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节

    那是一张从古书上复印下来的白描画,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站在两扇大门前,光头,方眼睛,双手叉腰,身上的衣服样式,属于唐朝后期的装束。他的脚下,左右各放着一只巨大的方形箱子,盖子开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细小格子。

    除了那双古怪的眼睛外,他还算得上是一个伟岸的男人。

    白描画的侧面记载着很多说明文字,字体驳杂,有楷有隶,其间甚至夹杂着某些奇怪的西北契丹文字。

    红小鬼读出来的,是另一页上的现代翻译文字,全部都是英文。

    “这是五角大楼的资料,美国人对中国的江湖黑道很感兴趣,所以,几乎每一个成名人物都会在他们那里留下记录,不过很可惜,风,你的资料还不完整,希望给我机会补足,再提交给美国人。”

    我皱眉:“不必,我只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不想被人注意。”

    红小鬼哈哈哈哈地笑起来:“无名小卒?不、不,我敢打赌,三年之内,你会站在江湖巅峰,成为华人里最耀眼的明星,想韬光养晦都办不到。”他嘴里参差不齐的牙齿在灯光下凛凛闪烁着,脸色又黄又差,真的跟一只“鬼”无异。

    在英文资料里,美国人着重强调了“每只箱子里都藏着三百六十一种毒虫”这件事,怀疑川藏边界的所有毒虫就是从这个怪人手里放出来的,而他脚下放着的,就是两只“潘多拉的盒子”。

    毒虫能够杀人,也可以经过恰如其分的提炼,使之变成以毒攻毒、治病救人的法宝,正如眼镜蛇的蛇毒正在被世界各地广泛研究应用一样。所以,美国的生化科学家们向国会联名上书,要求找到这两只箱子。

    我不得不承认,美国人的联系力和研究热情是全球第一的,他们总能把看起来匪夷所思的想法变为现实,比如探测月球、探测火星、“天网”太空防卫计划——二战结束后的六十多年来,美国科学家的研发能力,总是让全球其它国家的统治者不寒而慄。

    “找到潘多拉的盒子?谈何容易?”我摇摇头苦笑。

    不知道这个方眼怪人与李康那本古书里的方眼将军是否是同一个种族,现在大家似乎是在一起做一个捉迷藏的游戏,不远万里而来,聚集在这个神秘的山谷里,都只为了揭开同一个谜题。

    “唐心是不会爱上别人的。”红小鬼突然严肃起来,敲打着键盘,指着屏幕上的四个草书大字。

    那是“百死神功”四个字,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行楷小字,其中一段被红笔醒目地标出。

    “修练神功,必须先摒除七情六欲,以一死百了、死而后已的心态进行。神功大成之日,眼中所见俊男美女全部都是血肉骨骼,毫无丑俊可言。心如死灰,死过之人才能永生不死,直到无忧惧、无惊恐、无悲喜的四大皆空境界。”

    红小鬼得意地在屏幕上连连弹着:“看,练这种功夫,最后便会深入魔道,无法自救,已经不能算是正常的地球人。连自己是什么都忘了,还会爱上别人?”

    他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懂爱情,更看不出老虎对唐心的用情之深。

    那种功夫,不是普通人就能有机会修练的,而只有蜀中唐门未来的当家人才能得到这份殊荣。一想起唐心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狐裘毛缝里隐藏的各种毒虫,我立刻觉得自己浑身冷森森的,汗毛倒竖。

    “我知道,小心为了振兴唐门付出了太多。她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能做的,就是一直陪着她,走到她能放松下来休息的那一天。如果那个日子属于地狱,我愿意陪她一起——”

    老虎醉了,推掉了第二个空酒瓶,伏在桌子上喃喃呓语着。

    红小鬼嘟囔着挑开了帐篷的门帘,夹杂着寒意的夜风扑进来,瞬间带走了所有的酒气。

    “风,有没有更复杂点的任务?如果到这边来只干些资料员的工作,真是没意思透了!”红小鬼抱着胳膊迎风站在门口,猛的“阿嚏阿嚏”两声,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更复杂的?前面山洞里石柱林立,并且能够随意变化,石柱下面,更是连通着一个诡秘的地下城郭——那些东西复杂不复杂?合你胃口吗?”我必须得让红小鬼明白,大家现在面临的困境有多凶险,而不是坐在电脑机房里的纸上谈兵。

    红小鬼斜了我一眼,毫不在意地摇摇头:“那有什么?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三维立体的,我们人类可以在地球表面横向拓展,另外的族类自然能够上天钻地,选择最适合自己的环境。地球并不仅仅属于人类,很多隐藏在暗处的异类随时都可能跳出来,这一点,以你的智商该不难理解吧?”

