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略略一顿,我道:“这样可不行,若是昭仪病了,皇上定然怪罪你们几个女婢照顾不周,你们又不是宫里的,到时连个说情的人也没有……”

    盼秋慌了神,膝行几步到近前:“求薇夫人救救奴婢!”

    我低声道:“我出不去,不能向皇上禀报,难道你们也出不去?昭仪既然不肯加衣,你们职责所在,自然是要如实向大理寺禀报的。这也要本夫人教你么。”

    盼秋面露难色,惶恐道:“珍昭仪娘娘适才说,若是有人嘴巴不严四处乱说,她必然会重重惩处,奴婢怕……”

    我拿起木案上的瓷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含笑道:“昭仪不过是说的厉害罢了,未必会对你们不利。倘若她真的病了,便会连累四皇子失于照料,皇上龙颜大怒,到时候抄家灭族……孰轻孰重,你们几个倒是应该好好掂量掂量。”

    盼秋略一思量,便叩头道:“奴婢知道怎么做了,多谢薇夫人指点!”

    她旋身欲走,我唤住她道:“回来!”抹下手腕上唯一的玉镯,递给她道:“进来时身上只得这个镯子,好在成色不错,你先收着。”

    盼秋推拒道:“奴婢有幸伺候薇夫人几日,是奴婢天大的福气,奴婢万万不敢收娘娘的东西!”

    我看她言语间还算有进退,不像一般的庸碌之辈,便隔着木栅栏硬塞进她手里道:“不是白赏给你的,你替我留心着那几位贵人,若有需要什么便通融些,另外慕容宝林受了风寒,你顺便向上禀报一声,虽然她不得宠,好歹也是嫔妃,告诉你的姐妹,不可让人轻慢了她。”

    盼秋道:“娘娘放心,奴婢省得!”

    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却又在辗转间似乎遭遇了纷至沓来的梦境,各色人等的面容在脑中飞快的穿梭,唯有萧琮和玉真的容颜那么清晰明定,像是我的避风之地,藏身之所。

    天色大亮时,盼秋提着食盒开启了囚室上的铜锁。

    我还窝在床榻上,炭盆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女婢们加好了银炭,室内好歹是暖的,被褥间淡淡的霉味却让我没有胃口。

    盼秋拿出食盒里的饭菜道:“夫人多少用些。”

    我看向她道:“昨夜昭仪的事,可曾禀报了?”

    盼秋道:“奴婢报知许大人后,许大人不敢耽搁,连夜进宫禀报了。”

    我起身披上大氅,“宫里头怎么说?你们消息活泛,想必是知道的。”

    盼秋扶我道:“许大人回来并未说起。不过奴婢听说皇后娘娘悲天悯人,恳请皇上不要再查此案,但皇上盛怒,在昨日娘娘们进来之时,已经命羽林军将各位娘娘贴身的姑姑抓了起来。”

    她有些犹豫,低声道:“据说几位姑姑先是比对字迹,再来被拷打的很厉害……裴充衣身边的合欢姑姑都昏死过去好几次了,只不知道招没招……”

    “什么?”

    我手中的粥碗歪斜,白色的稀粥在桌上蜿蜒。

    第八十九章 芙蓉滴寒露

    盼秋忙扶正了粥碗,跪下道:“是奴婢浮躁了,不该对娘娘说着些,娘娘千万保重身子!”

    我抚着胸口,定了定神:“起来回话。”又问:“皇上性格温和,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拷打起宫人来了?”

