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第三十七章 赏玉

    牧碧微按捺住心头情绪不使神色有波澜,在前厅坐了下来,方淡淡的问道:“陛下散朝了?”

    “回青衣的话,陛下这会才到宣室殿。”被派去打探朝议消息的葛诺袖着手笑得满脸喜色,殷勤道,“陛下身边的顾奚仆见着了奴婢,特特要奴婢转为恭喜一声青衣呢——陛下圣明,怜牧将军与牧小将军多年驻边,且牧家世代忠良,如今雪蓝关失而复得,因此理当从轻处置……”

    牧碧微听他罗罗嗦嗦的说着到底不耐烦,皱眉道:“你只管说结果!”

    “是!”葛诺话是这么说,然而还是习惯性的多说了一句道,“因左右丞相坚持,陛下着令牧将军调任清都尹,牧小将军任清都司马,并罚百金以为失关惩戒。”

    闻言,牧碧微长长松了口气,牧齐原本的职位是左卫将军,乃是正三品之职,而清都乃是京畿之地,其尹与左卫将军同为正三品,但却算得上京官了,牧碧川从前在雪蓝关时只是正五品下的折冲将军,如今继续与牧齐一同赴任,因清都郡属于上州,其司马官衔为从四品上,这等于是晋升了,至于罚没的百金,那是最不要紧的——不管怎么说,这一回牧家不至于败了家声又折了顶梁柱了!

    她用力一握拳,吩咐旁边同样露出喜色的叠翠:“去取我房里的锦盒来,里头的玉你们一人挑一块!”

    牧碧微才过来时叠翠因不知道她的厉害,收拾时趁机偷看了几眼,那只锦盒却是晓得的,里面的玉石皆是上品,想是沈太君与徐氏预备着她进宫来与其他宫妃交好所用,故此选的都是市上难得一见、放在宫里也是出色的籽料,雕工亦是好的,听了牧碧微的话,晓得她这是真心高兴,然而还是要辞上一辞:“那些东西都是好的,奴婢们怎么配用呢?青衣若是实在高兴,不如给奴婢们一个荷包拿着玩,也就算沾了青衣的福气了。”

    葛诺起初不知道锦盒里装了什么,但这会听叠翠这么说也知道里头定然是珍贵之物,忙也跟着附和道:“青衣乃是有福之人,奴婢们卑贱,哪里敢得青衣重赏?”

    “今日的消息甚好,我听着高兴,既然赏了,岂有收回的道理?”牧碧微难得真心和颜悦色,含笑说道,“这些东西带进宫来的时候我父兄还在狱中呢,如今他们无事,给你们一起乐一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牧家底子这样的薄,区区几件玉雕给了出去就要穷下来了吗?”

    见她坚持,叠翠与葛诺这才满心欢喜的谢了恩,葛诺却又想到了一事道:“其实朝会之后,陛下留了牧将军与牧小将军说话,如今正在宣室殿中,聂侍郎在旁陪着。”

    牧碧微一怔,差点坐了起来,叠翠忙叱道:“葛诺你是昏了头了!这样的大事如何不告诉青衣,非要青衣给了赏才说,合着你不是风荷院里伺候的么?”

    被她这么一斥责,葛诺也觉得说话的时机不合宜,讪讪着解释道:“青衣莫要着恼,不是奴婢眼皮子浅,不得青衣的赏就不知道开口,实在是方贤人……方贤人方才见奴婢要回风荷院来禀告,特特使人拦住了奴婢,说太后交代过,宫中规矩,嫔以下之人的亲眷不可入宫探望,又说后宫不得干政,既然陛下留了牧将军与小将军说话,便让青衣等人走了再去宣室伺候……”他越说见牧碧微脸色越沉,声音也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叠翠也是一惊,暗骂葛诺不会看眼色,这样的话便当做没听见、连同牧家父子这会还在宣室殿的事情都瞒下来也就是了,又何必在这兴头上给牧碧微泼冷水?

    只是牧碧微脸色阴沉欲雨,却没有发作,她抬头想了片刻,居然渐渐平静了下来,淡淡道:“既然是太后的意思,那我便在这里等着罢,你辛苦辛苦,留意一下宣室那边的消息,我父亲兄长一出殿便来告诉我!”

