇航,笑道:“你就是大姨家的杭大高材生何宇航呀?这些日子你可把表哥我害苦了。”

    何宇航自幼生长在优越的家庭环境中,阖家上下围着他一个人转,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骄纵惯着。过去,整个家族里属他们家条件最好,亲族们到他家多半都是有事相求,对他这个宝贝疙瘩自然要高看一眼。因此,也养成了他目中无人没有礼貌的坏习惯。即便是对着燕雨前,他连声姨都懒得叫。李虎丘的话立时让他感到不爽又不解,刚要还嘴给李虎丘两句难听的,却听李虎丘接着又说道:“哎呀,你是不知道呀,自从我回到这个家,我这位老妈三天两头的就跟我说起你来,总是夸你这好,夸你那好,说你读书好,是杭大的高材生,还说你有礼貌,接人待物说话成熟老练,总之是把你当作了正面典型,把你表哥我当成了反面教材,你说你是不是把我害苦了?”

    何宇航说到底也只是个没经过世面的孩子,他虽然个性骄傲,但其实真让他与人交际想似李虎丘这般谈笑自如,他还差的老远。又哪里听得懂李虎丘这般夹枪带棒的话语。他听不懂,燕碧螺却听得明白。当李虎丘说道何宇航有礼貌时,她不禁脸色微红。自家的孩子她心里最有数,儿子学习的确不错,但说到接人待物礼节礼貌方面却一直是她的一个心病。暗想:这小子莫不是在嘲笑我何家的家教?她又见燕雨前这儿子在自己儿子面前手执折扇谈笑风生,说起话来从容幽默,只这份气度便将自己这生涩稚嫩的儿子比下去了。面皮上更有些挂不住了,又冲燕雨前说道:“大妹,你这孩子说话真逗,我们宇航哪里比得了这孩子呀,听你家明前说他还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呢,叫个什么贼王对吧?”

    燕明前从来不觉得外甥在江湖上的那个身份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在这位大条的小姨眼中,李虎丘的那个华夏贼王的称号酷毙了,自己的亲外甥武艺高强,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华夏贼王,想一想都让她觉得兴奋自豪。因此,这才每当说起李虎丘时,总不忘把这段老底说给亲友们听,却从未想过在不同的人眼中,这件事也许并不那么光彩。

    燕碧螺一言出口,心下便已有了几分悔意,她自知这句话说的太重,只怕燕雨前脸上要挂不住。毕竟她只是喜欢争风头,却从未想过真个要伤害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堂妹,更不想因为这件事跟如日中天的堂妹把关系彻底搞僵。毕竟这是一个经济称王的年代,说不定哪一天,还有可能要求到她,真要因为这点事儿得罪了堂妹,可就太不值得了。

    燕雨前果然是在乎这件事的,燕碧螺话一出口,她立时身形一晃,脸色煞白,本想给堂姐两句厉害的,但话到嘴边却苦于自责,终于什么也没说。只长长叹了口气。李虎丘看出母亲的尴尬,知道母亲自责的心思,他不想母亲因为自己难过,吃瘪也不能还嘴,脑子一转,已想到该如何对答安抚母亲的心。接口道:“纯粹是道听途说,我哪里是什么贼王了,红旗下的新社会里哪还有什么江湖?咱们华夏有句古话,叫英雄莫问出处,其实即便是贼也有令人敬佩可取之辈,比如说民国时的燕子李三就是一位人人敬仰的大侠,我小时候不懂事,的确被迫跟一个贼王走了几天弯路,但后来我长大了,及时悬崖勒马,早改行了。”

    燕碧螺见堂妹反应如此之大,心中早已为那句话后悔不迭,她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因此没有搭话问李虎丘改行做什么了,反而是她身后的儿子何宇航听李虎丘说的有趣,好奇心起,无顾忌的问道:“你改行做什么了?”

    李虎丘一笑,暗想:老妈总纠结于我没上过学这件事,怕因此耽误了我的前程,甚至因为这件事,搞的自己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我今天就要让她和这个家里人都知道,燕雨前的儿子不是个不学无术的盲流,就算没上过一天学,他也能拥有一片自己的天地,也能在人前堂堂正正的挺起胸膛。说道:“说起来也是奇缘,我妈是做古玩生意的,我也稀里糊涂的入了这一行,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总算有几分运气,有幸受两位师傅教导过几天,其中一位叫梁思汉,在古玩行里,他老人家的地位大约相当于卡尔刘易斯在短跑界的地位,另一位师傅叫金川,如今已过世了,他老人家没有子息,只有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弟,于是便把身后事都托付给我了,小号多宝楼,在这古玩圈子里虽算不得大买卖,但也有些小名声,真比较起来,大约跟福德堂的名气差不多,在这一行里,你表哥我虽说不上泰斗巨眼,倒也算得上行家里手,靠这个养家糊口,干干净净挣碗填饱肚子的饭倒是不成问题。”