    盼秋踌躇道:“奴婢也不甚清楚,好似是陶才人说夫人您辜负皇上的荣宠,当众自请进大理寺,是给皇上没脸……”她觑着我的脸色,生怕我动怒。

    果然,刘娉虽然暂时收敛了锋芒,她的爪牙却依然锋利。而我呢,口口声声与刘娉针锋相对,其实已经落了下风。

    交好的几人除了宁妃和岳才人,其余都同我一道身陷囹圄。宁妃为了福康向来是明哲保身不肯多说半个字的,岳才人身微言轻,况且不为萧琮所喜,也未必能出上力。

    萧琮不动嫔妃,却在奴婢身上撒气,也不知道嫣寻与顺茗合欢受了多少皮肉之苦?我长叹一口气,此时此景,才觉察到自己的无奈。平日只是顺其自然见招拆招,真正遇到陷害与阴谋时,也只有靠着运气与萧琮的一点眷顾,自己能为自己和他人做的,当真少之又少。

    “薇夫人,大理寺卿许大人请薇夫人到堂上一叙。”

    打头的囚室女婢进来传话,盼秋忙道:“娘娘还没用早膳呢!”那女婢斜睨盼秋一眼道:“娘娘现下不是正明宫的娘娘,而是大理寺的待罪之身。说句不好听的,许大人要提人犯过堂问话,还得等人犯用过膳才行?”

    盼秋虽然忌惮那女婢,却也为我争辩道:“即便如此,也不能人犯人犯的叫起来!娘娘并未定罪,陈姑你怎么可以这样大不敬?”

    她既然敢如此说话,自然是风向有了转变,萧琮既然下旨提人审讯,大约是于我不利吧。否则,以她们察言观色的本能,如何敢对我僭越?

    抑制了盼秋,我淡淡道:“劳烦这位女官带路。”

    她瞟我一眼,笑道:“还是薇夫人识大体,这种时候,就不要白费气力梗脖子。”

    我只深深的看她,穿上衣服,随她朝外去。

    长长的囚室甬道一片静谧,踏出那方静室,慢慢走去,逐渐看到云意和媜儿,她两个的囚室挨的很近,此刻都站在木栅栏前望着我;慕容黛黛卧在榻上,蜷成小小一团,想来是病的厉害;最外面的是刘娉,她端端正正坐着,正悠然自得的梳理着如瀑黑发。

    我顿足在她面前,刘娉依旧头也不抬,婉声道:“薇夫人好走,听闻大理寺卿许大人是个铁面无私的官儿,您自己保重,嫔妾不能侍奉您左右了。”

    我默然冷笑,轻蔑道:“你认为你赢了,所以如此自得。不过凡事总有意外,也未必事事如你所料。”

    刘娉放下手中的木梳,微撩了眼皮看我,浅浅笑道:“薇夫人能平安回来再对嫔妾说这些话吧,嫔妾可是替夫人担心的很呢。”

    她的笑容那么美,说是艳冠六宫真的不为过,可是曾经谨小慎微的假面一经击破,越发的肆无忌惮。这样的美貌,却蕴然一股森森寒意。

    整个囚室除了七八个女婢再无他人,入口处远远可见几列羽林军和千牛卫攻守着大门。那女婢领我到门口便退了下去,两名眼生的女官早在外面等候,见了我屈膝万福,然后一左一右在我身侧。

    我等着她们将我带去大理寺的大堂受人盘问,却不料被左拐右拐的带到大理寺后苑。跟在身后的羽林军只剩了一队,眼见前面是一处僻静的院落,我心中疑窦丛生,再也不肯往前走。

    正色诘问那两个女官道:“你们是哪里的女官?不是说要带本夫人去大堂问话吗,现在怎么走的越发岔了?究竟要去哪里?”

    她二人互看彼此,其中一个开口道:“薇夫人,奴婢们是御前尚义。今次是皇上密令奴婢带娘娘到后苑一叙,因顾及着其他几位娘娘,不得不托词大堂提审,还请娘娘恕罪。”

    我还未悟过来,一抹明黄的身影已经现在眼前。在这样寒冷的清晨,他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么熟悉,熟悉的好像刻在我骨子里似的。

    我盈盈屈膝见礼,“嫔妾待罪之身,不意还能得见天颜。”

    女官们远远退下,只有康延年在旁伺候。萧琮站在我面前:“婉卿,你不用这样生分。朕密召你来,也是有些话要对你讲。”

    我道:“皇上是否要问这起巫蛊之祸臣妾是否置身其中?”