    葛诺松了口气,道:“是!”

    等他退下,牧碧微才恨恨的将手边茶碗摔到了地上,眼中怒火熊熊,吓得叠翠赶紧就要跪下去为葛诺求情:“青衣息怒……”

    “别跪!”牧碧微蓦然呵斥了她一声,叠翠受惊之下保持了半跪半站的姿势僵持了一息才想起来牧碧微说过自己的膝盖若想不落下病根,须得好生养护,赶紧站了起来,牧碧微不耐烦道,“我不是恼葛诺,你无须担心!”

    叠翠低着头不敢言语,牧碧微瞥她一眼忽然道:“我瞧我院子里这四个人里头,就数你与他最伶俐,你对他倒也有几分真心,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也与他是同乡吗?”

    “葛诺比奴婢晚一年进宫,他曾因言语无意中冲撞了贵人近侍,被打了三十鞭,差点送了命,那会奴婢瞧他可怜偷摸着给他送了几回药,他便认了奴婢做姐姐。”叠翠垂手道,“奴婢与他的确比旁的人要亲近些。”

    牧碧微心念转了一转道:“这么说来你梳髻的手艺好,却一直没能够到贵人身边伺候,反而来了我这上上下下皆不看好的青衣处,也与那位贵人近侍有关了?”

    叠翠犹豫了下,见牧碧微紧紧盯住了自己,只得道:“回青衣的话,是这么回事。”

    “我就想着你虽然糊涂,可做事还算麻利,高位妃嫔看不上你,但寻常的嫔一级总还伺候得了的,便是做不得一等一的亲信宫女,近身伺候下也是可以的,怎的只在冀阙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牧碧微若有所思道,“他得罪的是哪位贵人?”

    “是德阳宫的欧阳昭训。”叠翠咬了咬唇道,这话若是牧碧微才来的时候问起便是罚了她跪在碎瓷上也不敢说的,毕竟谁知道牧碧微会不会因此折磨他们来换取欧阳氏的欢心?但有了牧碧微连唐隆徽的面子也敢拂,叠翠觉得这位青衣应该也不在乎再多一个昭训对头。

    “德阳宫?”牧碧微听了,淡淡的笑了起来,“先前左右丞相还没有闯宫进谏的时候,陛下当着我的面问阮大监安排我住什么地方,阮大监说左昭仪为我预备了三处住处由陛下钦定,其中就有德阳宫的涵福殿呢,不想我成了女官到底还是与欧阳昭训扯上了关系,可见命中注定的事情就是躲也躲不了的。”

    叠翠见她不置可否,忐忑道:“当初欧阳昭训的那位近侍先……”

    她的话却被牧碧微抬手打断,慢条斯理道:“我对葛诺与欧阳昭训身边人的纠纷孰对孰错兴趣不大,你也不必告诉我!”

    听这话的意思仿佛是不想多管,叠翠也没指望牧碧微是愿意为他们出头的人,点了点头记下来,却听牧碧微继续道:“那会你们已经在冀阙伺候了吗?”

    叠翠摇头:“冀阙宫哪里是这么好进的?奴婢与葛诺都是家贫才进了宫的,没有好处去打点内司上下,这会子的差事能够轮到了奴婢们,说来……还是托了孙贵嫔的福!”

    她说到这儿牧碧微已经明白:“你容貌平平倒也有件好处,只是葛诺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奴婢去求了左昭仪身边之人。”叠翠沉吟着,见牧碧微似笑非笑的望住了自己,只得乖乖招道。

    牧碧微瞥她一眼,失笑道:“打量着左昭仪与孙贵嫔的出身,我怎么觉得,你求孙贵嫔更可能呢?”曲氏出身望族,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别看孙贵嫔是在宫里伺候的,皇室姬氏在前魏的时候也够不上资格称望族呢,再说孙氏没得宠前不过是个寻常的宫女,哪里有什么资格接触宫里的好东西?

    叠翠抿了抿嘴——她已知道从牧碧微这里听好话的几率不大,这会也不失望了,只是平静道:“当初高太后提议立左昭仪为后就是因为左昭仪贤德淑良,恭敬谦卑,而且宽柔待下、善解人意,青衣晓得奴婢与葛诺都是这宫里最最底下那一等的,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求了左昭仪。”

    牧碧微略沉思了下,看了看她,笑着道:“这么说,你这些时候竟没到华罗殿传过消息?”