    燕雨前跟燕碧螺之间那点争风的故事早已是家族中公开的秘密。因此每当二人见面,家族成员们便往往会格外留心她们说些什么。平淡生活中,但有一点激情碰撞都能吸引来无数关注,更何况这次燕雨前认了儿子,而这个儿子偏偏又有如此劲爆的传闻。如此背景下,大家其实早憋着等着看热闹呢,事实也没有让大家失望,燕碧螺一登场便主动挑衅,引起了争端。只是出乎众人意料的,燕雨前并未如以往那般展现铁娘子风采,或大气从容,或用云淡风清的几句话让燕碧螺自觉无聊,她的反应居然是哑口无言,甚至有些举手投降的味道。眼看着这场争风变成一边倒的局面,就在众人暗中感到失望时,话题的主角,燕雨前的宝贝儿子接过了母亲的接力棒,侃侃而谈,有力的回击了燕碧螺刺激燕雨前的话语。

    李虎丘的话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中,顿时引发了阵阵涟漪。燕雨前听了,心中一动,她想到了福德堂里历年招来的那些大学生,那些人就比儿子有出息吗?她又想到了萧落雁,那姑娘出身高贵,又是北大高材生,模样才情都是超一流的,却偏偏对自己这没上过学的儿子情有独钟,如果他不够优秀,萧落雁那么聪明出色的女孩子又怎么会看上他?也许事情真的像这孩子自己说的那样,他长大了,无需任何人为他安排今后的生活该做些什么。那自己这番自责纠结可就忒也无趣了。想到这些,她不禁自嘲的摇摇头,脸色也恢复了几分常色。心中的自责也淡了几分。

    酒宴上,关注这边的人一直竖着耳朵留意着这边的动静,这会儿听到李虎丘这番话,几乎所有人都按捺不住的悄悄嘀咕起来,大体的内容都离不开质疑和欣赏。总的来看,倒是质疑李虎丘所言真伪的人居多。

    燕碧螺心中是不相信李虎丘所说的,她的想法是李虎丘多半是在吹牛,目的是替他母亲挽回颜面。一个刚刚十九岁的少年,还自幼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失身为贼后,说悬崖勒马就悬崖勒马?哪那么容易?再说,他自称继承了师傅遗产,名下拥有一个在古玩行里名气不次于福德堂的多宝楼,这件事就更荒唐可笑了,福德堂的规模和其在古玩行里的地位她是十分清楚的,能跟福德堂齐名的古董商,那可不是一般人物。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他的确不需要再去读什么大学了,因为他已经是社会精英人士,他所处的地位,绝大多数大学生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企及那个高度。十九岁?自己的儿子也十九岁,十九岁的少年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能有多大局面?只凭他这个年纪,燕碧螺就自觉有把握断定李虎丘在吹牛。但他这样吹牛,如果不吹破,却等于扫了她们母子的面子,也等于是在说,自己一直以来在燕雨前面前引以为傲的儿子跟人家比起来,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二者之间所差的距离简直不可以道里计。燕碧螺想到这些,又按捺不住了,让她闭嘴少说两句可以,但前提是她已占得上风的情况下,现在李虎丘的话一出口,她已落了下风,想扳回来就得证明这小子在吹牛。

    她微微一笑,那表情却似在教训自家不懂事的孩子,说道:“这孩子,越夸你说话有趣你就越能给大家带来惊喜,这个笑话说的真有意思,不过你有悬崖勒马的心思,这一点倒是好的,而且你刚才说的也蛮有道理哈,英雄不问出处是对的,其实做小偷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是在民国时期,还能被人称作大侠呢,可惜,现在是新社会了,这个说到底还是违法的。”

    李虎丘看一眼燕雨前,注意到母亲的脸色已经好看许多,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她听进去了。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母亲,后者没吱声,只微微点头,眼神中似有一丝微笑,大有鼓励之意。得到母亲许可,他这才说道:“可不是嘛,您说的再对没有了,偷东西的确犯法,所以我才改行了,您说我刚才讲的是笑话,那就算是笑话吧,好在,这个笑话我还得继续讲下去,时间久了,就怕您不再觉得好笑了,真怕到那时候您该觉得我这个外甥讲话没意思啦。”

