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

    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

    谁家女儿低头笑?

    黄叶今年落,一岁又一岁。

    秋风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黄河流黄花黄,黄河城里黄花娘,扑着黄蝶翘。

    谁家儿郎刀在鞘?

    第039章 下酒菜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世人眼中的古道心肠,没过多久徐凤年就恨不得给自己抽两个大嘴巴,实在是大老爷们带个孩子太不像回事情,带了个拖油瓶在身边,她饿了也不说话,就是眨巴着一双眸子,可怜巴巴望着徐凤年,乘马把小屁股瓣儿坐疼了,她也不哭不闹,也还是转头望着徐凤年,眼眶湿润,若是一起牵马而行,按照规矩她就得提着没地方花去一两银子的沉甸甸钱囊,小手红肿,脱手掉在地上,也只是默默提起,提不动,就扛在稚嫩肩膀上,人摔倒了,也不委屈喊痛,就是站起身继续扛着走走了摔,这一天下一大一小来能走多少路程?再有若是徐凤年单身一人,与劣马在晚上也就在露天荒野对付着过了,有了陶满武后,徐凤年还得拿两件衣衫出来,一套给她垫着,一套盖着,关键是这孩子睡觉不安分,总是乱踹,要不是徐凤年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喂养飞剑,指不定这丫头才一宿就给冻得半死了,几天以后,徐凤年实在熬不过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晚上睡觉就只好让她窝在自己怀里,对付大魔头谢灵都不曾这般憋屈过。

    所以当世子殿下终于看到龙腰州内腹飞狐城,那座屹立城头之上的挂剑阁时,如释重负。

    要知道世子殿下少年时,可是最喜欢在大雪天拎着弟弟双脚随手丢的家伙,要不就是与大姐一起玩倒插葱的把戏,黄蛮儿显然更喜欢,每次被哥哥从雪地里拔出,总是憨憨的笑脸灿烂,姐弟三人乐此不疲,唯有二姐徐渭熊站在远处茕茕孑立,冷眼旁观,她早熟而早慧,约莫是不屑玩这种幼稚游戏的,不过偶尔会打一场雪仗,前提是与徐凤年一起打徐芝虎和徐龙象,徐芝虎相对体弱,黄蛮儿被哥哥吩咐了不许用力,故而每次都是大败而回,这时候徐渭熊心满意足了,才扬起尖尖下巴,拍拍手冷着脸却翘着嘴角说要去看兵书去了。等她走后,徐凤年便会与徐芝虎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而挨揍比揍人更开心的黄蛮儿也不懂什么,跟着大姐哥哥一起傻笑便是。

    自绕过留下城这一路行来,尤其是捎带上陶满武以后,徐凤年时常出神发呆,兴许是蹲在加阔的官道边上,可能是远望着一座新建驿站,或者是站在高处眺望一马平川的荒野,甚至发现一座引进江南灌溉工具的无名湖泊都要驻足。陶满武终归只是六七岁大的天真孩子,没有因为爹娘的过世而哭死就已是殊为不易,但她能轻易看透人心,看出所有遮掩晦暗下隐藏着的真实喜怒哀乐,她知道谁心怀歹意,谁又面冷却内心温暖。与这个换上一张新面皮的坏人朝夕相处,到了飞狐城外,才看到他第一次流露出欣喜的内心,顺带着她也不由自主暖洋洋起来。

    临近城门,徐凤年翻身下马,将陶满武从马背抱下,一手牵劣马,一手牵稚童,走向城门,孩子的小手红肿如馒头,水泡被他小心刺破后,十有八九会生出新茧,再以后就是老茧了,徐凤年也就不再为难这个身世坎坷的孩子,将行囊挂在马背上,看到有马队轰然出城,徐凤年拉马侧身,站在一旁,为首青年披肩散发,身着一挂昂贵貂裘,面容冷峻,身后六骑家兵俱是披轻甲佩莽刀,背负制作精良弓弩,马背悬挂有一袋箭囊,箭矢攒蹙,徐凤年看到箭羽略有磨损却不至于影响准头,既不是豪奢之辈,也绝非花哨摆设,对这名北莽将门子弟也就高看一眼,原本对普通百姓百般刁难的城门卫立即卑躬屈膝,弯腰含笑目送离去,笑意中并未有丝毫嘲讽嫉妒,只有敬畏。

