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随着那一声询问,一个人影从偏殿西檐下旋了出来。

    我本意是出来散散心,并不想与任何人发生接触。此时避之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望去。

    那人也未打伞,径直走了下来,我定睛望去,原是一个富态的五六十岁岁的老太太,一头银发纹丝不乱,眼眸深邃明亮,脸上却少有皱纹,使她看上去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她头发上只有几支素净珠花,穿着打扮甚是简单,也不知是哪宫的老嬷嬷刚睡了中觉起来。我见她只穿着一层白衫便走到雨里,忙让棠璃把伞撑给她,老太太也不客气,开口问道:“你是谁?怎么也学别人来摘我的紫薇花?”

    我初听廊下第一声“你是谁”极像是男子嗓门,待老太太走出来,声音却迥然不同。我心中微有些诧异,但四周无人,许是自己听岔了。

    我示意棠璃把她拥到屋檐下避雨,笑道:“嫔妾是新进宫的更衣,适才走到这边,看见一地零落的紫薇花,因此捡起来抛到花圃里,质本洁来还洁去,让它重归故土也好过被人肆意践踏。”

    她若有所悟,忽而笑起来,拉住我慈祥道:“这话说得在理,你是个好孩子,不像那些贱蹄子就知道偷摘我的花儿,又不好生爱惜!”

    棠璃抿嘴笑道:“这位嬷嬷好生有趣。”老太太愠道:“你笑什么?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着你主子是更衣,我这样的粗使老妪叫不得她一声‘孩子’!告诉你,老太婆这把年纪了,便是孙子也比她大,如何叫不得?”

    她鼓着腮一脸不悦,越发显得鹤发童颜,我笑着说:“老人家别见怪,她不是这个意思。”

    一阵风起,拂动屋檐下九重垂天珠帘呖呖作响。我看见老太太身子瑟缩,便脱下身上罩衣为她披上,棠璃急道:“更衣你身子不好,吹不得风!”我微微侧目道:“哪里就有那么娇弱了?”

    那老太太笑着看我:“更衣别白费功夫了,老太太我只是大安宫的粗使仆役,更衣即便对我再好,也讨不到什么彩头。”棠璃有些不悦:“嬷嬷这话岔了,我们更衣秉性惜老扶幼,并不是想在您身上讨什么好处的!”

    她只眼神炯炯的望着我,我也不在意,婉声道:“这屋檐底下风大,嬷嬷别光站着,还是进去加件衣服吧。”她嘿嘿笑着,犹如娇憨顽童,扯了我的衣角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个宫?带我去玩玩可使得?”

    我大为诧异,不知道这老嬷嬷是什么来头,居然敢在当值时说走就走。于是为难道:“我住在慕华馆,小姓裴。嬷嬷想去看看原本也不是不行,只是近日雨多路滑,万一嬷嬷有个闪失,我怎么过意的去?嬷嬷还是等天放晴了回明了主事贵人再来吧。”

    殿里传来一阵哗然人声,她扭头回去看看,虽满脸的不乐意,仍道:“那也罢了,这些小蹄子们又在找我了,等几日得闲我再去你宫里玩,可不许诓我!”我笑道:“自然不敢诓你。”

    老太太披着我的罩衣笑眯眯去了,出来了大半日,我与棠璃也转身准备回去。恍惚间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后殿一隐而没,再定睛时,哪有半个人影?

    我问棠璃:“刚才可有其他人在?”

    棠璃撑起罗伞诧异道:“小姐看见别人了?奴婢竟没半点知觉!”

    我自嘲道:“原来如此,想是我的病越发重了,居然凭空看出人影子来。”

    棠璃与我一前一后紧挨着走,叹息道:“小姐哪里有什么病,真要说起,还不都是心病。”

    我横她一眼道:“你如今也跟锦心一样,越发口无遮拦起来了!”

    棠璃半拉着我的胳膊仰脸笑道:“小姐不高兴了?喏,这不是嘴巴子?只管打着撒气!只怕撒了气这场病才能顺遂的好起来呢。”

    我轻轻拍在她脸上道:“你是知道我的,何苦说这些话,没得刺心。”

    她见我神色黯然,又挑拣着一些平日里在宫里听说的喜闻乐见的各种事情说给我解闷,说笑间自回宫不提。

    自那日之后,我时常跟棠璃出去转悠,慕华馆地处偏僻,我又入宫无宠,附近便几乎碰不上什么人。虽然阴雨连绵不见晴朗,但毕竟五六月间,气温逐渐回升,加之素日我多是捧着各类书卷修身养性,再不想儿女心事,身体也逐渐强壮起来。

    又一日,我与棠璃散心回来,刚走至正殿门口,便见顺茗站在门廊下。

    她见我回来,笑着朗声朝里面回道:“裴更衣回来了!”锦心等人即刻拥出来,将我一阵风似的簇了进去。

    云意端端正正坐在花梨木交椅上,手里捧着我没绣成的一副蝴蝶嬉春图,见我来了便嗔道:“一时不叫人看着你,便出去撒欢儿了!自己的身子不知道爱惜,稍微好一点就满地界闲逛,偏等着我来才安分些!”