    这番话表面上没有否认燕碧螺所说,其实却暗含了时间会证明一切的意思,这是很有力的解释,不跟你做口舌之争,让事实说话,是真是假迟早会被证实,只是到了那时候,一旦证明李虎丘所言是真,那燕碧螺刚才的那番话可就真成了笑话。这种不解释的解释却比脸红脖子粗拼命证明自己所言是真的解释要有力太多,也更容易让人相信他所说的是真的。就连燕碧螺听他这么说完后,都难免在心中犯嘀咕。但很快她便看到自己身边十九岁的儿子,那一丝疑虑便又消失到九霄云外了。

    燕雨前怕燕碧螺日后尴尬,毕竟她对自己这堂姐还是心存感激的。她知道这时候该她说两句了,不然一会儿堂姐再多说两句,儿子年轻气盛把话说僵了,伤了自家人的面皮,可就不好挽回了。这才咳嗽一声,说道:“大姐,小孩子说话你别计较也别当真,他说的那些事我多少也知道一点,他的确是多宝楼的老板,说起来这多宝楼在业界的名声其实比福德堂还要响亮一点的,但这跟他可没有一点关系,多宝楼在燕京挂牌十八年了,那时候他才刚从我肚子里爬出来。”说到这她顿了一下,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何宇航,又说道:“他能成为多宝楼的老板全靠的是运气,哪比得了你们家小航,考上杭大全凭的是实力,小孩子嘛,只有上大学才是出路,我这儿子这些年养成了一身江湖习气,已经定了型,惹得那些麻烦不计其数,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是你们小航让人省心啊。”

    燕碧螺本想激李虎丘拿出些实证来证明他说的那些话的,被燕雨前这一岔开,她忽然想到完全没必要因为一时之气跟个孩子争的面红耳赤,于是她也便想寻个台阶下来了事。却没想到,燕雨前说了一大堆,虽然表面上夸了她儿子,但最终却也替李虎丘证明了他所说的都是真的。说到底,她这番话岂不是等于说明了她这个江湖长大的儿子还是比自己的儿子优秀吗?燕碧螺跟燕雨前争了半辈子了,好胜劲儿上来,连她丈夫都拦不住。听燕雨前话音刚落,她立时便想再计较一番,就在此时,忽然一旁有人说话:“你小子瞒的我老人家好苦,偌大个多宝楼你不好好经营,却跑到这里骗了我老人家的扇子,混进福德堂做小伙计,梁老师来信让我在书画鉴赏方面给你些指点,我这还满世界找你,寻思着不能辜负了梁老师所托呢你小子可倒好,一声不吭的就做了集团的少东家。”

    燕碧螺和其他人都不禁看向说话人,只见那人五旬年纪,模样丑怪,半边脸被烧的面目全非,不是古玩行乃至杭城内都大名鼎鼎的孟五爷又是哪个?燕碧螺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孟五爷可不是一般人,凭他的身份是绝没可能串通这小子,帮他一起在这吹牛的。啊哟不好!这小子说的居然是真的,这下可闹了大笑话了。她心里方寸已乱,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听到李虎丘回答孟五爷,说道:“前阵子忙这些重要的事儿,一直没来得及去拜访您,其实我也早想请教您几手呢,不过看来这事儿还得压后了,因为过两天我要回京了,这次出门找小燕子,认了母亲,一晃儿耽误了这么些日子,想一想都觉得对不起金师傅,他老人家交办的事情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呢。”

    人群中,孟五爷走到李虎丘面前,看着他手上还拿着自己送的折扇,满意的点点头,说道:“老金那点儿心事我也知道一二,对吃咱们这碗饭的人而言,那的确是天大的事情,那些事可不好办呀,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担当,我孟五也忍不住要佩服你三分,别的忙我帮不上,但你母亲这边你尽管放心,只要我能力以内的,一定会尽力!”

    第149章 身在旅途,心在江湖

    晚宴风波不仅保全了燕雨前的面子,还安了那颗母亲的心。正如宴后孟五爷私下对她所言,儿子在诡谲多变的江湖中成长,于风刀冰剑中磨砺,他没有学识却有见识,没有文凭却有水平。这世上只有一个李虎丘,他是独一无二的。如果硬要把他困在大学里,只不过是把卓越平庸化。身位母亲,燕雨前宁愿儿子只是个平凡少年,平平淡淡上学,毕业,成家立业。作为巾帼不让须眉的商场女杰,她却能想象,对于儿子这本领通天的少年人而言,那所谓的平淡生活与折磨何异?

