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节

    但归根结底,还是那个愈发老态龙钟的老妇人一人说了算,显然,她似乎有些动摇了。

    所以当时一个小道消息让董卓提心吊胆,皇帝陛下在安抚了自己这位马前卒后,她又秘密召见了那位横空出世的王遂。似乎是王遂也坚持要先下北凉再吞蜀诏继而东入中原的既定方略,这才让皇帝陛下下定决心跟北凉打第二场大仗。

    对此董卓有些庆幸,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事出无常必有妖,王遂放着灭国之仇的顾剑棠不去死磕,却要跟人屠的儿子较劲,东越驸马王遂跟北莽没有半点香火情,因此这不合理。

    董卓习惯性磕着牙齿,脸色阴沉。

    先前朝他发了一通火的那位北莽金枝玉叶,此时此刻看到自己的男人忧心忡忡,也不敢继续不依不饶,说到底,她是向着他的。天底下的女子,嫁人之后,大多都愿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董卓在她心中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枭雄,是有望在天下风云中化龙的大蛟。同是耶律姓氏的女子,各有志向,她当年选择了董卓,那个化名樊白奴的女子与北凉小人屠陈芝豹曾经眉来眼去,玉蟾州那个声名狼藉的鸿雁郡主则好像跟北凉王徐凤年有些交集,如今在王庭不知死活地大肆鼓吹南下两辽。

    马车缓缓停下,董卓下车后看着那座让人如同置身中原江南的素雅院子前,白墙黑瓦,杨柳依依。院子不大,在怀柔围场也不甚出名,只不过今日院子的两位客人在北莽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和大将军种神通,都是在南朝跺跺脚就让官场摇三摇的权柄人物,董卓原本跟这两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但是现在不得不受邀前来,足可见董卓如今在南朝的尴尬处境。

    董卓突然有些想念小媳妇第五狐,当然还有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陶满武。

    然后董卓和他的大媳妇还有耶律洪才三人一起走入院子,见到了武评半面佛的慕容宝鼎,还有种家父子种神通种檀。

    与此同时,北莽太子悄悄带着那个雌雄莫辩且身份不明的俊美年轻人,同样是在和几位大人物进行见不得光的私下会晤。

    而从离阳江湖带着断矛邓茂返回北莽的耶律东床,在和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秘密碰头。

    至于北莽军神拓跋菩萨,再一次独身赶赴极北之地的冰原,以常年不化的一座冰山为渡船,继续向北而去。

    在那里,北冥有鱼。

    ……

    北莽皇宫,一位老妇人漫无目的地蹒跚而行。

    太监和宫女都只敢远远跟随。

    她一处一处浏览过去,似乎记起了很多陈年往事。

    最终她来到正殿外的广场上,北莽太平令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多时。

    老妇人在走近太平令之前,给一位年轻宫女下了个稀奇古怪的旨意。

    宫女先是不知所措,然后快步离去。

    两个结伴而行,拾级而上。

    她其实知道很多很多人以为她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说,不意味着默认。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出人意料,“咱们北莽好像有很多耶律洪才耶律虹材,大人物里头也是这样,取名字总是这么随意,先生,是不是如果咱们打下中原,读书更多,就不会这么不讲究了?”

    太平令笑着点头。

    老妇人走到台阶顶端后,转身望向南方,伸出一只手掌,然后一根根手指弯曲起来,“咱们那位一夜之间变得野心勃勃的太子殿下,跟先帝同姓的那对爷孙,跟朕同族的持节令大人,这三方,就已经瓜分了朕的半个北莽啊。”

    老妇人弯曲最后两根手指,“加上你我二人,北莽就这么没了。”

    太平令默不作声。

    她自嘲笑道:“那个董胖子本事是有的,就是命不太好,如果他帮朕打下了北凉,什么事情都没有,结果沦落到现在的境地。不过以此可见,朕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平令大逆不道地说道:“陛下的命是不太好,否则敦煌城那个女子生下的孩子是男孩,那么陛下就能够高枕无忧了。”

    老妇人的脸色充满遗憾,眼神逐渐阴冷起来。

    这位让半个天下臣服在石榴裙下的老妇人,沉声道:“下旨给黄宋濮,最迟在入秋之时,两线同时开战!他黄宋濮要么活着走过拒北城,要么战死在拒北城下。”

    太平令愕然,但仍是点了点头,没有质疑。

    在太平令离开后,老妇人等待良久,终于等到那个去而复还的年轻宫女。

    她小心翼翼捧着一朵不知名小野花。

    风烛残年的老妇人让所有人离开视野后,动作轻柔地把那朵野花别在发髻上,她看着南方,想着故人。

    她突然脸色狰狞,伸出手指斥责道:“徐骁,你让我活得不痛快,我就让你死得不安宁!”