    我知道她是一心为我好的,也侧身坐在椅子上,笑道:“难为姐姐时时心里有我,这连绵雨天也常来探望。只可惜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姐姐,倒让姐姐见笑了。”

    云意笑着拈起针线,闲闲道:“没得说这种打嘴的话,我小时候叨扰你们家的东西还少了?光是你的衣服鞋袜我也蹭了好几箱子,凡是我喜欢的,你哪样没给过我?这会子扮起外人来了!”

    我支着下巴歪坐着,手腕上的嵌蓝宝石双龙纹金镯缓缓向下滑去,所到之处激起肌肤的一片凉意,我也懒得取下,任由它熨帖在肌肤上,久了却仿佛和皮肤温度融在了一起,再不觉得激寒。

    云意见我形容懒怠,柔声道:“若是乏了便到寝殿睡去,不必撑着在此陪我。”

    我虽是懒懒的,却也没有睡意,心头忽然想起一事,便轻声道:“姐姐,你说皇上为何要召你我入宫呢?他这后宫三千,难道还不足么?”

    云意手中针线一顿,怔道:“你……你还不知道皇上是谁么?”

    这话问的稀奇,我疑惑道:“难道姐姐的意思,我应该认识皇上?”

    锦心奉上流霞花盏,笑着道:“不怕敏更衣笑话,我们跟着小姐除了受封当天远远的见过皇上一次,到现在也没那福分得见天颜呢!”

    云意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你那么聪慧,若是见了皇上,不用我讲,你也自然知道为何他会召你我入宫了。”

    她这一句话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便放了茶盏,只扭住她的衣襟不放,撒娇道:“姐姐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云意仍由我装傻扮痴,就是闭紧了嘴巴不肯说,我呵了呵手,正准备挠她痒痒,负责看守前殿的小太监进来回说有两个小老太太在殿外候着。云意诧异道:“哪里来的老太太?找裴更衣何事?”

    “她们说自己是大安宫的,还说裴更衣一听就知道了。”

    云意转向我道:“大安宫是太皇太后的寝宫,妹妹是何时结交了那里的人?”

    我见她疑窦浓浓,便把雨天拾花一事草草说了,又唤锦心:“去带嬷嬷进来,好好说话,别唐突了人家。”

    锦心回个是,打个旋儿便带了两人进来。

    前面那个正是那日说要来慕华馆玩玩的嬷嬷,她同那日一样,穿着极为朴素,发间只绾了一根白玉簪。她身后的嬷嬷年纪约小一些,也有五十上下,着石青色团锦琢花对襟襦裙,别一对烧蓝镶金杜鹃花钿,容长脸儿,狭长细眼,自有一种庄严恭谨的气势。

    那老嬷嬷见了我,便笑着上前要拉扯,锦心忙提醒道:“这是皇上封的裴更衣娘娘!”她言下之意是要那两位嬷嬷向我行礼,那年纪小些的嬷嬷瞥了我一眼道:“更衣娘娘?奴婢朱槿,不才忝列内侍安人。”

    她言简意赅,说完便目光平视,既不福身,也不言语。

    李顺曾经说过,安人乃是内侍宫人中一品位阶,是皇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皇太子和太子妃的贴身宫女或掌事宫女。她虽是奴婢之身,但身为一品,便是父亲在,只怕也要忍让三分,更何况我这个小小的五品更衣?

    我心下一动,忽然记起,朱槿是安人,在宫女中地位已是非常尊贵,刚才却走在这位年老嬷嬷的后面,按常理来讲,这位老嬷嬷可能与她身为一阶,也可能比她地位更高!