    他的理论知识很充足,但“知道地球上有外星人”和“直接面对外星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明天,咱们全力挺进,去看看这片大山里究竟埋藏着什么好不好?特别是我听说有一种长着翅膀的小蛇,属于地球上的珍惜品种,正好可以拿来送给小燕泡酒喝,怎么样?”红小鬼对于未来充满了好奇,但我相信他并不具备抓捕毒蛇的本领。

    我只能苦笑,因为目前营地里的每一个人都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那一点事,对于前面的危险毫无顾忌。这种状况下,必然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你好好睡吧,明天还有——”

    红小鬼“呀”的叫了一声:“忘了忘了,今晚还有一场南美黑客攻防战,不跟你说了,我赶时间!”他跳回电脑前,十指翻飞,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互联网上去了。

    我毫无睡意,缓步出了帐篷,恰好看见顾倾城在二十步外的吉普车前来回踱步,不断地向着隧道方向长吁短叹着。

    “风先生,我在等你。”她掠了一把长发,暂且拂掉满脸的愁郁。

    “有什么事?”看见她强颜欢笑,我心里也深有同感,仿佛两个同时被困一隅的人,更容易心意相通。

    “经过昨天的事,队员们的心都快散了,我感觉,如果不能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通过隧道,只怕大家的情绪会更消沉。如果你的朋友能帮咱们穿过石阵的话,我希望天亮之后尽快行动。风先生,从好多方面的资料综合推断,走到这里不过是万里长征刚刚开始,后面还有好多难题等待解决,所以,我们需要抓紧时间。早一天救出苏伦,你也能早一天开心起来,对吗?”

    她的话直截了当,不再力求婉转。

    我点点头:“老虎会带路进去,直达天梯,这一点请顾小姐放心。”

    “那就好,嗯,添了这样一个帮手,总算是件好事。”她勉强笑起来,但眉梢的不安跳动却暴露了她内心的忧虑。

    令我感到挠头的问题至少还有两个,不知道她现在也有同样的担心。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开口:“还有——”

    她唇边的酒窝更深了:“风先生,你先说。”

    我吹了吹吉普车引擎盖上的尘土,慢慢坐下来:“我担心传说中会飞的蛇,也担心如果按照老虎的引导路线前进,最终是不是也会遇到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那人可以囚禁他和唐心,当然也能抓住其他任何人。”

    老虎向我描述洞里那些情况时,顾倾城虽然不在场,但我相信她略施小计,就能得到我们的谈话资料。

    顾倾城低下头,稍微思索了一下:“你说的没错,不过前一个问题我已经有了解决办法,那就是回古寨去,向何寄裳借‘碧血夜光蟾’。”

    我“哼”了一声,想起她跟卫叔之间的对话,心里陡然升起了一丝反感。

    卫叔曾献计要杀光古寨的人,然后搜索宝物的下落,这一点实在是卑鄙龌龊之极,幸好她没答应,还算没让我感到太大的失望。

    顾倾城歉意地一笑:“对不起风先生,或许你曾经听到了什么,但我绝不会放任手下胡来。我有个预感,何寄裳那边的事,只要你肯出马,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以上。我们太需要那东西了,否则还不知道要牺牲多少人才能过去。”

    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率都不代表一定能成功,与何寄裳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我能看得出她是个内心极度固执的人,否则也不会甘心带着这么一群人常年栖居在山林里。碧血夜光蟾是五毒教的至宝,她不可能轻易就拿出来送人。

    当然,我可以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盗墓之王”杨天的亲弟弟,但问题是她会相信吗?