    “奴婢先前提到左昭仪时就说过左昭仪是贤德之人,青衣不信,奴婢也没有办法,只是奴婢与葛诺一起到了冀阙宫,左昭仪除了当初发过一句话外,从来不曾寻过奴婢与葛诺。”便是叠翠这样的人提到曲氏也露出一丝真心的感激,但牧碧微因徐氏的缘故,对世家望族之女一向抱了偏见,她懒洋洋的笑着道:“我为何不信?只是先前你们进冀阙也没做什么事呀,若是这会左昭仪使了人来寻你们,着你们打探些我的喜好错处,你们可会推掉?”

    不等叠翠回答,牧碧微先摇了摇头:“怕是还巴不得!左昭仪纵然因容貌不及孙贵嫔,不及贵嫔娘娘得宠,可到底也是如今宫里位份最高之人,又受太后之命掌着宫权,便是不得帝宠,有太后在,或者说曲家在,左昭仪的地位也无人能动,比之跟随我这连良人都不是的女官,可不是要好得多?”

    “青衣明鉴,奴婢从来不曾起过这样的心思!”叠翠吓得又要跪下,这回却被牧碧微抓住了手臂,强迫她站着跪不下去,牧碧微微微低了头,盯着她的眼睛含笑说道:“行了,我随口一说,你吓成这个样子给谁看?”

    说着放看了手,叠翠懵懵懂懂的看着她,却惦记着自己的膝盖到底没有跪下去,见牧碧微漫不经心的理了理云鬓,道:“替我取了披风来,咱们先往宣室殿去。”

    “可是太后娘娘……”叠翠的话才说到了一半就被牧碧微剜眼止住,冷冷道:“太后说的是不可与亲眷相见,又不是不能往宣室殿去伺候陛下,我就在宣室殿外等着,不成吗?”

    叠翠心道若你当真在牧齐同牧碧川离开前不进殿便好了,但究竟不敢当着她的面反驳,只得乖乖去取了披风。

    她不知道牧碧微这会还真没什么心思挑衅太后——毕竟后宫之事,总是太后能够插手的,牧碧微既然不甘心只做一个区区的女官终老,为着将来考虑,却怎么敢像得罪唐隆徽一样贸然招惹高太后?

    而且高太后特特在这时候来浇自己一盆冷水,固然扫兴又打脸,反向推之,也可以证明姬深如今对自己的确是上着心的,不管自己能够叫他上心多久,既然确定了这一点,不趁机好好谋划一番,她也枉费与徐氏明争暗斗那么些年了。

    第三十八章 萧、宋

    牧碧微进宣室殿的时候聂元生还没告退,见到了她,淡笑着起身拱手为礼,牧碧微自然还礼不迭,盈盈笑道:“聂侍郎这是折煞奴婢了。”

    “青衣可是伺候陛下的人,下官如何敢失礼?”聂元生亦是笑得真诚,牧碧微目光一转,见偏殿里面只有几个垂手而立的小内侍伺候着,却不见姬深并阮文仪,礼毕,笑容不觉收了一些,试探着道:“陛下……”

    “陛下在寝殿更衣。”聂元生似知她心意,微笑着指了指南面,语气之中似有深意,“大约还要一会才能过来,青衣何不看一看风景?”

    这大雪天有什么好看的也都被雪埋了……牧碧微这么想时忽然心念一动,不及谢他,匆匆走到殿窗之前,用力开了窗,一阵冷风夹杂着雪花飘入,却见宣室殿前茫茫雪地上,一个绯衣内侍引着两人正穿过广场,往宫门方向而去。

    牧碧微用力抓住了窗棂,紧紧盯着内侍身后的背影,一直到彻底消失也不愿意关上殿窗。

    “微娘在看什么?”蓦然,姬深的声音传来,牧碧微的神色立刻变得柔情无限,转过头时又带上一抹娇嗔:“奴婢看一看雪呢。”

