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节

    好在她们站的地方距离太后略远,太后如今也没心思来留意妃嫔之间的私语,否则听见焦氏这番话,分明对右娥英不看好,盛怒之下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牧碧微听了,觉得和林甲禀告的并没有新的消息,也不再作声,一起默默的等着,中间不时有住得远、先前派在锦瑟殿外打探消息的宫人回去禀告了才赶过来、因而比牧碧微更晚到的妃嫔陆续到来。

    如此过了些时候,武英郡夫人还没到,产房的门,却开了。

    任太医一身绛色官袍上,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袖角亦有一块——他的面色极为疲惫,牧碧微甚至还能从他开门刹那的表情里看出一丝绝望与惊恐,高太后心惊胆战的扶着安氏的手,嘴唇开合几次才出声:“昂厚,孜纭她……”

    “太后请进去陪右娥英说几句话罢……臣点了些香,想必武英郡夫人就要到了。”任太医低声道,“臣无能。”

    最后三个字,无疑将高太后最后一丝幻想也击得粉碎,高太后整个人晃了晃,就要倒下去!

    安氏大惊失色:“太后!”

    到底还是任太医反应迅速,虽然面色疲惫,却仍旧飞快的从袖中取出金针,在太后身上扎了几处——片刻后,高太后悠悠醒转,却没有哭闹,而是梦呓般道:“孜纭?”

    “右娥英在里面,臣用了……用了些药,如今血暂时止住了!”任太医让开产房门口,轻声道。

    见到太后这个样子,无人敢劝说太后不宜进入血房,就见高太后踉跄着踏进门去——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安氏身上!

    外头,济济一堂的妃嫔彼此望了望,面色各异,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

    牧碧微心神不宁,用力掐住了手背,正浑浑噩噩之间,忽听身边戴氏低呼了一声,就听小高妃正激动得与安氏争论:“……怎么会是她?为什么不是本宫?!”

    一向宽厚和善的安氏难得严厉的低叱:“右娥英与太后都在里头,还请充华娘娘噤声!”

    牧碧微正意外小高妃激动什么,不想就见安氏轻声对小高妃不远处的何氏道:“左昭仪,请随奴婢进去罢,右娥英想见你。”

    ……………………………………………………………………………………

    武英郡夫人一路紧赶慢赶,到锦瑟殿的时候,右娥英已经只剩一口气了,高太后泪流满面的守在榻边,何氏低着头,侍立在远一点的地方,武英郡夫人一眼看见平常娇美若花的女儿面色苍白如纸的躺在榻上,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软弱无助,产房里浓郁的血腥味,以及血气里一丝隐约熟悉的香气,都让她感到肝胆欲裂!

    高太后木然的抬头看了她一眼,未语,泪水先又落了下来,低声道:“大姐,我对你不住!”

    “孜纭……纭儿,我的儿啊……!”武英郡夫人如今根本没有心思理会太后,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女儿,满心满眼都是不可置信,整个人都跪到了榻边,紧紧握住了右娥英的手,凄厉道,“你……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她话语里的意思,如今在场的或许只有何氏与右娥英才明白,右娥英极为虚弱的笑了一笑,面上竟然露出了几分欢喜之色来:“阿娘,你进来前见过我与表兄的孩子么?可惜我就看了几眼……方才就晕了过去,我真是没用啊……”

    武英郡夫人听得心都要碎了,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你要我与你阿爹怎么活?”

    “我对不住阿娘阿爹!”右娥英闻言,眼神黯淡了下去,轻声道,“只盼往后嘉懿能够代我常在阿娘、阿爹跟前尽孝了……”

    高太后在旁哭泣道:“安氏!”

    安氏忙道:“奴婢在!”

    “传旨!”高太后哽咽着说,“八百里加急召高阳王与王妃还都!”

    听出太后语气里的不容置疑,安氏忍了忍酸涩之意,低声道:“奴婢这就出去着人办!”

    武英郡夫人终于忍耐不住,号啕大哭道:“嘉懿是女儿,难道你不是吗?我与你阿爹明明有两个女儿的!”