    眼光毒辣的城门卫士查过给离乡作证的路引,见到徐凤年那匹不值一提的劣马,也就没了雁过拔毛的兴致,大大方方放行,经过光线昏暗的清凉城门洞,徐凤年下意识抬头看去,笑了笑,都不知道呵呵姑娘生死,她怎么可能再像壁虎贴在洞顶,对自己给予一击?这类冷不丁的惊喜,当年徐凤年其实懊恼之余,还有一种病态的期待和感激,那时候有李淳罡这尊仙佛傍身,一般而言没有世子殿下出手的机会,唯独呵呵姑娘,向来视天下十大高手和陆地神仙如无物,想杀谁就附骨之疽般盯梢,无异于是对徐凤年的鞭策,只不过他至今还是没有想明白她既然在芦苇荡中痛下杀手,没有半点水分,为何最后却仍是替自己扛下气运之灾?

    穿过城洞,徐凤年满肚子自嘲,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无情无义,才不理解那些出彩女子们的玲珑心思?就像梧桐苑的红薯,是练刀以后才后知后觉她的死士身份,原本以为她只是一尾听潮湖中的丰腴锦鲤,不喂食就要清减消瘦,继续不喂就要饿死,事实却是她在暗中不知为自己挡去多少灾祸,手上不知染了多少红如胭脂的鲜血。兴许自己枕在她腿上的前一刻,她才杀死了几只潜入王府的扑火飞蛾,捻灯芯一般捻死了他们。

    挑了一家飞狐城东北角闹市中的客栈,多是春秋遗民聚居,北莽王朝的南北划分,泾渭分明,北皇帐南朝官,只是摆在台面上最显眼的一个例子,在这个王朝辽阔版图上,多的是读书人一朝登庙堂的仕途奇迹,经过起先在所难免的动荡不安后,有过无数桩北莽贵族擅杀外族的喋血惨案,甚至动辄是几十几百人的斩杀,但是随着北莽女帝的条条律令下达帝国每一个角落,期间死了十数位耶律与慕容双族子弟,责罚削爵了许多位高权重的王庭权臣,以一如既往的铁腕统治北方,以老牛舐犊般的罕见柔情抚慰南朝,才造就了如今安稳局面,春秋遗民第二代子女,都开始理所当然以北莽子民自居,对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感恩戴德。

    慕容女帝曾经花了两年时间御驾亲她临裙下每一寸土地,所到之处,尤其是那些雄城巨镇,皆是黑压压跪了密密麻麻无数人。

    离阳先皇一统春秋,新帝登基后,可曾去过旧八国?可曾来过北凉?

    徐凤年在房间里放好行李,重要之物都在身上,也不计较是否会被偷窃,倒是小丫头守在装满碎银的行囊旁边,不肯去吃饭,大概是一路辛苦提着捧着背着,折腾出了感情,要是不翼而飞,她大概就要伤心死了。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傻瓜,要是被偷了,你岂不是就轻松了?走,吃饭去,你小肚子咕咕咕响了半天,又不是歌谣,我可不爱听。”

    小丫头陶满武一脸要是被偷了我可不负责哦的认真表情,徐凤年笑着打趣道:“放一百个心,真被偷了,不管你的事情。不过我会拿银票去换一样重的碎银子,继续让你背。”

    做事情从来都有板有眼的小妮子确认这个不算太坏的坏人不是开玩笑后,泫然欲泣。

    徐凤年若是这样就心软,也太小瞧世子殿下的凉薄无情了,说了两个字,“吃饭!”

    陶满武跟在他后头,胆怯威胁道:“我不给你唱歌谣了。”

    徐凤年头也不回,道:“行啊,本来打算大发慈悲给你一碗米饭,这下扣去半碗,而且不准你吃菜。”

    陶满武立即说道:“那我明天再不唱给你听。”

    徐凤年嘴角噙着温煦笑意,眼神温柔,但是没有做声。

    小妮子顿时悄悄雀跃起来,因为她即便看不到他的面孔,也知道他在笑。

    落座后,徐凤年要了一荤三素两碗米饭,小女孩陶满武的家教极好,食不言寝不语,小小年纪,很有淑女风范,不过可惜不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以后估计撑死也就是中人之姿,大概是更形似神似父亲陶潜稚的缘故,没有继承她娘亲的脸型胚子,女子即便婉约贤淑,被称赞一句神华内秀,毕竟也是一种没了沉鱼落雁后的无奈缺憾。桌上唯一一道荤菜是条乌鳢,做法简易,洗去泥后剖腹,用胡椒小半两与三四粒大蒜放入鱼腹,与黄豆一起煮,临熟再下几颗指头大小的萝卜,撒下葱花就可端上桌面,素菜中有一汤,用五种树枝煮成的药汤,徐凤年只辨认出桑槐柳桃枝四种,这一桌荤素养胃的饭菜只要四十文,称得上物美价廉,要知道千文才一两银,这一桌便是一般市井家庭偶尔想要下个馆子添些油水,也肯定吃得起了。