    随后她收起手,脸色骤然间平静下去,眼神温柔,她的小声呢喃,无人听说。

    第310章 野草

    徐凤年沿着虎头城一线向东而去,转入葫芦口,又听风过卧弓城,如泣如诉。

    他在霞光城见过了燕文鸾陈云垂等幽州大将后,进入边境上的倒马关。

    在那里,在那个当年两位“江湖高手”切磋比武的石子场地,又听到了私塾稚童们在放学后一起嬉闹的欢声笑语。

    徐凤年坐在那堵低矮的黄泥土墙上,想起了当年的鱼龙帮的刘妮蓉,王大石,还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也曾跟他借刀的孩子赵右松,顺带着想起了当年赵右松身边那个满手冻疮的小女孩,想起了他们之间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念念不忘。最后徐凤年想起了那个像乡间小草的小娘,她在进入陵州金缕织造局后,在清凉山那次见面后,她攒够了银钱,还清了不过一两百两银子而已的那笔债,她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凉州,回到了这里。

    自从第一次离开北凉游历江湖,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六年了。

    走过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见过了很多事,记住了很多名字。

    倒马关的行人,看到有个身穿一袭青衫腰佩白玉的年轻人,抬起头,看着天空发呆。

    耶律东床说过,只要跟他结盟,帮他当上北莽皇帝,那么以后半个南朝就算是他的喝茶钱。

    没过多久,顾剑棠又吃掉了天底下最昂贵的一碗饺子。

    且不管言语真假,都是拿江山做赌注的大手笔,都是惊世骇俗的豪言壮语。

    徐凤年低头看着悄然生长在泥墙缝隙间的那些野草和野花,一棵一课,一朵一朵,毫不起眼,绝不壮观。

    徐凤年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喧闹市井。

    他身边出现一袭白衣,当白衣从天而降,墙头上竟然没有溅起一丝尘土。

    如果说一物降一物是世间至理,那么当今天下,能够对他武评大宗师而非北凉王的徐凤年产生致命威胁的角色,屈指可数,在曹长卿死后,连那个拓跋菩萨,如果无法在武道上突飞猛进,都不能计算在内,只有桃花剑神邓太阿算半个,之所以是半个,不是说徐凤年稳胜邓太阿,而是邓太阿逍遥江湖,没有理由跟徐凤年生死相向,那么剩下来,就只有身边这个人了,当世硕果仅存的练气士宗师,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凝聚起莫大气运的观音宗宗主,澹台平静。

    她站在徐凤年身边,自言自语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这些是草木。人不是草木,而且也许有人死了后,有人活着,就会生不如死,不管这些人在波澜壮阔的战事中如何不起眼,在金戈铁马的鼓声里如何不值一提。我曾经跟随师父走过大江南北,看惯生死,但并不意味可以着看淡生死。”

    徐凤年默不作声,他一条腿挂在墙上,一条腿屈膝弯起,手臂放在膝盖上,徐凤年的下巴枕着那条胳膊,微风拂面,眯起眼眸,显得云淡风轻。

    澹台平静眼神冷冽,“徐凤年,相信你也应该明白现在的天下格局,已经不合规矩了,如果说黄龙士还是顺势而为,那么你就是罪魁祸首,当然还有武当李玉斧。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说不定还能有个善终。”

    徐凤年微笑道:“如果按照黄龙士的说法,我徐凤年战死北凉,青史骂名一百年一千年,就是你所谓的善终?”

    澹台平静淡然道:“现在他们已经做出退让了,你继续得寸进尺的话,就算你天下无敌又如何?别忘了,天下无敌也只是‘天下’无敌而已。”

    徐凤年不置可否,“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能拥有现在的境界修为,还得感激我吧。”

    澹台平静的眼眸趋于诡谲的彻底雪白,如同两只杯中盛满水银,如同两座大雪纷飞的天地。

    她轻轻跺脚。

    两人恍惚间身处云端之上,她御风凌空而立,徐凤年继续保持那个姿势。

    两人脚下的云聚云散,在散开之际,可以看到形同溪水河水江水的大小丝带,有粗细之分,丝丝缕缕,在大地上缓缓流淌。

    徐凤年瞥了一眼,知道那就是练气士眼中的真实天地。

    不以人善而长生,不因人恶而早夭,一人有生死,一国有兴衰。

    徐凤年抬起一只手,双指间捻有一棵野草,轻声道:“黄三甲曾经说过一句话,托生此世,万般好处,也是一枕黄粱。修到神仙,身后千年,还要几杯绿酒。一枕黄粱能长几尺?几只杯子能装多少酒?加上我眼前的小草,都是很小的事物。不管怎么样,我现在不想听什么大道理,道理越大,我越不想听。”

    跻身浑然忘我天人境界的澹台平静冷笑道:“当真以为顾剑棠会帮你当上皇帝?”