    姬深此刻已经换下了隆重的九纹章衮冕,只穿了玄色常服,头上十二旒换成了一支简单的碧玉梅簪,装束虽然简单,但仪容俊逸,含笑从旁走进殿来,牧碧微亦笑着对他欠身行下礼去,同时注意到了姬深身后除了阮文仪,另有两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跟随,皆是神色淡然,看不出来喜怒。

    借着行礼之际,牧碧微的目光在她们面上转了一转——这两名女子的容貌与叠翠差不多,眉目清秀,绝对算不上美,但也不难看,穿了五品女官所着的黛青色宫装,挽着盘桓髻,钗环不多,显得大方而简洁,牧碧微心忖大约就是先前叠翠说过的萧青衣与宋青衣了,便按着平级的礼仪与她们相见。

    萧、宋两人单看容貌就知道是专门伺候姬深起居、而无他意的女官,既在御前伺候,仪态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客客气气的依着规矩回了礼,目不斜视的站回了姬深身后,却是半点位置也没给牧碧微留下,牧碧微也不在乎,笑吟吟的走到姬深身边问:“陛下如何这样快就换下了衮冕?奴婢原觉得陛下龙章凤姿、气宇不凡,冕服齐整之后更不似俗世中人,大朝前都没能看够,这会巴巴的过来想再多看几眼,却不想陛下却去换下了。”

    “元生亦与你一般,觉得朕穿了冕服便不似凡俗之人,道是在朕跟前进退都要仔细了,朕今儿留他下来用午膳,不想他太拘束了,因此就去换了。”姬深随口解释,聂元生已经笑着道:“是下官搅扰了青衣的眼福了。”

    “微娘来得晚了些,你父兄才走,朕调了你父亲任清都尹,你兄长任清都司马,这主意是元生所出,说你父兄驻守边关多年,为国操劳,也该回邺都任职了,原本朕倒是想叫牧齐做吏部尚书,奈何蒋、计不允,元生所虑也有道理,雪蓝关毕竟曾经丢失,牧齐父子若是就这么留在邺都怕是要听许多闲话,不如放到清都郡去,离邺都不远,也不耽误奉养沈太君。”姬深携了牧碧微的手笑着说道,牧碧微做着娇羞之态心道这位君上果然是重色轻德之楷模,先前听葛诺说了这个消息时她只惦记着父兄到底脱了罪,光顾高兴还没多想,如今听姬深说连吏部尚书之位都慷慨的拿了出来——这绝不是对牧齐能力的肯定,不过是因为这会自己正当新欢罢了。

    国之重器,如此轻忽,也难怪蒋遥与计兼然痛心疾首,连带如今对自己也看不顺眼了。

    “奴婢谢陛下!”牧碧微眼中媚色欲流,抬手将桌上瓷盏反转了一个,倒了一盏热茶递与姬深含羞道,“奴婢进宫来只为伺候陛下,以赎父兄失关之责,然而陛下非但容奴婢窃居女官之位,又赦奴婢父兄之罪!实在是天恩难测、圣怀无量!奴婢卑微,无以报陛下隆恩,只得以茶相代,聊表心意!”

    牧家家声虽然完了,可父兄人都保了下来,况且还能够就任清都尹与清都司马这样的职位,可见就算在牢狱之中受了苦,身子骨应该还没坏——至于家声,那些个传承了上百年的家族,谁家还没点儿灰头土脸的时候呢?牧碧微虽然慑于太后的警告,没敢与牧齐、牧碧川碰上,但看到他们的背影,步伐稳健,心里也是长松了口气,此刻满心欢喜,不遗余力的吹捧着姬深的宽宏与隆恩,将书上看到的赞扬明君的措辞一股脑儿的砸到了他头上,听得萧、宋二人都是微微蹙眉。

    姬深自觉完成了承诺,又觉得牧碧微所言皆是发自肺腑,对她所敬的这盏茶自然不会推辞,他喝得爽快,聂元生在旁抚掌笑道:“陛下亲自提了下官今儿在朝会上也是替牧将军说了话的,怎的青衣权当做没听见,只顾着敬陛下?足见青衣眼里真正是只有陛下!”

    “聂侍郎这话说的,奴婢哪儿敢怠慢了侍郎?”牧碧微闻言,心下一跳,面上笑意盈盈,对姬深道,“侍郎这是要向陛下讨赏呢,却非要扯上了奴婢说嘴——聂侍郎说奴婢眼里只有陛下,岂不是在提醒陛下也莫要喝了奴婢的茶就忘记了侍郎吗?”

