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那两条竹椅腿有可能会忽然断裂开来,将四叔摔一个大马趴。

    四叔叫罗四方,他虽然住在罗家村,但皮肤白皙、身材滚圆,根本不像个农民,倒像个因为经常赴宴而搞大了肚子的官员。事实上他这些年来也几乎没干过农活,年轻时去深圳捞了桶金,回村后便修了一栋大别墅。之后,他凭着在外面历练出来的本事远攻外交,不但逐渐成为罗家村的代言人,而且娶到了县城里最漂亮的女人,还如愿以偿地生了一儿一女。

    罗四方似乎感受到了罗秋的眼神,那双闭着的眼忽然睁开了一条缝,瞥了罗秋一眼。随后他那胖得如弥勒佛般的圆脸上,便浮出了一些愉快的笑容,让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你这孩子虽然不成器,倒还懂得孝顺,知道惦记我这把不经摔的老骨头。”罗四方继续有节奏地摇晃着那张竹椅,懒洋洋地说道。

    “四叔说笑了。”罗秋赶紧堆出一脸的笑意,说道,“四叔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这把椅子是手艺最好的六子做的,又用上了上好的竹木,再压个两百斤也没问题。”

    罗四方微微一笑,又闭目沉吟半响,才悠然说道:“那事就这样了?没什么补充的?”

    罗秋摇了摇头,说道:“我想没有什么遗漏的了。”

    “你觉得这小子是个怎样的人?”罗四方边说边抄起那杆旱烟袋,装上一把金黄的烟丝。

    “四叔,抽我的吧?”罗秋赶紧掏出一包红中华,凑上前去。

    “那东西没劲,不抽。别打岔,说吧。”罗四方边说边用一根火柴打着了火,美美地滋了一口。

    他一直觉得打火机点出来的烟不香,只有火柴的木香味,才配得上他这一袋“皇帝烟”。

    罗秋重新坐回椅子上,犹豫了一会,说道:“范飞这小子外表忠厚,肚子里却有点心机,还有点来头。如果不是我们这样挺罗勇,罗勇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来头?韩龙的徒弟还算不上什么来头。”罗四方呵呵一笑,说道,“不过他不是有点心机,而是有很深的心机。这种人就和毒蛇一样,一定要防,必要时一棍子打死,千万别让他缓过气来伤人!要是他心怀怨念,哪天摆罗勇一道,黄了我三哥光宗耀祖的好事,那咱们就万死莫辞了!”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不过……”罗秋皱了皱眉,说道,“一个十七岁的农村孩子,无权无势无亲戚,就算有点心机,又能翻得了天?我谅他也不敢!”

    罗四方忽然不笑了,眉头也微微地皱了皱,罗秋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脸上一红。

    “韩龙从不收徒弟,也很少护着谁。韩龙既然肯收他当徒弟,今晚又这么拼死护着他,就说明他很会讨好人,也能得人心!”罗四方喷出一大口烟雾,缓缓说道,“他有这样的实力,以往却从不暴露,甚至还被你们欺负过几次,就说明他很懂得隐忍之道。今晚这件事咱们本来自认为做得很隐秘,结果刚布好局就被他识破了,最后抓住关键点,三言两语把你打发了回来,化解了这场大战,这就说明他还很聪明,也懂得放弃和担当。”

    “是这么个理。”罗秋愣了愣,谦虚地说道,“论到识人之明,我不及四叔的十分之一。”

    “范飞这小子外表憨厚,却暗藏心机,能得人心,懂得隐忍,还有些小聪明,倒算个人物。不过光有这些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咱们村这样的后生虽然不太多,但总能拎出来几个,说白了就是刁民一个。”罗四方望着堂屋外在夜风里微摆着的那棵大槐树,停顿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让我担心的是,范飞这小子现在还只有十七岁,古话说得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呐!”

    “你是说,他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罗秋疑惑地问道。

    “错了,我是说,十七岁正是热血的年纪。”罗四方摇了摇头,叹道,“刁民虽然难缠一点,但年纪稍大一点,世面见得多了,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就自然而然变成良民了。怕就怕这种愣头青,热血劲儿一上来,就胡作非为,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热血劲加上奸诈劲,他或许就能成为一条‘五步倒’,龇着那双毒牙,神挡咬神,佛挡咬佛,就算死,也会拉几个垫背的!”