    这让看过柜台一排竹签上所有菜价的徐凤年陷入沉思,民心所向四个字,各朝各代的儒家名流都在苦口婆心劝说帝王听,只不过有几人乐意自降身份在这一饭一菜上斤斤计较,估计帝王们也不乐意去听,与栋梁重臣们如同菜贩与老农一起探讨这个,从金銮殿御书房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天下士子笑话死?徐凤年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陶满武,她本想夹一筷子香气扑鼻的乌鳢鱼肉,看到眼前坏人视线后,默默缩回筷子,徐凤年给她夹了一块白嫩鱼肉,平淡道:“以后自己动筷子。”

    不忘提醒一句,“小心鱼刺,被刺到了我不乐意花钱去买醋。”

    小妮子抬头笑了笑。

    徐凤年笑道:“桃子,有点骨气好不好,被一筷子鱼肉就给收买了?”

    在公开场合,他与她约好了喊她新取的绰号,桃子。一开始小姑娘以沉默来抗争,随后徐凤年铁石心肠不骑马步行,让她扛了半天的钱囊,她又以徐凤年再喊一声桃子后点头默认来答应,徐凤年这才抱着她上马前行,肩膀火辣辣疼痛的小丫头咬着嘴唇抽泣了许久。

    徐凤年吃饭较快,留了算计好的剩菜给陶满武,然后耐心等着细嚼慢咽的她一点一点填饱肚子,靠着窗栏,望向闹市,数着粮店布庄当铺,等到小丫头一点不剩吃干净饭菜,说了声好了,徐凤年才回过神,没有急着起身,与伙计要了一壶茶水,这让坐在柜台后头的客栈老板眉开眼笑,一壶茶倒不是太挣钱,只不过看这位公子哥的架势,分明会在客栈砸下不少银钱,这叫细水长流,做小本买卖,一夜暴富奢望不来的,靠的就是这些小笔的横财,伙计熟谙老板的算盘,心领神会,端茶递水时笑脸热络。

    徐凤年喝茶时,轻轻说道:“叩金梁。”

    陶满武便乖乖闭嘴敲牙三十六。

    “敲天鼓。”

    小女孩轻轻抬手敲打太阳穴一十八。

    “浴面。”

    正襟危坐的小丫头双眼微闭,双掌手心揉搓发热后,五指并拢,手小指黏在鼻侧,掌指上推,经过眉间印堂,上移至额部发际,随后向两侧擦到双鬓,缓缓向下擦过脸颊,至腮部为止。如此反复,总计六次。

    徐凤年一杯茶喝尽,陶满武也中规中矩做完三件事情,有模有样。

    徐凤年一心两用十分娴熟,否则也绝不敢在白狐儿脸面前耍双刀,等到小丫头做完这套道教入门养身手法,继续一边望着闹市景象一边思量心事。

    在北凉王府,不管隐匿于北莽的死间活间传来多少血腥消息,都只能看到冰冷冷的数字与文字,北莽控弦铁骑有多少,城池分布如何,战马递增状态如何,而眼前这些最细微的旁枝末节,无双国士李义山说最好要世子殿下亲自走上一遭,这名给自己画地为牢二十年的北凉首席谋士膝下无子,虽然嘴上不说,却的确是将世子殿下视作与亲生骨肉无异,但他仍然赞同世子殿下自行流放北莽,儒雅如李义山,也咬牙切齿地出口成脏,说了一句去他娘的君子不立危墙,北凉以后需要个屁的君子北凉王!可见他对北莽的戒备,严重到了何种程度。徐凤年仍然清晰记得当自己交出手绘的地理图志后,从不承认是他师父的李义山默然,已经病入膏肓没几年好活的他临了才说滚去拎两壶酒来,今天要就着这一线三千里的江山风景喝酒。

    这可是一位曾经与赵长陵一起以半壁江山做下酒菜的男子啊。

    第040章 卖剑作画睡青楼

    徐凤年去留下城是杀人,来飞狐城却是找人。因为徐骁要世子殿下带一句话给那个人,只是飞狐城说大兴许不大,说小却也绝对不算,徐凤年人生地不熟,想要大海捞针,何其难。

    酒楼生意冷冷清清,徐凤年瞥见客栈伙计约莫是看窗外娇艳女子往来,看乏了,就坐在隔壁桌上打瞌睡,侧着脑袋,脸上覆了一条湿巾清凉解暑,徐凤年正想是不是再要一壶茶水,才好开口问话,没料到胖掌柜眼观八路,主动端了壶新茶过来坐下,笑眯眯道:“来者是客,相逢是缘,这壶茶水当我送给公子的,不要银钱,茶叶是旧南唐那边运来的明前茶,平时我也不舍得喝,也就剩下八九两,只不过再舍不得,放下去也要生出霉味,见公子面善,一起喝两杯?”