    “元生若是看中了什么自己拿就是,哪里还用得着与朕转着说话?”姬深却是哈哈大笑,顺势携了她的手与自己同坐,见状萧青衣与宋青衣同时咳嗽了一声提醒,但牧碧微却如若不闻,大大方方的顺着姬深的意思坐到了他身旁,笑嘻嘻的望着下首的聂元生道:“却是奴婢妄自揣测聂侍郎了!”

    聂元生安然笑道:“原是想借青衣之手再讹陛下一盏茶吃,却不想青衣这样惦记着陛下,连盏茶也要吝啬了。”

    姬深对他一向信任与纵容,便道:“既然如此,微娘……”

    见他有应允之意,萧青衣再也按捺不住了,重重咳嗽了一声道:“陛下!这与礼不合!”

    宋青衣的性格其实比之萧青衣还要耿直一些,只是开口比萧青衣慢了一步,脸色却更加难看,语气也极为生硬:“牧氏,御驾之前谁许与你陛下同坐?”

    牧碧微见宋氏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自己,二话不说,目中光芒潋潋,带着几分怯怯就往姬深身上偎去,双手扯住了姬深的袖子暗中用力拉扯着……姬深皱起了眉:“你们退下罢!”

    “陛下,太后遣奴婢二人在宣室伺候,既是为了陛下起居方便,也是为了可以劝谏陛下!”萧青衣慎重道,“牧氏是伺候陛下之人,非同一般女官,何况聂侍郎不过区区六品给事黄门侍郎,青衣却乃五品女官!如今却叫青衣为侍郎斟茶,此举于礼不合、颠倒尊卑不说,其实方才陛下更不该将前朝之事说与牧青衣听!陛下乃是高祖皇帝亲自抚养长大,焉能不知高祖皇帝最厌女子自恃宠爱扰乱朝纲,先前庞贵妃为其子济渠王谋夺储君之位,多次在高祖皇帝跟前进谗诋毁先帝睿宗,因此被高祖皇帝下令逐出宫闱,废去贵妃之位,又将济渠王严厉斥责!饶是如此,先帝与济渠王之间兀自留下了罅隙,才有了先帝承位后济渠王试图谋反、被合支处死的结果,使手足相残!睿宗皇帝因此留下了后宫不得干政之命!陛下身受高祖皇帝生养之恩,乃是先帝嫡出之子,又身负社稷,岂可不遵先人之命?”

    姬深自幼被梁高祖抚养,平生听惯了祖父与父亲两代并若干名师大儒的长篇训导与繁琐的告诫,最恨的就是旁人长篇大论的指责他不守祖训、政事荒芜云云,又何况他才解决了牧齐父子之事,正被牧碧微夸的天花乱坠,心情大好,萧青衣这么番话不啻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心中大恨,厉声道:“尔既知后宫不得干政,可知道男尊女卑、君奴之别?!朕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莫非还要问过了你们这两个贱婢不成?!”

    萧青衣被他这样当面责骂,却不见半点儿惊怕之色,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自恃有高太后做主,依旧恭敬的回道:“男尊女卑自是天道,奴婢与陛下相比那更是犹如云泥,陛下一言一行,自然也无需过问奴婢们的意思,但陛下举止失当,奴婢们及时规劝,亦是份内之事。”

    “滚出去!”因姬深是嫡幼子,而梁高祖长寿,睿宗皇帝登基时年纪已经不小,姬深在祖父高祖身边的时候就被林林总总的规矩苦苦束着,到了睿宗皇帝时,因睿宗自己登基就是经过了一番波折,踩着异母弟弟的尸骨才坐稳了皇位,而高太后虽然出身望族,外家势大,但一来姬深乃是嫡幼子,与他同母的安平王、广陵王都非蠢钝之人,其中广陵王自幼敏而好学、为人处事豁达大度,在朝野上下素有贤名,睿宗不免要担心姬深难以压服这两个兄长,二来高家不仅仅是望族,在高祖起事时,更有从龙之功,因此一个不小心,难免造成了尾大不掉之势,望子成龙之心过于急切,对姬深的调教更是严厉无比,姬深好容易捱到了自己登基,却还有高太后并左右丞相虎视眈眈的盯住了他,对这两个高太后派过来的女官更是毫无好感,他虽然不屑与女子计较,但对生得不美、也非年少的女子可没什么好脾气,当下拂了拂袖子,漠然吩咐阮文仪。

    阮文仪心里叹了口气,小声对萧氏、宋氏道:“两位青衣,且退下罢!”