    我见两位嬷嬷年纪都不轻,又敬她们是伺候太皇太后的贴身之人,有心不当一般奴婢看待,便抬手道:“不用客套,二位嬷嬷请坐。”

    那老嬷嬷麻利的坐在我们身边,自顾自一味拉着我说笑,又见云意绣的一手好针线,只管啧啧称赞。云意素来也不介意这些礼套,见她活像个老小孩,只笑着与她闲话。

    朱槿并不坐,棠璃又奉上茶,她接过后放置一边,只淡淡道:“裴更衣这里倒是清静。”

    我微笑道:“是,慕华馆是后宫最僻静的一处宫舍,平日里的确静谧的很。”

    她望着正与云意攀谈的老嬷嬷,眼里尽是温暖之意,忽又问我:“裴更衣也喜欢紫薇花?”

    第五章 摘尽枇杷一树金

    我正侧身推过一格龙须酥给老嬷嬷,见朱槿如是问,便笑道:“也不是特别喜欢紫薇,只是大凡花果之物,都必得满身泥泞,历经挣扎才得见天日。又辛苦舒展,吸收日月精华才可盛放。期间还有虫蛀、天灾、人为砍摘等等险阻,究竟要经过多少磨难才得绽放?在我看来,竟是比人活一世轻松不了多少。因此格外怜惜,舍不得它们流入泥淖。”

    云意取笑我道:“嬷嬷看看,不过一树花,她倒说出多大的道理来,果然时时不忘显摆自己是念过书的!”

    朱槿脸上神色略有松动,似笑非笑道:“裴更衣这话果然与众不同,别人都知道咱们太皇太后喜欢紫薇花,巴不得天天把‘喜欢紫薇’这四个字贴在脸上讨老祖宗的喜欢。裴更衣虽不明说,却让听得人都知道你怜花惜花了。”

    老嬷嬷吃着龙须酥含糊道:“我早跟你说了,这是个老实孩子,你就不信……”

    朱槿含笑道:“您说的是,毕竟是大家闺秀,想来裴陆两家养出来的孩子也奸滑不到哪里去。”

    我闻言稍稍有些诧异,她怎么知道裴婉是裴陆两家联姻的结果?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妃嫔宫人一入宫籍,必定查明家世记载在册,这两位嬷嬷既是服侍太皇太后的贴身侍女,打探这些消息也易如反掌。

    老嬷嬷正吃茶,忽的撂了茶盏不高兴道:“这是什么茶,如何喝得?”我瞥一眼锦心,她忙回道:“家里带来的茶都沏完了,今天沏的是宫里领的。”

    朱槿忙上前一步,道了声得罪,欠身拿了茶盏轻轻一抿,缓声回道:“这是陈年的次等龙井,裴更衣倒是能吃苦。”

    我徐徐吹散茶盏上的热气:“也没有什么苦不苦的,我分位低微,吃这茶是应该的。”

    云意不悦道:“你又忍气吞声纵容宫人放肆了?什么叫‘分位低微’吃这茶是应该的?咱们既然是天子妃嫔,无论受宠与否,都应该保有天家尊严!妹妹就是太仁厚了,事事为人操心,岂不知别人并未为你着想?”

    我捻起一枚腌渍紫姜,笑语盈盈道:“姐姐这话原是极有道理的,但她们现在并不敢怠慢我。只是尊卑有别,我不过是默默无闻的更衣罢了,岂能与其他娘娘们份例相当,相提并论?”

    朱槿颔首道:“果然是知书达理的人,这席话说得很是知分寸。”

    棠璃细心,吩咐锦心撤了龙井换上香片来,老嬷嬷扬声说:“有分寸是好的,不过也不用受这种罪,改日让朱槿给你送些好的来。”

    我连声说不用,朱槿道:“裴更衣别推辞,也不是为了更衣一个人,万一帝后摆驾慕华馆,用这种货色接驾岂非大煞风景?”

    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我这里吃的喝的虽然比宫外好,但在宫闱中还算下等品相。若是万一有什么身份高贵的人驾临慕华馆,我拿出这些东西来,体谅的便说是我有心无力,不体谅的只怕要责怪我寒酸小气。

    “如此,裴婉在此先谢过两位嬷嬷。”

    我微微福身,老嬷嬷安然受之,朱槿扶了我一把道:“裴更衣也别客气。奴婢听闻更衣馆内辖至之地有几树金丸枇杷,现在正是果熟之期。那枇杷旋摘着吃甚是甘美,不知更衣可否让奴婢尝个鲜儿?”