    白胖掌柜说话半白半文绉,徐凤年连忙笑着说些感激的客套话,出身算是相当不错的小丫头陶满武虽然怕生,但不缺礼数,不用徐凤年发话,就乖巧伶俐地起身给掌柜挪了挪长椅,掌柜心情也就愈发舒爽,坐下后倒了三杯茶,不忘给懂事妮子也分上一份,陶满武小心翼翼望向徐凤年,见他点头后,这才握杯细细品茶,掌柜看她那娴熟架势,就知道这对一大一小不是只将喝茶视作附庸风雅的市井百姓,指不定便是龙腰州出门探亲或者携亲游学的士子,做生意也讲究放长线钓大鱼的,掌柜深谙此道,客栈兼营酒楼,之所以能够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就是靠那些个不缺银子却好面子的熟客们支撑下来,否则他一家老小早就喝西北风去了,飞狐城别的不多,就是青皮混子多,哪家哪户做了开门迎客的挣钱营生,都要咬下一块肉,多疼称不上,可小本买卖,扛不住六七股势力每月都来割肉拔毛啊,这些阎王爷屁股后头耀武扬威的难缠小鬼,打点好了,不记好不念恩,一个伺候不好,就要可了劲来撒泼祸害了,让人不厌其烦,若说打官司,财神爷都说了要和气生财,又有谁真有这胆识和财力去跟面冷心更冷的官老爷打交道?以前隔壁街上有家外地人开的酒楼,日进斗金,仗着有座靠山,据说是边陲六品游击将军的小妾的舅子的侄子的同乡之类的,生意如此之好,都不愿牙缝扣肉丝掏出那每月十几两的孝敬银子,后来门口每天蹲了几十号混子,能有客人上门?酒楼老板年轻气盛,去官府那边喊冤,人家飞狐城老百姓聚众晒太阳,又不犯法,谁乐意搭理你?后来与家眷灰溜溜搬出城,还被一伙蒙面人套了麻袋一顿痛打。

    掌柜喝了口茶,笑问道:“听口音,公子不是本地人?”

    徐凤年点头道:“姑塞州那边来游玩的,与家里说是游学,其实也就是打着幌子找机会出来见见世面,身边凑巧没有长辈唠叨,听说飞狐城的大名,就偷偷赶过来了。”

    掌柜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会心笑意,估计是被这位客人的耿直给逗乐了,道:“哈,公子是性情中人,不错不错。咱们飞狐城有四桩怪事,其中就有一事,飞狐婊子情义重,这话糙得很呐,不过也是大实话。城里青楼勾栏少说也有七八十座,都是销金窟无底洞,不过一分银子一分货,飞狐城的风月女子,都配得上这个价格,咱们这些当地汉子,是万万去不起的,老孙我年轻时候也去过几次,死要面子活受罪,差点就倾家荡产,公子要是去,老孙可以推荐几家,江波楼无疑是最出名的,想要一夜百两金银都轻而易举,龙腰州的达官显贵都喜欢在那里喝花酒,碰到麻烦在官府找不到门路的,都习惯去那里守株待兔,要我说,还是嘉青瓶子巷那几家大青楼更实惠,女子美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谱儿却小,主要是名气还没够,没底气喊出天价,许多清彾雏倌儿姑娘,只要能有好词好曲,有士子帮忙鼓吹造势,说不定几年以后就是风波楼里的红人,我认识一老兄弟,六七年前花了四十两与一个瓶子巷年轻姑娘春宵了一宿,公子你猜怎么着,如今已经是风波楼的红牌!别说做些啥,就是见个面与一堆人一起听个曲儿就要十两银子,我那兄弟虽说也算家境殷实,却也再吃不起她喽,公子若有熟人带路,一晚也就二三十两银子,嘿,瞧老孙这张破嘴,啥叫也就二三十两。总之公子若是想要乘兴而去乘兴而归,首选瓶子巷,大致摸清了这里头门路,还有钱的话,再去风波楼,比较稳当。”