    “阿娘……我对你们不住……”右娥英怔怔的道,“可……”

    “你别说了!”武英郡夫人进得门来,三魂丢却两魄,却是到如今才醒悟过来,松开她的手,手忙脚乱的从怀里取出一只锦盒,哽咽着道,“阿娘带了底……”

    不想她话还没说完,右娥英已经悠悠道:“任太医方才已经给我用过了,没用的,阿娘……表兄呢?”

    不意她到了这个地步,还记挂着姬深,可姬深在什么地方呢?武英郡夫人茫然的想着,她茫然转头看向太后,太后也怔了半晌,才问刚刚出去交代完召回高阳王和王妃的安氏:“没人去宣室殿告诉三郎吗?”

    这怎么可能?即使没人告诉,雍纯宫离冀阙宫那么近,单是这边的喧嚷,宣室殿里也该听见了!

    姬深出宫私会外女的事情太后是知道的,如今还要这么问,安氏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迟疑了一下才道:“奴婢出去问问!”

    “我好喜欢表兄。”安氏才转身,就听见右娥英轻声道,她心中也不禁一痛,就在她出了产房,为免风吹入、轻轻合拢门时,右娥英轻柔的声音再次飘来,“我与表兄的孩子会像表兄一样好看罢?真想看到他长大啊……”

    安氏手还没离开门,已经听见武英郡夫人凄厉的叫着右娥英的名字,她手一抖,偏偏这个时候吹来一阵穿堂急风,将门哗啦一下吹开——产房里数盏宫灯飞快的灭了两盏——何氏尖叫道:“快来人!太后、郡夫人——”

    第一百零一章 最大的意外(上)

    右娥英究竟没能见到心心念念的表兄姬深最后一面,带着深深的遗憾去了。

    翌日清晨才带着一身旖旎气息回宫的姬深,惊闻了这个消息,从宣室殿一路催促抬辇的内侍脚下如飞,到了锦瑟殿时,木然在产房里呆坐等他的高太后这次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留,当着众人的面,结结实实就是两记耳光掴到了他脸上,虽然太后年高,当时又是守了一夜哭了一夜力气不大,但当着外头众多妃嫔的面——因为太后心如死灰的神情,无人敢上前圆场。

    姬深对这个美貌且深恋自己的表妹究竟是有感情的,听陪右娥英最后一程的几人里唯一还能说几句话的安氏、何氏断断续续说了经过,尤其那句“我好喜欢表兄”,也不禁潸然泪下,跪在太后跟前请罪:“儿子对不住孜纭!”

    高太后难过到了极点,连责问他竞夜出宫寻欢、使难产的右娥英临终想见一面都不能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勉强吩咐任太医救治昏迷的武英郡夫人,就让安氏抱着才出生的四皇子回和颐殿——悲痛之下,甚至连右娥英的后事都忘记了吩咐。

    姬深自觉对右娥英亏欠,太后去后,又被何氏、牧碧微等人拥上去安慰了,振奋精神,便吩咐雷墨厚葬右娥英——听着姬深亲口吩咐的一件件价值连城的陪葬,与雷墨写下的奢靡华美的祭辞,牧碧微与何氏默默交换了个眼色:向来,姬深总觉得给予这些荣华富贵,就足以表达他的心意了吧?

    可营州苏家的嫡长女,他的嫡亲表妹,什么时候缺过富贵?

    右娥英想要的,姬深永远都给不了。

    这一点,人人知道,武英郡夫人也知道,甚至右娥英自己,当真不知道吗?

    可即使姬深给不了,即使他在朝臣甚至于曲氏、何氏、牧碧微眼里,不过是个昏庸好色的君主,暴殄天物了出身与皮囊、不过是许多人通往富贵道路的目标……曲氏宁可设计一个宫女做他的皇后、何氏完全拿他当做自己母子四人前途的保障、牧碧微甚至不屑为他延续后嗣……

    即使这样不堪的一个人,他还是她最爱的表兄,爱到视死如归。

    从锦瑟殿散去时,牧碧微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追想当年手捧朱盒笑语盈盈踏进和颐殿里的明媚少女,那样的生机盎然,像鲜春花木般葳蕤郁郁的年岁啊,盛夏火焰般熊熊燃烧的生命,仿佛永不知秋冬的酷烈……可如今不到三年,就这样躺在富丽堂皇的锦榻上没了声息……她拼命生下的四皇子,还不及多看一眼……