    晚宴结束当晚,燕雨前走进儿子房间,尽量拿捏出云淡风清的表情,轻轻说道:“明天你就上路吧,有时间想着回来,小燕子暂时还是跟着我,至于妮娜,她说希望能一直跟着你,哎,那小姑娘有些不对劲,而且很麻烦,不过我知道你一定要管她的,由着你去吧。”

    李虎丘闻听不禁一愣,他当然清楚这绝不是老妈的心里话,他抬头看着母亲,注意到她隽秀的眉宇间有锁不住的淡淡哀愁。李虎丘想起李援朝房中那张照片,比之那张相片,她的容颜几乎未见苍老,甚至现在的她眉宇间,眼神里透露出的睿智和神采,比之少女时期的老妈还更增几许风情。想到母亲这半生的境遇,李虎丘忽然想到八个字:风华绝代,百年孤独,母亲用一生诠释这八个字,却用另外八个字惩罚了李援朝一辈子,苦海无边,回头无岸。

    他试过劝母亲放下怨恨,但每次他一提及李援朝三个字,燕雨前总会立即沉下脸,或是岔开话题,或是干脆闭口不语,面无表情眼神决绝。临别之际,李虎丘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他期期艾艾的刚要开口,燕雨前却已先察觉到了他要说什么,她扔下一句,好好休息,明天妈妈不送你了。转身退出房间。

    拿得起,放得下,这就是他的老妈。李援朝对不起她,她就惩罚他一辈子。这就是那个曾因为家庭责任和对爱人无情的怨恨,把李虎丘扔在北大荒十八年的燕雨前。虽有春风化雨的温情,但亦不缺风刀雪剑的果决。

    ※※※

    次日,夜,北上的列车上。

    李虎丘眯着眼,躺在卧铺上,思索着连日来的遭遇,小姑娘妮娜兴致勃勃的一会儿看向窗外,一会儿又按捺不住的打开自己的行李包,那里有登车前燕明前给她装的各种美食。李虎丘想的头疼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能成全父母破镜重圆。实在想的累了,坐起身看着妮娜兴奋的样子,笑道:“别说我没提醒你,华夏食品虽然好吃,可是油性太大,吃多了会发胖,到时候变成胖姑娘,可就不好看了。”

    妮娜来华夏也有些日子了,她天资聪颖,语言天赋极佳,尤其难得是记忆力惊人,用过目不忘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复杂的汉语何其难学,但妮娜却已经学的可以跟李虎丘正常对话。李虎丘早见识过她那异乎寻常的力量,对于小姑娘身上其他的特异之处也就见怪不怪了。只见小姑娘一撇嘴,然后兴奋的从包包里掏出一只泡椒凤爪,撕开包装就往嘴里塞,边吃边含糊着说道:“我可是很容易饿的,当然要多带些吃的,而且我吃再多也不会胖的。”

    李虎丘左右无聊,来了谈兴,又问道:“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我记得刚救出你那会儿,你曾用身体撞开墙壁,还徒手扯断过合金钢的锁链,你一个小姑娘家,又没练过什么功夫,怎么会有那么大劲儿?”

    “好像是因为我喝过神灯油,所以才会有那么大力气,上次你和阿来芒去罗马的时候,我听爸爸说起过关于那个神灯的事情,灯油是用神的秘方制作的,只有神灯和圣女才能让它发挥特别作用,这是拜火教的大秘密,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小姑娘头也不抬说道。

    李虎丘点点头,笑道:“你这一说,我还真有点想阿来芒那家伙了,上次跟他在罗马城溜达了一圈,收获当真不小,那么多道门,都不一样,我们两个费了老大力气才得手,只可惜那个神灯里已经没有一滴油,不然我也喝一滴,如果我有你这么大力气,再遇上张永宝那老家伙,捏圆还是捏扁还不随我的意?”

    广播里正在播放新闻,妮娜刚要笑李虎丘在做白日梦,忽见他冲自己一摆手,然后一指列车上的收音机喇叭。只听那里正说道:“昨天夜里,在我省发生了一起重大文物盗窃案件。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临安故宫博物馆遭窃,具体的损失还要进一步核实,目前能确定的已有一级重点文物十一件被盗,犯罪份子是采取强力手段进入博物馆的,导致现场十分混乱,警方断定此案定是团伙作案,并使用了重型设……”

    李虎丘听到这里忍不住骂了一句:“放屁!”

    “根据公安部门介绍,失窃物品中有一枚夜明珠,据传是明永乐大帝死后的口涎珠,其价值至少在百万元以上……”

    李虎丘腾的站起,一下子想起当日王秉建落网时得意的神情。他果然还有后招。接着他又想起当日走脱了的张永宝。那种肆无忌惮近乎疯魔的盗窃方式只有一个人能做这么干,这件事定是张永宝做的。人性是复杂的,恩怨情仇,七情六欲,只需你仍在万丈红尘中打滚,便离不得这八个字,圆满大宗师也有恩怨,他这么做或许有他足外人道的理由吧。李虎丘心生感慨,幽然想到。

    妮娜好奇的问:“怎么了?广播里说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吗?”