    顾倾城又笑了:“风先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咱们没有自由选择的机会。如果你不肯采纳我的建议,那就算了。”

    我缓缓地摇头:“不是不肯,而是那个建议的可用性不大,因为我了解何寄裳——”

    “哦?你了解她?”顾倾城仰起下巴,不经意地露出一点点受伤害的样子,轻轻缩了缩肩膀,“难道又是古人说的,倾盖如故、白发如新?”

    夜那么黑,我感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倏忽一下子远了许多。

    “我也是凭自己的知觉,顾小姐,越是在艰难困苦的环境里,人的知觉便越敏感。何寄裳受过很多次追杀迫害,觊觎她手中碧血夜光蟾的势力不止一家,像咱们一样彬彬有礼地上门求借的有之,夜黑风高强抢豪夺的占绝大多数。所以,要想打动她的心,取得她的信任并不容易。”

    我说的都是实情,这片大山是西南马帮的地盘,一个女人带领着另外一群妇孺要想站住脚生存下去,不经过几十次血与火的战斗是不可能过上安稳日子的。

    顾倾城的眉间掠过一丝焦灼,摸了摸自己越发尖削的下颏,悠然长叹:“既然这样,就只能凭着卫叔准备的那些抗蛇毒血清硬拼了。”

    比起上一次在车子前喝酒时,她又瘦了许多,下颌两侧的细小青筋完全暴露出来了,像裸露出的植物根须,略显狼狈。这一点,令我回忆起苏伦从此地赶往枫割寺时憔悴的样子,那时,她一心牵挂着失踪的我,完全不顾自己的病体,经历了生命中最晦暗的日子。

    “你瘦了——”三个字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仿佛面对的是当日剪短了头发后的苏伦,这句饱含歉意和怜惜的话,早该告诉她。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恰恰是那一刻苏伦的真实写照。可惜,那一面竟然成了永久的别离,一直迁延到现在。

    两朵红霞倏的飞上了顾倾城的面颊,她静静地垂下头,长发跟着披泻下来。

    “你饿不饿?我要回帐篷去煮宵夜,顺便替你多煮一碗?”良久,她笑着开口,红霞慢慢褪去。更多的话,尽在那种羞赦的红霞一来一去之间,不着文字,尽得风流。

    我真的有点饿了,看老虎喝酒、听他讲述那段奇怪的经历,自己消耗的脑力、体力极多,的确需要补充些有营养的东西。

    第五部 逾距之刀  第一章 碧绿飞蛇

    等到酒精野营炉燃着,锅里的薄皮肉馅馄饨不断飘浮翻滚着,各种酱料的香气幽然飞扬着——我的肚子也跟着叽里咕噜怪叫起来。

    顾倾城系着一条白色的围裙,动作熟练地忙碌着,五分钟后,两碗香气扑鼻的馄饨便上了桌。

    “请吧,尝尝顾氏家传的小馄饨,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曾在姑苏城中品尝过,亲笔题写过‘小顾云吞飘香夜,江南才子忘斯文’的名句。就算到了现在,‘小顾云吞’也是苏州十大金牌小吃之一。”

    她笑着,露着唇边洁白亮丽的牙齿。此刻,所有的风雨险恶都被隔在帐篷之外,只有面前的人、满鼻子的馄饨香味是最真实的。或许有那么一刹那,顾倾城的影子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叠加在苏伦的影子上面,真真幻幻,渐渐融合在一起。

    “可惜,没有苏州城的小桥流水、弯月花香做伴,仅有美食,缺少美景,终是遗憾。风先生,等这件事全部结束了,我想邀请你去一次苏州,哥哥在那边投资兴建了一条复古美食街,与天下闻名的拙政园仅仅一水之隔,每天都能吃到最正宗的江南名菜,有没有兴趣?”

    顾倾城的眼睛亮起来,隔着碗里飘起的腾腾热气,像是两颗乌油油的黑珍珠一般。

    我努力收回自己的思绪,抹煞她在我心里的影子,淡淡一笑:“好,一定去。”

    低头吃馄饨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两肩的肌肉僵硬呆板之极。老虎说的话给了我太大的压力,如果这群援兵也被囚禁,还有谁能赶过来救苏伦?手术刀已死,真正牵挂着苏伦的,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吗?