    徐凤年一脸开怀笑意说道:“孙老哥,就冲你这些话,这壶茶就甭请我了,好意心领,但钱照付,就当老哥替我少花了一笔冤枉钱,该多少钱,付了。”

    掌柜也不客气推辞,伸拇指赞道:“一看公子就是厚道人。”

    徐凤年继续问道:“孙老哥别喊我公子,显得生分,免贵姓徐,喊我小徐就成,家里是做瓷器生意的,也算与老哥你同行,都是生意人。这趟出门,没敢带太多银钱,若是冒冒失失慕名而去了风波楼,估计也就栽了大跟头,再想要舒舒服服走到东锦州,悬。对了,老哥说飞狐城有四桩怪事,还有三件事是?”

    孙掌柜也不卖关子,说道:“除了咱们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城里女子天生好胚子,再就是公子正门入城的话,可以看到有一座挂剑阁,听说每到重阳节,就能听到百剑齐鸣,只不过我等老百姓去不了城头,不知真假,反正说都是这么说的。第三件事可就是要老孙自揭其短了,飞狐城啊,男人个个小富即安,不争气,建城百年,就没有出过一个能光耀门庭的大官,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老孙看啊,都是女子太美惹的祸,家里被窝里躺着白白嫩嫩的小媳妇,家外还有那么多粉门青楼,晚上都给折腾没气力了,白天哪有精力去跟外地人抢一官半职。徐兄弟你看我老孙,这辈子也就心安理得守着这份家业,只要衣食无忧就好,没心思去挣大银子,平时也就喜欢挑些好茶叶自己尝尝,再与老兄弟们喝喝小酒,跟女人一样聊些街巷邻间的家里长家里短,能有啥出息。外人说我们没有上进心,不冤枉我们。”

    徐凤年露出微笑了然的神情,点了点头,轻声道:“平安就好,安稳是福。”

    这座飞狐城大到城池布局,小到亭榭楼阁,都是北莽少有的精致,这里的女子姿色水准也远超龙腰州其余府城,绰号飞狐儿的小娘们既有江南女子的婉约相貌,也有北莽坚韧的根骨,故而既没有风月相,也无风尘气,便是在整个北莽八州中都久负盛名,哪怕是飞狐青楼里走出龙腰的头牌花魁,身价也远比别地同行要昂贵一倍不止。反倒是飞狐城男子一直在军政两界都不成气候,向来被嘲讽娘娘腔,脂粉气浓重得腻人,满城可见花港泛舟观鱼的柔弱男子,摇着檀香古扇喝茶论道自诩风流的雅士,飞狐城至今还没有谁当上正三品以上的边疆大员,更别说是能去王庭皇帐捞个绣墩座位与女帝画灰议事的彪炳近臣,很难想象正是这座毫无豪气可言的阴柔城池,有着一座让近百位春秋顶尖剑士作为悬剑退隐的阁楼,其中便有西蜀剑皇后人替先祖代为挂上的一柄春去也,也有曾经与李淳罡那柄木马牛交锋过的名剑烛龙,春秋南方村头有种植一排风水树的习俗,不知道这挂剑阁有无这层思乡含义。

    孙掌柜感慨道:“徐老弟这八个字,把天大道理都说通透了,不愧是大家族里的读书人,不像我们这些钻钱眼里的俗人,活了大半辈子,都讲不出这样的话。”

    徐凤年一笑置之,对这类不痛不痒的马屁早已不会当真,只是好奇问道:“孙老哥似乎还遗漏了一件怪事。”

    孙掌柜回过神,笑道:“对对对,飞狐城以前,该有二十多年了,来了个风流倜傥的剑客,也不挂剑,而是很没骨气地高价卖了佩剑,当时可是卖出了黄金千两的吓人价钱啊,那时我还年轻,记得飞狐城所有人都给震惊了,远远在拥挤女人堆里见过这名英俊剑客,的确是罕见的美男子,后来他用卖剑的黄金在风波楼住了整整一年,又是轰动全城的大事,剑客花完千两黄金,身无分文了咋办?他便做了一名画师,专门给女子画像,挣了银子就泼水一般花出去,起先还能快活逍遥,那些大家闺秀都乐意捧场,天晓得是图他的人,还是图他的画,不过生意越来越冷清,后来,就再没人见到过这名不做剑客做画师的男子,不过这桩卖剑作画睡青楼的奇人怪事,就算是一直传了下来。”

    徐凤年问道:“是什么剑可以卖出黄金千两的咂舌价格?”