    “阮大监……”阮文仪虽然是梁高祖为姬深挑选之人,但对高太后一向敬重,因此这会硬着头皮出来圆场,宋氏还待说什么,到底萧氏觑出姬深动了真怒,牧碧微也似笑非笑的靠在了旁边斜睨着自己两人,看那模样若有机会绝对不介意落井下石,暗扯了她一把,两人默默退了下去。

    见萧、宋退下,姬深颜色稍霁,牧碧微仗着这会正得他之意,撒娇撒痴,不多时又哄得姬深解了颐,偷空,牧碧微却朝自萧氏出言劝谏后便一脸若无其事的聂元生笑了一笑——她就知道这位聂侍郎不安好心,不过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绝了自己与萧氏、宋氏交好之路,今日呵斥她们的虽然是姬深,可事情既然与自己有关,自己哪里有不被跟着记恨的道理?

    何况这两位都是明着的高太后的人,经此之后,恐怕高太后对自己更加厌恶了。

    聂元生这么做,难道是逼着自己不得不向他低头吗?

    牧碧微依在姬深怀里掩袖冷笑,她可不是叠翠,由得人三下两下的就收服了。

    第三十九章 归来

    宫里牧碧微如释重负,终于迎了独子长孙归来的沈太君却眉间愁色难消,看着面前明显消瘦了许多的牧齐与牧碧川,再想到宫里的嫡孙女,沈太君面上老色更盛,这让牧齐进了门,还没跪下请罪,就先吃了一惊,声音都变了:“母亲怎变成了这个样子?”

    沈太君的容貌,算不得多么出色,牧家孙辈的出色容貌,多是传自牧寻,如牧碧微,却是传了闵氏,但沈太君出身名门望族,气度一向雍容优雅,那种虽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的镇定,若非望族出身自幼有长辈教导提点养气,便是天赋惊人无师自通,等闲人家,如前任尚书令的女郎闵氏也有所不及,就连她唯一的孙女牧碧微,也只学了个形似的遇事惊而不乱。

    也因此,沈太君虽然上了年纪,但面容原本并不算老迈,可这一回距离牧齐上次返回邺都述职与省亲不过两年光景,沈太君却仿佛老了十几年,原本多年来一直精心养护着的一头长发,这会已经白了一大半,看起来竟有垂垂老矣之感,一贯温和却有神的眸子,这会也显得黯淡无光,听出牧齐声音里的惊恐,沈太君叹了口气,有些吃力的指了指下首的榻:“你们才回来定然都累了,不必行礼,先坐下再说话罢!”

    徐氏赶紧道:“厨下早早预备了甜汤,媳妇去端来与夫君、大郎君用。”

    “不必了!”牧齐摆了摆手,心事重重道,“散朝后陛下留我与大郎说话,已经赐了些羹汤……母亲,都是我与大郎不好,叫母亲跟着蒙羞担忧,以至于如此憔悴!”

    说着牧齐也不管沈太君阻拦,硬是跪了下去叩首,他身后的牧碧川原本冷冷瞧着徐氏,这会也跟着跪下泣道:“是孙儿无用,护不得父亲,叫祖母担忧了!”

    “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牧家先祖四代守三关,这些事情比我一个妇道人家懂得多,如今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便不要放心上了,你还年轻,将来定然还有成就。”沈太君性情温和仁善,尤其这会面前跪的又是自己的独子长孙,即使还为宫里的孙女担心难过,到底露了真心的笑,和蔼的宽慰着,亲自上前将他们扶了起来。

    牧齐这才到下首跪坐下来,习惯性的想问一问沈太君的身子,瞥见她花白的头发到嘴边的话竟说不出来,堂上正相对心酸,外面牧碧城亲自端了甜汤进来,殷勤的先敬了沈太君,复与牧齐、牧碧川各一份,目光闪闪道:“父亲与大兄辛苦,且先用些热汤,母亲已经安排了家宴稍后。”