    李虎丘点点头,没说话,走到窗口往外看,列车正在过江,举目远眺,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收回目光往下看,只见江水浑浊裹夹着淤泥杂草滚滚向东而去。却哪里还看得见半点烟波?更休提水天一色了。忽然想到:这江水就好似这社会,远看天下大同,近看大大不同。随即又想到,大江东去,千古滔滔,这水本身是清的,虽有淤泥杂草掩其本色,但浊的只是这大江。人心向好,不论作为如何,人常认为自己所为是正义的,就好比这水本身。人自以为对而不知错,便成了这淤泥杂草,这种人多了,这江也就浊了。这个世界有杨牧峰也有金川,杨牧峰披着象征正义的警服,骨子里却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金川虽是个倒斗摸金的大贼,但最终他却能幡然悔悟,善莫大焉。最后想到张永宝,他是否觉着自己没有做错呢?他自嘲的摇摇头,自语道:“决计不会!他是那种不疯魔不成活的人,他眼中哪里还有法律正义,世俗约束?圆满大宗师,果然都是纵横天地间无拘无束的怪物啊。”

    李虎丘紧握的拳头槌在桌上发出碰的一声,正塞了一嘴食物的妮娜吃了一惊,抬头看看他,这厮嘿嘿一笑,道:“胡思乱想入神了。”

    妮娜正琢磨入神了是否是基督徒里的神降之意,又听李虎丘说道:“我小时候的愿望是打垮郝瘸子,找到亲生父母,后来这两个愿望都实现了,以为从此以后就没什么事是必须做的了,可现在我又有新的愿望了,我想有朝一日也要达到圆满大宗师的境界,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妮娜点头,认真的说道:“你一定能实现的。”李虎丘一笑,心里却自知这种事还需机缘和努力,那机会十分渺茫。他反问妮娜:“你呢?你有什么愿望?”妮娜愣了一下,随即小脸儿微红,腼腆说道:“我的愿望可不能跟你说。”

    车厢门忽然开启,列车员走进来,与她同来的还有一名胖乎乎的中年男人。那人跟在列车员身后,一头大汗,手里拎着个硕大的行李包,看上去份量颇不轻。李虎丘回身看了一眼,问道:“这个车厢的四张票不是都卖出去了吗?为什么还往这里安排人?”列车员一愣,随即想起之前验票时这年轻人的确给自己看了四张票。她打量了一下车厢内的情况,注意到两个上铺都只放了一点行李,不难看出这两张铺并没有人住。

    列车员用不可置疑的口吻生硬说道:“他的目的地是燕京,还得三天才能到呢,实在安排不了啦,你发扬一下风格,让出一个铺位给他住,回头让他补给你车票钱。”还未等李虎丘拒绝,那中年胖子倒先急了,叫道:“凭什么呀?我不是跟您这补了卧铺票了吗?这不是有闲着的铺吗?干嘛还得给他补一张票啊?还有啊,我可睡不了上铺,您看我这体格儿也不是爬上爬下的主儿,我还得跟这位小老弟换个铺位。”说罢,也不理其他人,走进来把自己的大旅行包往李虎丘的床下一塞,以后一屁股坐到李虎丘身边。李虎丘眯着眼,看见胖子往床下塞包的瞬间,手臂露出的一小朵梅花纹身。随即将目光投向别处,只做未见。却改了主意不再拒绝。

    列车员闻言一皱眉,神情十分不悦,尖声道:“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还想舒服,还不舍得花钱,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呀?”

    “至少铁路上没有。”李虎丘笑嘻嘻插言道。

    列车员扫了一眼李虎丘,神色之间很是威严,看意思是告诉李虎丘让他少说话,不会让他吃亏就是。继续对中年胖子说道:“你买的是硬座票你知道不?列车上照顾你,给你找个卧铺,但这个卧铺是人家已经买了票定好的,你之前拿的钱是找卧铺的手续费,现在拿的钱才是买人家小伙子手中车票的钱,听明白没?要住你就给钱,不住,该回哪去回哪去。”说罢,竟转身摔门而去。

    这番话一入耳,李虎丘顿生故友重逢之感,这才对嘛,华夏特色的铁路就该是这个样子。那列车员虽然走了,威严却犹在,胖子知道如不掏钱买票,这少年再去找那列车员,还是他的麻烦,无奈只得掏钱。