    “我死,并不可怕,最怕是毫无意义的死,导致毁灭了救回苏伦的最终希望。”不由自主的,我捏紧了手里的白瓷汤匙。

    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覆盖在我手背上,掌心的肌肤像世间最上等的丝缎一般柔滑,那是顾倾城的手。

    “别担心,一切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咱们一定能找到苏伦。一个月、一年、十年,只要你一天不停下来,我就会无条件地全力支持你。”她无声地笑着,眼神温柔如梦。

    这只手和这样的笑,是暗夜里唯一能给我温暖的东西,任何人无法取代。

    “我该相信她吗?”那种疑问越来越淡漠,最后一丝戒备也消失在她的笑容里。

    “谢谢你,顾小姐,同时我也代苏伦谢谢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掠过一阵悲凉。手术刀在世时,纵横五洲四海,所到之处,黑白两道都得给几分面子,高接远送,阿谀奉承。做为他唯一的妹妹,苏伦必定也是所有人眼中倾慕的焦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现在,苏伦孤身被困,生死不知,她找到的帮手死伤殆尽,反而需要以前从没有打过交道的顾倾城解救。我们两个,活得真是失败,实在愧对“大侠杨天”和“手术刀”这两位声威赫赫的兄长。

    “风先生,从前我的一位导师总喜欢说这样一句话,i can make it through the rain ,i can stand up once again on my own(我可以穿越云雨,也能够东山再起)。人总有傲立千峰、鹤立鸡群的时候,也会有低迷沉潜、隐忍压抑的时候,这是人类社会的规律。我相信你,一定会突破这段最不好的日子,来,以汤代酒,敬你一碗——”

    顾倾城妩媚地笑着,双手捧起小碗。

    我把所有的话都埋在心里,端起碗,叮的一声,与她手里的碗碰在一起。其实我心里很明白,营救苏伦只是寻找大哥的过程中出现的突发事件,每次想到《诸世纪》上关于“大七数”的神秘预言,我都会越来越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1999年7月

    为使安哥鲁莫亚王复活

    恐怖大王将从天而落

    届时前后玛尔斯将统治天下

    说是为让人们获得幸福生活

    大七数轮回完结之时

    相互残杀发生了

    它发生在这一千年开始不久

    那时地下的死人将破墓而出

    这两段莫名其妙的话,被大哥郑重其事地记载在日记本上,在北海道的寻福园别墅书房里,他又汇集了那么多各国语言版本的《诸世纪》。可以肯定,他正在着手去做的那件事,与“大七数”有直接的关系。

    “如果能救回苏伦,我们两个今后再不会分开了——”我在心底里默默发誓。

    顾倾城起身走向角落里的简易衣橱,拿出一套迷彩作战服,铺在床上,仍旧笑着:“风先生,明天进山,需要你先换掉西装和皮鞋,行动起来会比较方便。假如能顺利通过那些石柱,相信紧接着要面对的,就是传说中的飞蛇。”

    她从床头的箱子里又取出一双黑色战靴,整齐地摆在床边,叹了口气:“希望这些能合你的尺码,还有,明天一早,卫叔会把抗蛇毒血清、枪械弹药、压缩食品、急救包等等分发给所有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次就看你那位向导朋友的了——”

    猛然间,我感觉到了危险的迫近,空气里多了一种怪异的腥味。

    顾倾城也跟着吸了吸鼻子:“嗯?什么味道?”

    我来不及回答,立即跃近她,挡在她前面,正对着帐篷入口。味随风入,危险的源头就在风里。

    “枪。”她的右手在枕头边一抹,抓了两柄黑色的转轮手枪,“嗒嗒”两声弹开保险,递给我其中一柄。

    门帘飘动着,已经熄灭的酒精炉余温散尽,我的鼻子里只闻到顾倾城身上的香水气息。

    “似乎是有什么毒虫正在逼近,有杀机——”我在她耳边低声说。

    营地的西南角方向,突然传来游动哨的惊叫声,三四个人大声喊着同一个名字。

    “有人出事了?”顾倾城身子一挺,马上要冲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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