    澹台平静双手负后,俯瞰天下众生和那人间山河,自问自答道:“会,这并不假。但是到时候天底下恐怕不管谁当皇帝,都能比你徐凤年当得更久,如今境界大成得以窥探天机的顾剑棠正是看到这一点,才会那般好心好意。”

    徐凤年平淡道:“我猜到了。”

    澹台平静摇头道:“事实上你只猜到了一半,你以为李玉斧斩断天地连接后,你就可以不受天道约束?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李玉斧两个凡夫俗子都能跟越过雷池,天上就没有几颗弃子去跟你们玉石俱焚?几百年,几千年,多少风流人物,纷纷证道长生,你和李玉斧果真能够逃过一劫?”

    就在两位天人在云端之上谈论整座人间命数的时候,离阳,北凉道,幽州,胭脂郡,在那个叫倒马关的小地方,有位腰肢纤细胸脯却颇为壮观的秀美小娘,在从村子孩童嘴中得知那人出现在集市上后,她鼓起勇气一路小跑到那里,想要问他,能不能请他回他家里吃一顿粗擦淡饭,她站在那堵黄土小墙不远处,满头大汗,不得不双手叉腰,低头弯腰大口喘气,她没有看到那个自己连想念也不敢的身影。

    想念想念,一经想起便念念不忘了。

    她知道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在那座清凉山北凉王府见到他之前,就已经这般认命的认知,在那之后,更是如此。

    得知他出现在倒马关后,她原本正要为右松做饭,她其实可以让右松去请他,但是她没有,她让右松去淘米择菜,然后她跑去倒马关集市,因为这样一来,他到了她家后,就要等她做完饭才能吃饭。她觉得他再忙,也许都会答应的,答应在她不远处的地方多待片刻,对她来说,那就足够了。

    再多,他不会给,她也不会要。

    名叫许清的她站在原地,直起腰肢,擦了擦额头汗水,笑了笑,心满意足,好像自己已经见过了他。

    只是她转身走出几步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有些脸红。

    ……

    澹台平静发现徐凤年的视线游曳不定,她那双银色眸子的眼神也随之流转不定。

    徐凤年收回视线,天大地大,如何能够找得到他,虽说得知他退出江湖后,动用过拂水房谍子寻找他的踪迹,但是北凉侧重京城和广陵道和靖安道的谍子安插,拂水房在东南一带根基不深,何况东南多山陵,是出了名的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消息闭塞,要想大海捞针,大概真要找到牛年马月了。况且真的侥幸找到了他,他肯定不愿来北凉,徐凤年也不可能现在跑去他的家乡,即便见面,也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徐凤年希望到时候那家伙不但平平安安的,最好已经成家立业,徐凤年想象过无数次久别重逢的情景,想来想去,都不怎么荡气回肠,也许两人见面后只会抬起手掌,轻轻击掌。

    应该就那么简单,兄弟之间,不说感谢,不谈亏欠。

    不说对不起。

    最终澹台平静还是没有出手。

    徐凤年站起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看来澹台宗主是没有孤注一掷的想法了。”

    澹台平静恢复正常眼眸,“如此明显的陷阱,我为何要跳?”

    徐凤年撇撇嘴,转过头,因为她的身材高大,两人之间的对视,各自都只需平视。

    徐凤年笑道:“本该如此,等我跟北莽打生打死以后,你再出手也不迟。”

    就在徐凤年要下坠人间之际,突然停下身形,“这种无关体魄的气数之争,只要我在北凉附近,其实你的胜算都不大。”

    澹台平静挑了一下眉头,“三言两语,就想坏我心境?”

    徐凤年一笑置之。

    澹台平静消失无踪。

    徐凤年站在天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视野开阔导致胸襟开阔的缘故,徐凤年没来由生出一股豪气。

    他才记起来,这辈子跟人打架,无论是打平手还是打赢了,似乎都有点憋屈,从没有真正的酣畅淋漓。

    北莽,等着吧,容我徐凤年一人战万骑。

    容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无所顾忌地死战到底。

    不以北凉王,而只以武评大宗师的身份,放手厮杀!

    你北莽百万铁骑要入中原,先过我徐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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