    李虎丘哈哈一笑,摆手拒绝道:“不必了,我能买四张票就不差你这一张票的钱,左右这铺位也是闲着,你住就住吧,你是燕京人?”胖子点头应了声是,却连句谢谢都懒得说。然后气呼呼说道:“老弟你听出来了?正宗的老八旗,要是放在两百年前,爷最怂也是个贝勒爷一份子,她见了爷就得哈腰磕头,爱不爱搭理她还得看爷的心情,他妈的,这铁路上的人都属尜尜儿的,欠抽!也不打听打听爷是谁,就算是现在,爷家里放的那些玩意儿,随便抖搂一件儿也够丫挣半辈子的,揍形!什么东西。”

    这人在列车员面前没敢多言,人家走了却来劲了,满嘴喷粪十分惹人讨厌。李虎丘本就是吃铁路饭出身,自然清楚铁路上这点儿潜规则,他也不觉得那列车员做的有什么过份的地方,现在他甚至觉得这中年胖子这种人就该这样对待他。

    “你的铺在上边,你在这个车厢里住没关系,但要记住两件事,头一件事是管住你的眼睛和嘴巴,第二件事是我这人没什么耐心,只要你再有一句让我不爽的话给我听到,或者有一个不合适的举动被我看到,我会直接把你扔出去。”

    中年胖子闻听不禁勃然大怒,叫道:“哎呀,叫板?拔份儿是吧?你也不打听打……您说的在理,我住上铺,谢,谢谢,您那手怎么那么大劲儿呀?”原来未等中年胖子把屁放完,李虎丘已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出几个核桃,也不见他有什么捏挤的动作,只是用手轻轻一掰,那核桃便无声的开了,仿佛那本来就是一颗被砸碎过的核桃。中年胖子打了个寒颤,这厮长于燕京,年轻时也混过几天,算见过世面的,立马看出李虎丘身上是带功夫的,知道惹不起,立即转了口风。

    中年胖子看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话唠儿,特爱说,必须说,不说就难受那种。这家伙是个聪明的主儿,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已大约探明了什么是李虎丘不爱听的。这一路他话里话外,旁敲侧击没短了试图套李虎丘的底,只是这少年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总之是常常驴唇对不上马嘴,答非所问,几句话就把话题带到九霄云外。

    次日傍晚时分,列车进入鲁省地面已大半天,广播里说五点半左右能到泉城,大约要停一个半小时。中年胖子一听来了精神,从上铺爬下来,没敢跟李虎丘对话,却对小妮娜说道:“一会儿就到泉城了,这可是个好地方,旅游咱是没时间了,不过这里的名吃可是天下一绝,风味独特,品种也不比老燕京少。”

    中年胖子一路观察试探,早发现李虎丘不好对付,但他带来的小姑娘妮娜却很好说话,尤其是她特别贪吃,这一道上,除了睡觉,她的嘴巴就没怎么闲着过,真不知这小丫头小小的人儿,东西都吃哪去了。这会儿他见妮娜包里已经憋了,知道她没啥吃的了,这才套近乎似的介绍起泉城的名吃来。

    李虎丘翻眼皮看了中年胖子一眼,没做声,倒想看看这胖子要干什么。

    妮娜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忙问了一句:都有什么?胖子精神为之一震,拉开话匣子,滔滔不绝介绍道:“说起泉城的小吃来,这首屈一指的就要数‘泉城大包’了,选料精细,做工考究,配料丰富有特色,而且味道醇厚,花色品种多,老店离火车站不算远,一个半小时够跑好几趟。”妮娜点点头,兴奋的问还有什么?中年胖子得意一笑,卖弄道:“那可多了,草包包子,孟家扒蹄,名士多烤羊,天天炸鸡,糖醋黄河大鲤鱼,葱烧海参,多的说不完。”

    李虎丘笑道:“说的真详细,不知内情的人听你这么一说,还不得以为你是个泉城人?”

    妮娜眨巴眨巴大眼睛,看向李虎丘:“我想吃。”

    李虎丘笑眯眯看着她,说道:“放心,一会儿这位胖大叔会主动带你去买的。”李虎丘的话似有所指,胖子闻听,脖颈一凉,心头一凛,暗道:“我这一路露出破绽了?”

    列车进入泉城车站,减速缓行,一声长笛后,终于停在站台上。胖子有些坐立不安,局促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敢开口说要带妮娜去买小吃。冲李虎丘呵呵干笑道:“我下车买点吃的东西,你们需要什么我给你买回来。”李虎丘看一眼跃跃欲试的妮娜,道:“想去就去吧,反正怪无聊的,去溜达溜达也挺好玩儿的。”说罢,冲胖子一笑:“你说是不是挺好玩儿的?”