    萧琮伸手扶起我,“你很聪明,想必你也知道朕拿了你们几个的宫人。”

    我淡淡道:“哦?那么敢问皇上,可曾问出什么来?”

    萧琮负手道:“若是问出什么,你们几个还会这般清闲么?朕也没想到,这几个宫人都像是铁打的,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反感,故意道:“皇上现在越发果决了,朝堂上的杀伐决断都用到小小的宫人女婢身上来了。”

    萧琮瞥我一眼,忽而冷笑道:“这话说得真好!朕在你心里一向都是这样,要么无能,要么暴戾,总是费力不讨好,不是么?”

    我扭过头不接话茬,许是容颜上的不屑让萧琮动气,他愈发严厉道:“太后与皇后菩萨心肠,有人这样害她们,难道朕生气不应该?朕想护着你让你回避,你却偏要置身是非之中!朕不愿意伤了你们的体面,不过拿几个宫人开刀,你也冷言冷语!朕处处顾全你,你却偏偏不领情!你记住,朕乃一国之君!朕今日便告诉你,朕身边不缺温香暖玉,你若想一味的欲擒故纵的牵引朕,便是会错了主意!

    便知道他是赌气,也经不住让人泪盈于睫。我不禁屈膝哽咽道:“您说的话这样重,嫔妾受不起,嫔妾也并未有欲擒故纵之心……”

    萧琮不再管我,依旧冷笑道:“每每将朕的怒火勾起来,你又赔小心,越发显得是朕心胸狭窄,容不得自己的女人似的!”他转瞬道:“这魇胜之术,究竟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冬日寒冷,又起了薄雾,树的枝桠在远处影影绰绰,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风吹晃动,越发孤凄清冷,直触的心头一阵阵凄惶。

    我半跪着,身上的大氅歪了一边在地上。朔风吹过,我经不住打了个寒颤,“皇上明鉴,嫔妾最多也就是平日里和皇上使小性子,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何敢牵涉其中?嫔妾自觉问心无愧,又不想皇上背上偏袒的名头,所以才在众位妃嫔面前主动愿入大理寺彻查,皇上若是怀疑嫔妾,大可以将嫔妾交与许大人发落就是!”

    萧琮剐我一眼,恨恨道:“你的意思,还是朕太愚钝,是朕误会你了?”

    我垂首低语:“嫔妾不敢。”

    玄色水貂毛大氅伴随着萧琮身上的龙涎香暖暖的盖了上来:“朕一向引你为知己,虽则无刻骨之事,却觉得神魂相契。朕并非怀疑你,只是你历来做事未免失于冷漠,全不领情,让朕不由得寒心。”

    我借势握住他的手,那样的暖,一时百感交集,软语道:“是我,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总想着端着娘娘的样子,忽略了皇上的心意……”

    萧琮脸上的沉沉暮霭消散不见,更紧的反握住我的手,想说什么,却忍不住笑道:“你确实端的厉害,知道的说你是朕的妃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朕的礼教嬷嬷。”

    康延年虽然低着头,我却能看见他面上肌肉忍不住牵扯,想是强忍着笑意。

    萧琮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骂道:“杀才,你笑什么!”

    康延年打了千笑着回道:“老奴看着皇上和娘娘一会儿剑拔弩张一会儿你侬我侬的样子,当真从未见过,忍不住替皇上和娘娘欢喜。”

    萧琮啐他一口,转而问我道:“你在里面可曾她们几个说什么?”

    我想一想道:“并没有说什么,只不过昭仪妹妹嫌静室简陋,住的很不习惯。”

    萧琮拉着我朝后面的院落走去,缓缓道:“自从生了元伋之后,她也娇贵了,倒失了往日质朴之风。”

    我慢慢跟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数着台阶,宁和道:“妹妹诞下皇子,宽松些也是应该的。况且往日韩昭仪在时,比她还要奢靡,宫中也不是供不起。”

    萧琮见我提起韩静霜,顿了脚步道:“霜儿……她自小便是如此,朕看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

    他转侧道:“元伋昨夜哭闹不休,太后已经发话,要朕放了昭仪出去。”

    我道:“放昭仪出去也不是不行,不过,若是单单只放她一个,嫔妾倒是无所谓,只怕伤了其他妃嫔的心。”

    萧琮上了一级台阶,叹息道:“朕何尝不知道——太后在灵符应圣院晕倒,兹事体大,国师自请闭关谢罪,朕反倒不好命人去搜查了。”

    我听他话语里说的有另一层意思,忙携了他的手问道:“皇上的意思是?”