    我笑道:“嬷嬷喜欢有何不可?请——”

    几人说说笑笑来到慕华馆东侧一处碧波湖畔,远远见到几棵枇杷树叶大浓荫,整齐美观。丛植于湖边草坪,成熟的枇杷果实金黄显眼,在密密的树叶间簇簇成群。

    云意叹道:“连月阴雨,这几棵枇杷居然能结如此多的果子,真是得天独厚。”

    “果木中独备四时之气者,唯有枇杷。”我举头望着硕果累累的树枝,不禁说道。

    老嬷嬷啧啧道:“果然阖宫只有慕华的土清清净净,才能孕育出此等果实。”朱槿赔笑道:“可是现在便要采摘么?”老嬷嬷笑道:“若更衣们不嫌咱们老婆子腌臜,便采些下来尝尝。”

    我唤了随侍的小太监进宝,他拿着一根细长竹竿,见我唤了,忙动作起来,口中说道:“打果子时总有枝叶果子坠下,更衣们与嬷嬷且避一避。”

    进宝用竹竿敲打了一阵,觉得不足意,索性撂了竹竿挽起袖子,噌噌几下便爬上了树。锦心在树下举着篮子接枇杷,间或嘱咐他小心。

    朱槿看了一会道:“这两个人我像是从没见过。”

    棠璃陪笑道:“难怪嬷嬷会眼生:进宝是上个月进宫的小太监,因为慕华馆人手少,才拨了过来。锦心与奴婢都是裴更衣的陪嫁丫头。”

    朱槿颔首道:“原来如此。”

    锦心提着竹篮跑过来,半跪着奉上道:“请更衣与嬷嬷尝尝鲜!”

    那一篮枇杷果多且大,果圆且黄。朱槿率先伸手进去拿起一粒,细细剥去外皮,捏住果蒂恭敬递与老嬷嬷,老嬷嬷登时感慨道:“我就好这一口鲜果子,难为你时常留意宫中花树。”

    正吃着,两个面生的宫人急急忙忙赶了来,见我们正攀谈着吃枇杷,便敛容垂手站在三步开外。

    老嬷嬷皱眉道:“终究不让人清闲一刻!你去告诉她们,我现时得了趣,断然是不回去的!”

    朱槿诺诺称是,宫人在她耳边喁喁细语。再转来她已收起惬意神色,肃然道:“大安宫传召,更衣们且替奴婢照看一下太……太婆婆,奴婢去去就来!”

    我与云意俱说无需客气,朱槿忙忙的去了。

    云意剥了一粒枇杷道:“这金丸枇杷味酸又甘,汁多肉厚,确实爽口提神。”我拿起棠璃准备的手帕擦拭了手道:“虽然好吃,毕竟是生冷之物,也要适可而止。”

    说话间我轻轻夺去老嬷嬷手里攥着的一支枇杷串,她老大不乐意道:“你说了任由我吃,现在又舍不得!”云意和我见她赌气的样子宛若孩童,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道:“嬷嬷。这雨天地湿,站得久了只怕腰膝酸软。不如回慕华馆去喝杯热茶,我让她们为嬷嬷装一篮子枇杷带回大安宫吃可使得?”

    她扬起脸来哀恳道:“让我再吃几粒,好吗?就几粒罢了……”她辗转哀求,我却又忍不下心来,便笑着递给她几粒道:“嬷嬷说话算数,只吃这些,余下的我让他们给你装起来。”

    老嬷嬷嘬嘬的吸食果汁,一边随手将果核丢掷出去。

    她将枇杷果核随意吐掷,因是慕华馆内苑,一行人都不在意。我让棠璃为她撑着罗伞小心伺候着,自与云意懒散信步,絮絮闲话。

    忽听有人“哎哟”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五六个宫人簇着一个女子,团团将棠璃和老嬷嬷围住。我顿觉不好,忙与云意过去察看。

    那女子杏眼桃腮,顾盼生辉,一双柳眉画成比翼双飞状,眉梢直飞发鬓,虽然艳丽非常,却显出几分刻薄。此刻正捂着脸颊哎哟称痛,头上别着的一团鸳鸯戏水镶金点翠珠花簇簇抖动。她身边的宫人穿红戴绿,提着竹篮,想必也是闻风来摘枇杷的。

    云意一眼瞥见,低声对我说道:“这是比我早俩月进宫的张月婷,江西按察使的女儿,性子极其刁钻,不知皇上怎么看顺眼了,居然封了贵人。”她顿了顿又说:“她来慕华馆摘枇杷居然不让人通传禀报,可见多么恃宠而骄!”

    她语调里满蕴着蔑视,及走至跟前也只是微微福了一福。

    “这不是敏更衣吗?怎么,你也听见风儿来慕华馆采枇杷了?”

    我正向张贵人施礼,她却仿若我是空气一般,只皱着眉头对云意说话,她身边的宫人也毫无礼数,只管在棠璃和老嬷嬷面前指手画脚加以斥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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