    “真有这么危险?”罗秋被说得一愣一愣地,半晌才咬牙道,“管他是眼镜蛇还是五步倒,是蛇就有七寸!他有父有母,还有个读大学的姐姐,要是把我逼急了,我……”

    罗秋的话还未说完,罗四方便冷哼了一声,让他硬生生地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波及家人,否则会引起公愤,天地不容!亏你还是在江湖上混的人,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罗四方摇了摇头,冷冷地责备道。

    罗秋惭愧地垂下了头,冷汗哗地流满了后脊梁。

    罗四方眯着眼沉吟了一会,仿若自言自语地说道:“世界上哪种蛇不会咬人?”

    罗秋愣了愣,想了好半晌后,霍然抬起头来,惊喜地笑道:“马戏团驯养的蛇!四叔,妙计啊!”

    “嘎吱……嘎吱……”

    罗四方笑而不答,又有节奏地折腾起了那把竹椅,眼睛也再次闭上了。

    罗秋等了好一会,见罗四方不再说话也不再睁眼,便恭恭敬敬地起身告辞。

    良久,空旷的堂屋里忽然传来一声有些苍老的感叹:“清华……咱们罗家很多年都没出过清华北大生了,唉,难道真是因为杀戮过重,败了阴德,坏了风水吗?”

    …………

    韩龙一直在餐馆里忙到午夜十二点,才匆匆地冲了个凉,回餐馆的小隔间睡觉。

    他走进那个小房间时,范飞正发出悠长的鼻息声,显然已经睡着了。

    韩龙借着月色看了看那张年轻的脸,微微地叹息了一声,便爬上上铺睡了。

    这三年来,范飞每年夏天都睡在这里,本来他要抢着睡上铺的,韩龙硬不让,说古语有云“师父在上”,所以当师父的理应睡在上铺,这样师父放屁时也好让徒弟闻着味,不致浪费能量。

    韩龙开始打鼾的时候,范飞忽然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良久,才闭眼重新准备入睡。

    “你到底和阿秋说了什么?”就在这时,韩龙的鼾声戛然而止。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表姐……”范飞愣了愣,有些心虚地答道。

    “你哪来的漂亮表姐?小子,你记住,欺师和灭祖一样,是大罪!”韩龙冷哼道。

    范飞沉默了一会,说道:“当时我就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别玩了,我退出竞争就是’。这之后,我拉着他走开,又把话挑明了,声称我明天就会主动退出竞争,还暗暗威胁了他两句,阿秋也就见好就收了。”

    “退出竞争?什么意思?”韩龙沉默了一会,问道。

    “我最初也不确定,但我敢肯定他们不是冲着餐馆来的,而是冲我来的,否则的话就不会有一男一女冲着我照相录像什么的。”范飞叹了口气,说道,“既然是这样,就只有两种可能。”

    “哦?”

    “一种可能是有人喜欢丁诗晨,想演个英雄救美的戏,却无意中把我卷了进来。不过我想了想,这事有大漏洞,所以不可能。”

    “为什么?”

    “如果是英雄救美,他们就不会带十二个人过来,这救美难度也太大了点。而且丁诗晨她们是临时决定来找我的,这事发生在阿秋来吃夜宵之后,所以只能说是巧合。”

    “那另一种可能呢?”

    “那就是保送上大学的名额问题了。”范飞在床上翻了个身,郁闷地说道,“据我所知,高三(三)班的罗勇是罗家村村长罗长德的儿子。贺老师今天上午曾私下告诉我,今年会有保送到名牌大学的机会。我和罗勇、王剑辰都是省级三好学生,如果谁再被评为省级优秀学生,就铁定会被保送,所以她让我好好努力。既然如此,我们三人就存在利益竞争关系,这便是根源所在了。”

    “保送?这事没公开?”韩龙听到这里,霍然翻身坐了起来。

    “没公开不等于没人知道,贺老师不是也知道了吗?所以罗勇的家人一定也知道了,于是开始清除障碍。”范飞的眼里泛着寒光,淡淡地说道,“今晚教务主任费维忽然来查晚自习的情况,这事本来就透着古怪。之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找几个混混来跟我打架,再来个照相录像什么的,掐头去尾地往教委和学校一交,我就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何况丁诗晨刚好来插了一脚,事情就更复杂了。你想想,我因为女同学而争风吃醋,和混混大打出手,这样还能有好果子吃?”