    他这番话俨然牧齐与牧碧川只是寻常回邺都省亲,丝毫不提及这一个多月来的变故,然而牧齐看到这个幼子,不免想起膝下唯一的女儿,牧碧微娇娇弱弱的本就惹人怜惜,她又擅长撒娇,自小到大,牧齐每回归来,这端上甜汤递上茶水的事都是牧碧微接过去的,一声“阿爹”喊得牧齐大为宽慰,如今自己与长子倒是平安回家了,可这个唯一的女儿却怕是再难见到了。

    见他目光落在牧碧城身上却渐渐黯淡了下来,沈太君与徐氏都知其意,徐氏脸色惨白,正待上前解释,沈太君已经一个眼色阻止了她,轻咳了一声,道:“二娘进宫的事情,是我做的主,是我无用,护不得自己儿孙,只能委屈了孙女……”

    “母亲说的什么话?儿子与大郎这回连累了母亲操劳至此,已经是大不孝,二娘……这事又哪里能怪母亲?是她的命罢了。”牧寻早逝,牧齐乃是寡母一手抚养长大,对沈太君尊敬非常,如今见沈太君言语之中颇有自责之意,赶紧稳住了心神不去多想牧碧微,出言安慰。

    一旁牧碧川深深看了眼徐氏,却沉默的喝着甜汤,一言不发。

    见他如此,沈太君也知道自己这嫡长孙是恨上了徐氏了,她有心解释,可虽然在独子、长孙与唯一的孙女里面选择了前者,对后者到底深怀愧疚,再加上究竟上了年纪,精神不佳,这解释的话想了又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叫牧碧川立刻放开心怀的话来,只得叹了口气,就着牧齐的话道:“先用饭罢。”

    这一顿饭吃得人人都是心事重重,牧齐与牧碧川平安归来固然是大喜之事,但这个结果到底是献女入宫才得来的,牧家先前的清正忠烈名声如今可谓是一塌糊涂,这也还罢了,牧碧微落败宫妃、沦为女官,此事乃是左右丞相插手所为,虽然蒋遥与计兼然自诩公平,今日大朝上面也没有明显的故意与牧氏父子为难之意,但今上姬深明摆着就是个不爱政事的君上,政事多委于二相之手,给蒋、计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清都尹与清都司马,都是京畿之官,又是武将转文,哪里有那么好做?

    用过了午饭,牧碧川便借口身子疲惫向沈太君与牧齐告退,这两人自然允了。

    回到自己住的岩轩,留守轩中的小厮使女早已经得了吩咐,打扫干净,又按着他从前的习惯熏了香,备了热水。牧碧川沐浴毕,换了一身常服,便挥退众人,独自反锁了卧房的门。

    等听着轩中下人离远,牧碧川却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不顾天寒开了后窗,利落的翻窗而出,将窗户照样掩了回去,见左右无人,直奔轩后。

    岩轩后不远处隔了一道内园的门,再过几间空屋,便是牧碧微在家中时所居的丹园,牧碧微已经在三日前入宫换取他们得到姬深的赦免,但她的下人应该还在其中——倒不是徐氏手脚不够快,而是牧碧川晓得,有闵氏生前的陪嫁阿善在,徐氏想对丹园、岩轩的下人做点什么哪怕是有主母之权又打发了牧碧微也很难。

    因为了迎接牧齐与牧碧川的归来,四下里的积雪都被扫过又洒了盐,牧碧川也不必担心留下足迹,转过一丛树丛,便见丹园之门紧闭。这也是意料之中,沈太君不是不疼牧碧微,正因为疼爱,难免愧疚,又因为愧疚,看到了丹园中人总要想起,如此每见着一回等于是折磨她一回——她当然不愿意牧齐与牧碧川才回来时就受这样的折磨,想是叮嘱了阿善不必出现在正堂那边。

    牧碧川翻.墙进了丹园,看了眼屋下冰凌,径自敲开了最近的屋门,开门的老仆见到他便吃了一惊,顾不得多说赶紧请了他进门:“善姑说大郎今儿必然会过来的,还叫老奴注意着门口动静,怎么大郎也不多穿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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