    “娘娘?”阿善的声音将牧碧微惊醒,面色难掩担忧,“该登辇了。”

    牧碧微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步辇畔发呆了良久,她举步登辇,用力捏了捏拳,眼神转冷,如今可没功夫尽情的感慨苏氏……自己……怕是还有一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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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悲戚里,一盏盏长明灯在昏暗的殿上点起来……

    一盏又一盏,最终将灵堂照亮。

    被巧手宫女精心梳洗过的右娥英闭目躺在梓棺里,从棺外灯火里看去,她仿佛是在沉睡一般,璎珞珠翠、黄金明珠堆积如山,亦不能夺去她的风采。

    这样年轻,又如此美貌,即使是牧碧微看了,也感到发自内心的惋惜。

    虽然如今天寒了,但厚葬需要停灵的日子也久,内司连夜运出冰,匠人竞夜雕琢出大大小小、成千上万的莲花,环绕梓棺,以保存尸身。

    太后和姬深的态度放在了那里,从何氏以下,所有的妃嫔都不敢怠慢,因为武英郡夫人在亲眼目睹右娥英咽气后当即吐血昏迷,根本不能亲自过来祭祀女儿,武英郡世子妇代替婆婆进宫吊唁——由于姬恢以下的皇子公主年纪太小,五岁的西平公主和新泰公主因为也要叫苏氏一声母妃,皆是披麻戴孝,代还没起名字的四皇子跪在灵柩旁守灵。

    两位公主对苏氏的印象不算太坏——右娥英送过西平公主皮子,又因为听着武英郡夫人的话,怀孕时刻意多看宫中最好看的新泰公主,对两位公主都十分和蔼,加上牧碧微有意隐瞒了晋位之事,被灵堂上哀哭感染,也都不时落下泪来。

    新泰公主看着右娥英盛大的丧礼,却想起了自己的生母,右昭仪轮起来也不过比右娥英低了一级,听寄叶说,当年孙氏宠冠六宫的程度……哪里是苏氏能比的?可孙氏去后,别说这样郑重盛大了,连祈年殿里那个凄清的场面,还是寄叶等人私下里弄的……自己的生母,为了保护自己死了,当时竟只能跪在别无他人的堂上烧点纸,连孝服,都是寄叶想方设法连夜赶出来的……

    她不禁嚎啕大哭!

    西平公主没有见过生母姜氏,在她心目中,养母牧碧微就是生母,所以心里从来没有过极为难过的感受,但这些日子与新泰同进同出,两姐妹感情日渐增加,如今听着新泰哭得悲惨,也不禁难受起来,哭得更加厉害。

    两位公主哭得哀痛无比,底下过来吊唁的人也不敢怠慢,锦瑟殿外几只寒鸦吃了惊吓,振翅飞起,簌然没入远处的树梢去了……

    牧碧微一边拿帕子擦着眼角,一边低声吩咐阿善去劝说两位公主留点力气等姬深来时再大哭,她心里沉甸甸的——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右娥英的死没有牵涉到任何人,任太医代表太医院给出的结论是劳累所致。

    高太后本来疑心向来身体很好的右娥英怎么会忽然生产又难产而死,这几年,宫里有孕的妃嫔很难得个好,前不久,沈氏不是才小产了吗?就连牧碧微,也不敢在宫闱里生产……早知道,就该让苏氏也到行宫或者别院去生产……

    太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怀疑,但任太医却保证并非他人所为,联想右娥英这些日子以来的确是怀着身孕忙这忙那,几乎都没有停顿过,本来以为她身子好,也没太在意,如今才知道后果,这么想着太后接连几餐都吃不下饭——她本来就是极为疼爱右娥英,又是亲眼看着这个所喜欢的晚辈在自己跟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上最悲痛的事情,也莫过于此了。

    更何况武英郡夫人在产房里吐血昏迷后,足足三四日都不能起身,据去苏府探望归来的安氏禀告,苏家如今乱成了一团,世子妇要进宫吊唁,苏平和武英郡夫人双双悲痛得起不了榻,高阳王妃因为巴陵城遥远,还没抵达邺都,世子一个人侍奉二老,真正手忙脚乱,武英郡夫人更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醒了就喊着两个女儿的名字,糊涂了就骂右娥英不听话——高太后听了,又大哭了一场。

    安氏见状也很是不忍,但该禀告的事情还是要禀告的:“左昭仪在殿外求见……”

    “她来干什么?休以为哄得孜纭糊涂了,哀家就会如了她的愿!”高太后如今精神不济,骂何氏的力气还是有的,当下就抹了泪,冷笑着道,“叫她滚回定兴殿去!哀家如今还没死!膝下孙儿轮不到个商贾之女来近身!”