    “卑鄙!”韩龙狠狠地一拍大腿,怒道,“那你既然知道是这么回事了,就不该退让!”

    “不退一步不行啊,师父。”范飞苦笑道,“虽然这两个把柄都不算太严重,也还找得出办法去对付,但不一定玩得过他们。而且既然他们敢下手,就一定有成功的把握,也一定有后招能让我身败名裂。既然如此,我何苦去拼个鱼死网破?还不如高调退出竞争,起码也能保个平安。”

    “你是想保餐馆的平安吧?”韩龙沉默了一会,有些内疚地说道。

    “不,保我自己的平安。有你和凤姨在,他们不敢怎样的。”

    “别往我脸上贴金了,我现在就是根废柴而已。”韩龙郁闷地说道,“不过你放心,这个公道我会想办法替你讨回来。”

    “不用了,师父。”范飞微微一笑,说道,“以我的成绩,考个北大不成问题,我根本不稀罕什么保送不保送的。”

    “你小子又在说亏心话了。”韩龙摇了摇头,沉吟了一会,又问道,“你怎么威胁阿秋的?”

    “我只说,狗急了会跳墙,也会咬人,即使咬不死大人,或许也能咬坏小孩的。”范飞说到这里忽然笑了,悠然说道,“师父,这话我可不是吓唬他们,罗勇不过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呆子罢了,有师父你老人家教我的霸王拳和军体拳,十个罗勇也不是我的对手,玩残他是分分钟的事。就算我不行,总还有师父你吧,对吗?”

    “你小子又把我饶进来了!唉,我真后悔当初和你打那个赌,结果收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坏徒弟。”韩龙抱怨了几句,也忽然笑了,“妈的,以后不许叫我老人家,我还是个未婚青年!”

    “大龄未婚青年!”范飞露着那口白牙嘿嘿地笑了一阵,又悠然说道,“师父,这事你听过就忘了吧,别搁在胸口折腾自己,咱们犯不着为这点破事郁闷。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有一名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利,咱们不去争也能得到,又何苦去争?要知道,不争就是争,孔融让梨的故事你听过吧……”

    “好了好了,谁要你开导我?”韩龙郁闷地打断了范飞的话,“臭小子,少说点司马迁司牛迁的,掉书袋我掉不过你,但我打得过你,对不?”

    “括号,在我变身前。”范飞哈哈一笑。

    “变身……你还变形金钢呢。”韩龙没好气地躺了下去,喝道,“睡吧,明早还是五点,我在后山等你变身,看我不打残你!”

    “师父,明天不练功行吗?”范飞眼巴巴地望着头顶上那块床板,苦笑道,“我幼小的心灵刚受了巨大的创伤,明天却还要遭到你的毒打,这还让人活吗?”

    “打死活该,臭小子。”上铺的鼾声忽然又响了起来,而且再也没有停息过,呼啸了一整夜。

    而范飞就在这令人难以忍耐的噪音中,安然地进入催眠状态。

    他已经习惯了,或许他还该感激这种呼噜声。

    起初范飞必须要在很安静的场合下才能实现自我催眠,而就是因为这躲不开的呼噜声,范飞逐渐习惯了在嘈杂的环境下催眠,到后来更是可以站着催眠自己……

    上天总是会给你各种困扰,但如果你乐观、积极地对待,或许就会发现一条新的希望之路。

    第十章  漂亮梅梅和狒狒老师

    “在我们古代的思想史上,有一位学者,他的态度有些偏激,他表述思想的语言也有些荒唐,但他却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的著作,是咱们华夏文学和思想宝库中的一颗璀灿明珠,这个人就是庄子……”

    贺青梅刚说到这里,眼睛的余光忽然发现窗外站着一个人影,语声不禁一顿。

    等她看清楚那个人的脸时,便赶紧走下讲台,走到第四组和第组座位之间,把一叠试卷递给坐在第四组第二排的任平生,并有意无意地用身子挡住了五组第二排那个空空荡荡的座位,同时微笑着继续说道:“下一堂课,让我们一起走近庄子,走进庄子的思想,请同学们今晚预习一下。下面,我把昨天的试卷发下来,大家仔细检查一下……”