    第150章 江湖人,江湖事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比江湖更长命,更无处不在。小到街头巷尾百姓弄堂,大到红墙绿瓦高官庙堂。酒色财气,贪嗔痴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这便是人性使然。李虎丘曾试过退出江湖,实际上他只是从一个江湖退到另一个江湖。人在江湖飘,谁能身由己?退出江湖只能是个美丽的梦想。

    从诡谲凶残的盗门旧江湖中走出来的李虎丘,又走进了俗世滔滔人情世故的大江湖里。既然躲不开,只好享受其中。少年贼王不欣赏张永宝纵横江湖式的霸道,他喜欢令狐冲的笑傲江湖,觉得那才是混江湖的王道。混江湖就好比过迷宫,张永宝横踢乱卷一条直线打过去,李虎丘却喜欢开动脑筋乐在其中,玩着乐着就过去了。这路玩法的前提是要有见识有本事。

    中年胖子扮的燕京混子很像,李虎丘却早从他的言谈举止和身上的特殊标记看出此人属于千门中另一门户中人。

    千门五道,盗门是其一,标志是门户中人虎口处纹一只飞燕,主营业务自然是盗窃为主。盗门之外另有一门,却是以行骗为主的,唤作诈门。欺诈,讹诈,诡诈,奸诈,总之这门子里没一个讲实话的。从骗孩子到骗老人再到骗病人手中救命钱,诈门是真正的邪恶无底线组织。

    江湖上有传闻说开创这门户之人并非奸佞诡诈之辈。诈门的规矩是在手腕处纹一枝红梅。取其意是梅自雪开,花开不见,唯有暗香。据说很多年前,这个门户最初的作用是隐身刺探敌情。后来江山易主,岁月长河下,当年的那个以梅花为记,卧底敌营的铁血组织才渐渐沦为今日臭名昭著的诈门。

    从本朝太祖时期,这个门派的生存空间被完全冻结,曾一度消声灭迹。但到了太宗登台,国家的门户一开,市场经济大潮中他们又再度死灰复燃,这是社会复兴带来的附赠品。谁让这是一个经济挂帅,有钱就有脸的时代呢?

    诈门是个严密的组织,一个门户下分成无数个专事诈骗的小组,小组的头目叫做‘马头’。设局被他们内部称为‘牵驴’,这头目本该叫驴头的,因为太难听,所以改叫‘马头’。在‘马头’的组织下,小组成员配合无间。他们中间有外围寻找目标的,称为‘初探’。有上前搭话套话的,称为‘细询’。但如果目标很谨慎不容易接近套话,他们还会想些其他伎俩,比如让某人装成小流氓接近目标,干这个活儿的则被称为‘搭桥’。‘搭桥’的出来找目标麻烦,再由‘细询’出面打抱不平,借此麻痹目标的警惕性,直至摸清楚目标的底细。只要能摸清目标底细,后续工作就好办,最后登场的人叫‘折梅’。骗局到了‘折梅’这里不管是盲人算卦还是流氓欺诈,总之只需根据目标的实际情况制定战术,骗局便可保无往不利。

    李虎丘从踏足哈城那天起便算是一脚踩进了江湖这个大水坑,十余年的经验积累下来,对其中的门门道道早摸的一清二楚,早看出来中年胖子就是个‘细询’。这家伙从混进车厢起,便一直试图探李虎丘的底细,却没想到面前少年已是江湖道上的顶尖人物,他那点伎俩早已泄了底。李虎丘一路上虚与委蛇,东拉西扯,中年胖子一句有用的话也没套出来。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依照诈门中人底细难明绝不出手的原则,这胖子就该放弃的,可到目前为止,李虎丘看得出,他没有一点儿放弃之意。明知很勉强却硬要试一试。这就让李虎丘对这厮的目的产生了疑惑。

    他本来想着都是江湖同道,光棍一点就透,实在没必要搞到图穷匕见的境地,所以他才会见面便露一手功夫,并且一路上始终未露底细。这胖子既能在诈门中混到‘细询’的位置,想来不傻,应该早看出他李虎丘不好惹。这种情况下,胖子还不肯放弃任务下车走人,只说明了一件事,他不得不这么做!