    “朕,怀疑太后晕倒与皇后发病并非是巫蛊魇胜,而是有人包藏祸心。”

    第九十章 锋芒微微绽

    我低声道:“皇上既这么说,可是有什么破绽让您看出来了?”

    萧琮道:“正是因为毫无破绽,朕才觉得可疑。”

    他推开后苑的门,拉了我进去,留康延年在外等候,“和妃昨日对朕说,太后起初在灵符应圣院没有任何异常,但晕倒的时候却和皇后几乎在同一时刻。”

    我明知他不信鬼神之说,故意漫声道:“既说是因为中了歹人的诅咒,自然是在同一时间了。”

    萧琮皱眉道:“朕以为你是后宫中唯一不信邪的人,怎么如今连你也这样讲?”

    我婉声道:“嫔妾哪里知道皇上是这般用意?即便嫔妾特立独行,在您面前说话还是要小心谨慎,随大流总不会错的。”

    他定定看着我,淡淡笑起来:“好好说话,别总跟朕打太极。”

    我屈膝一福道:“嫔妾原本也是怀疑的,但事关沈芳仪和裴充衣,又不能多嘴辩护。昨日清净一夜,嫔妾感慨良多,若说只是谋害皇后,还可说是为了陷害妃嫔觊觎后位。可是连太后也牵涉进来,只怕又不是想像的那么简单。”

    我见萧琮沉吟不语,又大胆道:“嫔妾斗胆推测,这次所谓的巫蛊之祸不是一个人做的,倒像有同谋似的。不然,皇后与太后相隔两宫,如何能像掐着时辰一样晕厥过去?”

    萧琮道:“正是。皇后乃薛氏嫡亲,太后是王氏一族的主心骨,若她们有个三长两短,朕万万不能向薛氏一门及卫国公交代。河东薛氏与太原王氏枝繁叶茂息息相关,男子多为封疆大吏,女子也大都是武将之妻,追溯起来,连朕的皇位也是卫国公力保下来的。”

    我道:“您的意思,那人的用意居心叵测,竟有至皇上于两难境地之心?若是卫国公或者薛家因此不满皇上,事情闹大,或有逼宫之祸?”

    萧琮点头道:“朕也希望是自己多虑了。皇后孱弱,吹了冷风撑不住也是有的。但太后身子强健,风寒也甚少染上。朕怀疑她是碰了不该碰的,或者被人下了药。”

    我想一想,道:“和妃娘娘随侍太后左右,她有什么发现吗?”

    萧琮道:“她素来镇定,太后昏厥后多亏她料理得当,太后才能那么快复苏。只不过连她也没觉察出有什么,只说太后饮过一杯水,她却也饮过,并无不妥。”

    我叹息道:“如此,竟成东秦第一悬案了?”

    萧琮微微笑道:“所以朕来问问你,朕知道你是不信鬼神的,和你说起话来不至于那么憋气。”

    “皇上错爱,嫔妾受之有愧。那所谓的巫蛊玉玦从嫔妾的妹妹和挚友宫里搜出来,嫔妾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萧琮握了我的手道:“朕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被一个和自己亲近的人肯定和信任,是多么不设防的喜悦与感动?我只觉四肢百骸都热络起来,不免情思荡漾,依偎在他胸口。

    萧琮搂了我,低低道:“朕七岁于内忧外患中即位,日日如履薄冰,成年后励精图治,却仍擎肘于太后和外戚。这次的事,若不能查个明白,不光是朕在太后面前颜面全无,只怕连你与芳仪充衣都不免被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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