    安氏为难道:“可今儿武英郡夫人清醒了些辰光,也问起了这事……”

    “难道姐姐也同意孜纭的要求?”高太后大吃一惊,她的门第观念许多都是受了武英郡夫人的影响——再说,苏孜纭死前乃是右娥英,何氏虽然才晋过位也不过是左昭仪罢了,哪里有资格抚养苏氏的孩子?又不是宫里没有太后!

    “武英郡夫人说右娥英临终前就叮嘱了这么一件事,不管多么荒唐她也不想逆了右娥英的意思……”安氏小声道。

    提到死在自己面前的甥女,太后心中又是一阵绞痛,足足半晌,她才低声道:“何氏也没带过小孩子,哀家究竟不放心……等一等罢,姐姐如今心疼的糊涂了,等她好起来再议,先留哀家这里……你去这么告诉何氏吧。”

    听出太后还是不打算放手,安氏低着头,道:“是!”

    外头何氏听了安氏的话默了一默,才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先回去了。”

    她才回到定兴殿,还没接过许桃枝捧上的茶碗,似听见屏风后有人轻咳,眉头微皱,吩咐左右:“除了桃枝外都先退下去罢。”

    等把人都打发了,果然牧碧微摘了钗环,只拿一支极平常的长簪绾了发,穿着宫女服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不及寒暄,劈头就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我的晋位?”何氏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右娥英说扳倒曲家我出力极大,事先她许诺过我的,一来不想失信,二来我如今宠爱也淡了,太后觉得我现在也不过是秋后的蚱蜢罢了!你也晓得太后素来耳根子就软,右娥英左缠右缠的她就点了头,按说我既然晋了左昭仪,景福宫只是寻常妃子住的地方,昭阳宫又空了出来,很该换个地方了,但懿旨里提都没提……”

    牧碧微沉吟了片刻,道:“右娥英去世那晚叫你进去做什么?”

    ………………………………………………

    生如夏花的绚烂

    飞蛾扑火的爱恋

    九死无悔的选择

    无论通往你的道路有多少荆棘多少坎坷

    我仍旧怀最虔诚的心意去跋涉

    赴汤蹈火

    甘之如饴

    嗯,这是大苏苏的设定

    第一百零二章 最大的意外(下)

    深夜,武英郡公府格外的安静。

    世子苏徊先后伺候着父母服了药,武英郡夫人见儿子连日衣不解带的操劳,便用沙哑的声音吩咐他先下去休憩,苏徊忙道:“母亲,儿子年轻,不碍事的。”

    他不能放心,武英郡公也还罢了,虽然也号称伤痛过度、卧榻不起,好歹也只是背着人流过几次眼泪,武英郡夫人却仿佛是完全垮了……一直到今日上午,清醒的辰光才长一点,可傍晚的时候还又哭闹了一回……

    到底郡公和夫人都是有些年纪的人了……

    武英郡夫人没什么力气的道:“嘉懿还有几日才能回来,你若也累病了,叫我们怎么办?”

    苏徊还是不放心,只是那边伺候郡公的小厮进来,说是郡公也有意让他回去休憩,却不过父母的命令,苏徊只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正房。

    他走后不久,武英郡公便披着外袍,由小厮搀扶着到了武英郡夫人养病的西厢,本来他们的卧房就是西厢,因为夫妇相继病倒,按着如今睡榻的规矩,同榻就不太方便,所以郡公就临时住了本是书房的东厢,现在打发了苏徊又跑过来,自然是有话要说。

    武英郡夫人对他的到来也不吃惊,只是低声道:“叫人拿个火盆进来罢,免得着了凉。”

    “屋子里不冷。”武英郡公摇了摇头,面色漠然道,“再冷,能比咱们的心冷吗?”

    这话说得武英郡夫人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夫妇两个相对无言了半晌,外头有人隔着窗轻声禀告:“郡公、夫人,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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