    贺青梅是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老师,个头高挑且身材极好,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瘦的地方瘦,配上她端庄、清秀的五官、披肩的乌发,更让她显出几分成熟女性的风韵,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老师,因此学生们给了她一个“漂亮梅梅”的美称。

    贺青梅不但人漂亮,而且心眼也好,为人从容淡定,不喜欢争名逐利,从不歧视成绩差的学生,虽然刚教高中两年多,但在高中学生中的口碑很不错,可以说深受学生的爱戴。

    只是见了窗外那张尖嘴猴腮的老脸,再见了那张老脸上神秘而笃定的微笑,一向从容淡定的贺青梅也忽然显出了一丝慌乱。

    因为这位身材不高的老头,正是素来以抓小辫子出名的教务主任费维。别看他长着一双小眼睛,却是如同火眼金睛一般,几乎每次出动时都能查出些问题来。

    费维为人比较懒散,不太好动,但每次来教学楼御驾亲征,便从不落空。比如每逢期中、期末考试时,他总要背负着双手,在各个年级的教室外晃晃悠悠地走上一圈,往每个教室里瞅上几眼。虽然这一圈通常不会超过十分钟,但他每次都能漫不经心地拎出几个舞弊的学生,从不失手,因此被学生们暗地里称为“鬼见愁”和“判官”,并加上一句评语——老吏判案,笔笔如刀!

    被贺青梅挡住的这张空桌子,正是范飞的座位。昨晚几乎从不来查晚自习情况的费维忽然出现,查到了范飞旷课,贺青梅当即焦急起来,赶紧让学习委员丁诗晨去找范飞通报这件事,让他注意一点。但不知为什么,丁诗晨明明说她已经转告了范飞,但今天的早自习,范飞却没有来,而且上午的第一节课居然也没来上,这让贺青梅心里很有些忐忑不安。

    范飞现在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也是全年级的尖子生,贺青梅对他寄予厚望,不希望他出什么岔子,因此本能地想给范飞打一个掩护。只是看到费维脸上那胸有成竹的微笑,贺青梅便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经失败了。

    任平生并不是班干部,所以接过试卷之后,显然有些意外。好在他反应快,眼珠一转,往窗外一瞟,便瞟见了正在教室外偷窥的教务主任费维,于是赶紧心领神会地站起来发试卷,并有意识地站在贺青梅身旁,彻底封堵住了费维的视线。

    这时下课铃也恰好响了,贺青梅赶紧叫了一声“下课”,学生们便纷纷站起身来,教室里乱成一团,贺青梅也暗自吁出了一口长气。

    但就在这时,教室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贺老师,叫范飞出来一下,我找他说个事。”费维站在教室门口,笃定地微笑道。

    贺青梅顿时慌张起来,感觉自己就像被失主当场抓住的小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费维脸上的微笑于是更加得意,就像逮到了耗子的老猫。

    “哟,费老师,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就在这时,费维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愉快的招呼声。

    费维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然后有些愤然地转身,便看到了背着一个帆布书包、施施然走来的范飞。

    “范飞,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费维冷笑一声,有些阴阳怪气地问道,“现在还这么早,你居然就想得起来上课,啧啧,挺自觉的嘛。”

    听了这两句对答,乱哄哄的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众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这一幕。

    贺青梅脸上的神情也更加紧张,对着范飞眨了眨眼睛,同时赶紧清脆地叫了一声:“费主任,范飞他……”

    贺青梅把“主任”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就是想提醒范飞不要叫费维为“费老师”,而应该叫他“费主任”。因为她知道,已经有很久没有学生敢当面叫费维一声“费老师”了。

    老师,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称呼,不过对于当了二十七年普通老师、在前年终于混上了教务主任的费维来说,他是特别在意这个“主任”的称呼的,因为这使他区别于一般的老师,能有一种“仕途为官者”的感觉。正因为如此,“费老师”这三个字几乎成了费维的逆鳞。当然,校长和教育局的同志自然还是可以这样叫他的,但普通老师是忌讳的,学生们更是不敢。

    不过贺青梅现在更着急的是要解决范飞旷课的问题,她已经想好了说辞,就说范飞生病了,向她请了一节课的假去看病,争取给范飞圆一个谎,于是一边眨眼,一边抢先出口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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