    孙掌柜一脸为难道:“这个老孙可就不知道了,只听说卖给了城牧大人,后来在城牧公子及冠之年,转赠给了那位世子。徐老弟,可不是老孙胡乱夸人,这位城牧公子,与飞狐城寻常男子不一样,英武神勇,剑术师从一流名家,马上可挽三石弓,马下莽刀步战更是了得,传言再过几年就要去北边王庭做皇帝陛下身边的传铃郎,这可是天大的荣幸。老孙的两个闺女,稍大的不需说,正值思春年纪,连那十岁出头的小闺女,都爱慕得死去活来,每次逮着世子露面机会,都要与姐姐们跑去尖声鬼叫,说什么这辈子非他不嫁了,把老孙我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啊,你说你一个十一岁不到的小姑娘家家,凑什么热闹,随你娘亲长得黝黑黝黑的,以后脸蛋身段长开,即便女大十八变,撑死了也就是秀气,如何高攀城牧公子?徐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一说她,她就与姐姐,还有我那个一大把年纪了的媳妇,都人老珠黄的老婆娘了,也瞎起哄,一起胳膊肘往外拐合起伙来与我怄气,娘俩三个,能好几天不理我,唉。”

    这位老男人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何等悲凉凄惨。

    徐凤年没有附和,目不斜视,喝着茶,只是笑眯眯与孙掌柜说道:“孙老哥,我觉得侄女现在不显眼,以后保不准就能出落得亭亭玉立,况且那位城牧公子一看就是城府绝非浅薄的奇伟男子,世事难料,谁知道我那素未蒙面的侄女有没有可能有一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缘。”

    孙掌柜正纳闷了,见到徐老弟丢了个隐晦眼神,立即醒悟过来,赶忙一本正经点头道:“的确的确,老孙那闺女别看我嘴上总说她的百般不是,其实我这做爹的,心疼得很,嘿,以后不敢说非要那城牧公子做女婿,最不济也得是不输给他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才行,这才能入我的家门,否则都要扫帚打出去,哼,委屈了我闺女,可不行!”

    孙掌柜身后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原本早已怒气冲冲,听到最后一番言语后,脸色这才由阴雨黑沉转天晴灿烂,甜甜喊了一声爹,坐在孙掌柜怀里,笑得小脸蛋开出花来,说道:“爹,晚上让娘亲给你做最爱吃的东岭肉!”

    死里逃生的孙掌柜抹了抹冷汗,一手摸着小女儿脑袋,说了声乖,然后悄悄朝徐凤年伸出大拇指,感激涕零,觉得不应该再收这壶茶的茶钱了。

    徐凤年柔声笑道:“是侄女吧,长得果然很水气,长大了肯定是闭月羞花的大美人。”

    小妮子重重嗯了一声,然后开心笑道:“可惜你太老了啦,长得也不如澹台公子,我看不上你哦。”

    徐凤年默然。

    世子殿下被万箭穿心。

    第041章 别死在他乡

    带了一张生根面皮的世子殿下自然与英俊无缘,那一双增添阴柔感的丹凤眸子让他走在飞狐城,便是佩了刀,也与这座城池的气质十分熨帖,不过生平第一次被个小姑娘嫌老,还是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孙掌柜哈哈笑着打圆场,念叨了两遍童言无忌老弟莫怪,小丫头估计是最怕被当做孩子,再度轻轻补上一刀,说他是长得不好看呀。

    一个阳光暖暖的下午,就在几盏茶中光阴悠悠度过,孙胖子健谈,土生土长于飞狐城,对家乡风土人情,插科打诨信手拈来,加上也不是那种敝帚自珍到了畸形地步的井底之蛙,乐于嘲讽笑人和自嘲笑己,对于城中名人轶事以及内幕糗事,磕着一碟盐水花生,尽数和盘托出,世子殿下的毒舌在北凉是出了名的,几乎所有去王府摇尾乞怜的边疆重臣都被他取笑过,只不过那些大权在握的老狐狸们都装傻扮痴,不予计较也不敢恼火,有些风骨差些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回去以后做谈资说与朋友听,久而久之,像是不被世子殿下调侃中伤过的,都不是北凉王心腹一般,就要轻看几分,这让许多不曾在春秋中建立军功的年轻一辈翘楚官员,私下皆是愤懑诟病,与老一辈官场老油条们羞与为伍。