    李虎丘半开玩笑的口气问中年胖子是不是很好玩?胖子看着他贼亮贼亮的双眼里闪烁的寒光,吓得心头一凛,忙低下头暗自寻思:这小子年纪不大却是个老江湖,鬼精鬼精的,手上还有功夫,也不知是什么路道,如果不是这小洋婆子跟那位爷要找的目标特征相符之处很多,找到目标的价格又那么高,真他妈想现在就下车走人,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小子不好惹也惹了,总要看看丫是什么路数。

    胖子道:“是啊,泉城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可惜车停的时间太短,咱们也就有买点吃食的时间。”

    李虎丘点头:“那还等什么?”

    妮娜拍手道:“快走,去买吃的,他刚才说的那些我统统都要。”这句话是胖子听妮娜说的最长的句子,口音虽然古怪,吐字却很清晰,这样的语言能力可不像刚到华夏两个月的外国人,胖子听了不免暗自寻思:这一点明显跟目标人物不相符。

    李虎丘拉着妮娜的小手,跟在胖子身后,三个人下了车出站台,一路往南走。胖子一副识途老马的架势,三拐两拐将他们带到那家卖泉城大包的百年老店门前。香喷喷的包子味道飘出老远,妮娜放开李虎丘的手,兴奋的跑过去看。李虎丘笑眯眯跟在她身后。仿佛真的没注意到胖子偷偷跟另一名买包子的顾客打手势。悄声在妮娜耳边说道:“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这胖子肯定会闹肚子,然后要上厕所。”妮娜没听出所以然,注意力又都在包子上,也就没在意。

    买完吃食往回走的时候,李虎丘和妮娜走在前边,身后胖子忽然弯腰一捂肚子,连连叫疼。李虎丘回身笑道:“哟,肚子不舒服,需要上厕所对吧?快去,正好这附近就有一个公厕。”胖子一愣,随即硬着头皮点头称是,然后一抱拳匆匆离去。妮娜看着胖子匆匆远去的背影,好奇的问道:“他肚子疼你怎么早就知道?你还懂医学?”李虎丘笑道:“我只会给他这种人看病。”妮娜眨巴眨巴大眼睛,眼珠转了两圈也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病就看病,为什么说只会给一种人看?

    回到车厢,妮娜开心的整理起重新被装满的包包,忽然抬头,兴奋的一拍自己脑门儿,说道:“我明白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啦,那个胖子是坏人,他根本没病!对吗?”李虎丘笑道:“答对了,不过没奖。”妮娜想了想,问道:“他是来偷东西的?”李虎丘摇摇头。“那就是骗子?”李虎丘笑答:“就算是吧,不过他找上咱们却不像是为了骗钱,他能看得出我的钱不好骗。”

    广播里传来列车即将出发的提示,李虎丘看向车窗外,妮娜有些担忧又有点失望,道:“他不会回来了吧?”李虎丘轻轻摇头,面露困惑不解之色,没说话,却否定了妮娜的猜测。

    哗啦一声,车厢门被拉开,中年胖子一头大汗走进来,这次居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一女子,模样靓丽身材婀娜,穿着打扮很是时髦。胖子一进门就解释:“刚才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遇上了一熟人,特高兴,多聊了两句,结果把你们给忘了,直到快发车了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她,我们俩都是燕京人,坐的一趟车,你说巧不巧?”说罢,从兜里掏出四张‘四伟人排队’递到李虎丘面前,“老弟,行个方便吧,这是车票钱,连同我的一起都给你。”

    李虎丘随手接过,说道:“都是在道上走的,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于己也方便,我不缺这两个钱儿,这一道儿颠簸到燕京还得一整天,没个睡觉的地方,可也够这位大姐受的,就当是交个朋友吧。”这句话语带双关,旨在提醒这二人,自己也是道上人,你不找我麻烦我就不找你麻烦,真把我惹急了,有你们受的。

    胖子听了有些悻悻然,站在那正有些不知所措,听身后女子说道:“得了老王,你已经泄了底,就别在那装了,人家兄弟是大把式,咱们这点儿小把戏人家没放在眼里呢。”说话间那女子凑过来,带着一股香风扑面,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酒窝,说道:“刚才在路上就听老王说兄弟你仗义,见面一看,果然不假,本来都是道上走的,说话当留三分,初次见面就自报家门不合适,不过看兄弟你这么仗义,姐姐我就交你个朋友,自我介绍一下,墙角梅,不独开,遥似雪,暗香来,门子里人称八姐的就是我啦,胖子这一组的‘马头’。”

    李虎丘闻言微微一愣神,颇感意外,对方居然不再隐瞒身份直接对起切口来,更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女子居然是诈门中的‘马头’。他愣神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随即便神色如常,一抱拳道:“红纸伞,团花袍,春花开,燕子去,兄弟是门子外的离家客,金盆洗手早不在道上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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