    对此,当年只是过过嘴瘾的年少世子,后知后觉了,也只能苦笑,自打第一次游历归来及冠,就收敛了许多,尤其是死党严池集一家逃遁远离北凉后,就再听不到世子殿下阴阳怪气的刻薄言语了,这让新晋北凉道经略使的李功德都感到浑身不自在。

    这个下午,徐凤年陪着桌对面心无大志只想过富足小日子的老男人唠嗑,偶尔询问几句,附和几句,捧场几句,相谈甚欢,孙掌柜的小闺女孙晓春,不乐意听两个老家伙的碎嘴唠叨,就跑去跟比她还年幼的陶满武玩去,过足了当姐姐照顾妹妹的瘾,自作主张拿出许多蔬果吃食,还从小闺房搬了些灵巧小物件,交给陶满武玩耍,也是类似的其乐融融。

    临近黄昏,到了晚饭的时段,酒楼生意渐好,孙掌柜与几名伙计也就忙活去,老男人心地好,说如果去瓶子巷,他就让店里一个伙计领路,徐凤年没有拒绝这份好意,至于其中腻味,浸淫北凉花丛许多年的徐凤年也不说破,老孙如此推崇瓶子巷,想必这条花柳小巷应该不差,但让店里伙计带路,就有门道可以讲究了,飞狐城青楼盛名无双,七十八座,少说也有上千的姑娘要拉客,档次差些的勾栏,可以让老鸨带着姑娘没羞没臊去大街上搔首弄姿,招揽嫖客,如瓶子巷这类,可就不行,太跌份,无异于自降身价,是上流青楼必须提防的大忌,所以才有了与城中大小客栈酒楼的“联姻”,带了钱囊鼓鼓的客人去,事后分成几两银子,或者让姑娘们借口游览带着来酒楼吃上宰杀一顿。

    徐凤年在姹紫嫣红游走多年,又是不愁金银的世子殿下,总不能从头到尾与一夜动辄百金的姑娘在床榻上打架,与花魁或者她们贴身丫鬟们喝茶闲谈,也就知道了这些谈不上有多隐蔽的秘事,三教九流中这些很接地气的乌烟瘴气事儿,徐凤年还真知道得不少,至于那些所谓两袖清风一肩明月风流名士的家丑窘态,徐凤年要真敞开了说,能装满十几箩筐,这可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世子殿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北凉的纨绔班头,可不是自吹自夸。

    徐凤年对豪阀子弟和士族书生的不屑,也算有理有据,只不过这些年多走了许多路,不再一竿子打死就是了。

    晚饭点菜时,孙掌柜好歹与自己聊了一下午,最后连茶钱都死活不收了,徐凤年想着就点了几份价钱贵些的荤菜,中午那一荤三素里只留下素中有真味的五枝汤,下午还特意问过桑槐柳桃四树枝以外是什么,才知道是名不见经传的狐树枝,飞狐城因此树得名,每到夏季,花朵硕大如雪,满城街巷的芳香扑鼻,犹如狐裘悬空,十分动人。改善了伙食,陶满武吃得开心开胃,不过小丫头脸皮薄,没好意思再要一碗稻米饭。

    大概是孙掌柜跟一名年轻伙计打过招呼,饱暖思淫欲嘛,人之常情,见徐凤年这一桌吃得差不多,就跑过来打招呼,看架势,是要带去瓶子巷了。而且店小二瞧着比某位花钱买春的正主还要雀跃,徐凤年也不想让他失望,用温华家乡粗话说那就是年轻伙子屁股可烙饼,憋久了容易憋伤,对店小二来说,能去那种每只莺莺燕燕都是美若仙子的地方转上一圈,哪怕远远望着那些柳枝腰肢与桃花脸蛋,回来以后,夜不能寐,也能有个旖旎念想不是?

    身体结实的店小二自称李六,家里排行老六,让徐凤年喊他小六就行。李六见到徐凤年竟然要带着身边小姑娘一起去逛青楼,只觉得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废话,马无夜草不肥,只要能给客栈带来一笔意外之财,掌柜的一高兴,不说涨薪水,多打赏个荤菜也是好事,再说了那里的神仙女子们可都是好看极了,走路都好看,没天理了,一摇一摆,屁股愈发显得滚圆,胸脯也更加壮观,都能把他的魂都摇晃没了,真是奇了怪了,难道这些姐姐们不光练习弹琴唱曲,连走路都要勤学苦练?否则哪能这般厉害,跟说书先生讲的那些狐妖似的,李六没跟谁提起这一茬疑惑,怕被说没见识。

    嘉青瓶子巷也在飞狐城东北角,离客栈不算太远,未到瓶子巷时,经过了一条青楼林立的街道,许多花枝招展的俏丽姑娘与老鸨龟公拉拢客人,李六沾了徐凤年的光,虽说世子殿下带了张面皮,但舒羞个人趣味使然,除了入神一张面皮是个粗鄙莽夫形象,几张生根都是清秀书生,与世子殿下及冠以后阴柔淡去几分的英俊真容自然差了许多,可也相当出彩,再者徐凤年身材修长,一袭白底子黑长衫,干净而清爽,加上那份李六身上估计这辈子都打磨不出来的悠游气态,怎能让宗旨素来是宁肯错杀也不错过的妓院人精们大方放行。

    她们也不敢去拉扯这位佩刀公子的衣袖,但谈不上有什么气度风范的穷小子李六就惨了,也不能说惨,李六满脸涨红,被徐娘半老的老鸨和正值青春的姑娘们推推搡搡,手臂难免蹭到那份沉甸甸的软绵鼓囊,乐在其中,小伙子心底恨不得徐公子走慢些,再走慢些。

    瓶子巷当然不会开在这里与庸脂俗粉争芳斗艳,在嘉青湖畔有一列幽静的独楼独院,愈发显得瓶子巷出淤泥而不染。

    一行三人好不容易走过脂粉浓郁的花丛,李六趁着徐公子在沿湖青石小径上前行,偷偷抬臂闻了闻,真香,满脑子都是那些姐姐们的笑脸嗓音,明知她们不是正经人家,可李六就是忍不住思量再思量,心想要是以后自己媳妇能有这样的相貌,这辈子也就不亏了。李六看到徐公子牵着的小姑娘转头看了自己几眼,无地自容的李六只得尴尬笑了一笑,小姑娘朝他做了个抹脸颊没羞的俏皮手势,阳春白雪,煞是可爱。李六在徐公子面前他自卑而拘谨,在黄毛小丫头面前岂能失了气势,李六手指撑开嘴巴鼻子,回了一个下里巴人的猪头表情,徐凤年微微撇头,看到一大一小的“战事”,会心一笑,没有打搅。

    来的路上李六说过嘉青湖边上都是飞狐城官家大人物府邸以外的私宅,小伙子说不出金屋藏娇这么言简意赅的成语,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徐凤年对此见怪不怪,北凉几个州城都有类似的宅子群,豢养着各自小鸟依人的小妾情妇,时不时去散个心,拿着金银首饰饲养一下这些胃口刁钻的金丝雀,邻里之间皆富贵同僚,走门串户,比拼一下新纳侧室的姿色,顺便谈天说地,也是雅事一件。

    瓶子巷能闹中取静建在这里,可见后台不小。徐凤年身上银票倒是有六七百两的数目,只不过要为了大黄庭去锁闭金匮,当然不是寻花问柳来了,而是好奇于那柄能售卖千两黄金的名剑,真说起来,襄樊靖安王与呵呵姑娘买自己的一条命,也不过是黄金千两。

    那一晚徐骁说起这个人,露出罕见的愧疚,要捎带的那句话,分量也相当不轻。有关此人,徐凤年知道他曾经在北凉军中是与陈芝豹并肩的武将,春秋中战功卓著,与以甲覆面的姑姑赵玉柱相似,带一张青玉面甲,真容从不示人,除去带兵奇诡,这位辈分上世子殿下需要喊一声叔叔的男子,更是一名绝代剑客,在英才辈出的北凉军中,仅次于三十铁骑仰慕至极的王妃。

    甚至连羊皮裘李老头都在无意间提起过,说这年轻人剑钝意不钝,是老夫生平仅见的才气横溢,就像一个家产富可敌国的公子哥,太有钱了,多到他不知如何去花,只好随意挥霍。只可惜剑意过于无情,以至于剑道不显。

    在徐凤年看来,能被剑神李淳罡如此评点的剑道人物,才有资格自称风流。

    既然挂剑阁闲人不得进入,那就只好从千两黄金卖剑上入手,既然这人从一名英俊剑客变成作画睡青楼的风流客,去青楼找人问话是一条捷径,原本瓶子巷不如风波楼,只不过一个外地人带着个孩子,才入飞狐城,就去风波楼买醉,落在心细如发的有心人眼中,并不是好事。被客栈带着来到瓶子巷,再去风波楼,才称得上顺水推舟,不好说没有丝毫破绽,但起码不至于太过扎人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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